顾兰崇拜地看了一眼顾桑,在蒲姨娘的目光投过来时,又赶紧低下头。
顾桑又去夹鱼肉,边吃边道:“嗯,味道也不错,就是刺太多了,喜欢挑刺的大可尽情享受这道红烧鱼。”
句句点评菜肴,却句句不离讽刺。
蒲姨娘本就看顾桑不顺眼,因着顾皎一事愈发怨上了,啪地一下,重重拍了下桌子,疾言厉色道:“没规矩的东西,不敬长辈,言语放肆,长辈都没动筷,你倒没脸没皮地吃起来,这就是嫡母教你的规矩礼仪?”
这话既骂了顾桑,又指责了施氏。
顾兰握了握拳,不顾韦姨娘劝阻的眼神,小声道:“蒲姨娘,三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蒲姨娘窝着一肚子火,将矛头对准顾兰:“四姑娘,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你家姨娘都未开口,竟敢顶撞长辈,我不介意代行母职,替韦姨娘好生管教不孝女!”
蒲姨娘在顾显宗和施氏面前伏低做小百般隐忍,面对比她更弱者便肆无忌惮,可谓将欺软怕硬演绎的淋漓尽致。
韦姨娘白着脸,瑟缩着头,不支声。
蒲姨娘扫一眼韦姨娘,嗤道:“上不得台面的贱皮子。”
顾明柏和顾兰两兄妹气得浑身发颤,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顾兰蹭的想要站起,却被韦姨娘一把按住,低斥道:“兰儿,不得对长辈无礼!”
蒲姨娘轻蔑道:“这就对了嘛。”
一顿饭都让人吃不安生,就不要怪她不留情面了。
顾桑咽下鱼肉,准备铆足火力应战时,顾明哲豁地站出来,不满地瞪了一眼蒲姨娘:“姨娘!”
少年面上显露羞愧之色,绞尽脑汁替蒲姨娘找理由描补:“姨娘因二妹妹出嫁离京,正值团圆佳节,不免触景伤情,心绪郁结,一时言语无状,还请韦姨娘和弟弟妹妹莫要放在心上。”
说罢,便对着众人躬身一揖。
“身为人子未能做到规劝其母不当言行,是我的罪过,我愿代母向韦姨娘和弟妹致歉。”
蒲姨娘气道:“明哲,你!”
顾明哲亦提高声量道:“姨娘!”
“哼。”
蒲姨娘不可能当着旁人面拆儿子的台,直接甩袖离席。
“如果大哥哥能代母道歉,那些身犯死罪的死囚,是否也可以让子孙代上刑场?我虽没入过正经学堂,没学过多少道理,可也知道最基本的明辨是非,敢作敢当,谁的错就该谁认!”
顾桑抬眸定定地看着顾明哲,眸色黯淡,那张清纯甜淡的小脸满是委屈不解:“大哥哥说,未能规劝其母不当言行是你的罪过,可大哥哥为何不能在姨娘言行出错初见端倪时,便将其扼杀摇篮,恶语伤人六月寒,等伤害已造成,补救亦是枉然。”
蒲姨娘一听顾桑竟敢指责顾明哲,顿时气得就要回头撕了顾桑,却被柳嬷嬷连拉带拖地拽走了。
“姨娘,莫要着了三姑娘的道,三姑娘是故意气你失去理智,莫让大公子难做。”
大公子不能落个刻薄弟妹的恶名,也不能落个不孝其母的污名。三姑娘是故意拿大公子对付蒲姨娘,心机了得。
只听得顾桑又说:“大哥哥,你不只是二姐姐的兄长,也是我们的兄长呀。”不能一味偏袒顾皎,而全然不顾他们这些弟弟妹妹。
顾明哲看着伤心难过的顾桑,想起了自己那日说的话‘三妹妹,我也是你的兄长,以后大哥哥会像爱护二妹妹一样爱护三妹妹’,可他做了什么,在姨娘斥骂无辜的妹妹时,他竟优柔寡断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
顾明哲为自己不能信守承诺,羞愧不已。
蒲姨娘气得头眼发昏,几欲昏厥。
她的儿子跟顾皎才是真正的血浓于水。
下一刻,听到顾明哲说‘三妹妹教训的对’,蒲姨娘更气了,柔媚的脸再也绷不住,尽显扭曲之色。
对什么对!
顾桑那个小贱人,这是离间他们的母子兄妹情。
“姨娘,注意仪态!”柳嬷嬷低声提醒道。
蒲姨娘这才发现已行至外院,自己这一脸嫉恨凶相竟全落在下人们面前,忙收敛了脸色,狼狈离去。
这边。
韦姨娘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顾桑。
每年除夕,韦姨娘及一双儿女免不了受蒲姨娘欺/凌奚落,所谓的团圆饭就是他们娘叁的挨训饭。顾显宗和施氏要入宫同贵人们过年,顾九卿不屑与他们一众庶子姨娘为伍,都是单独在昭南院用膳,以往都是蒲姨娘和顾皎两母女伙同顾桑一起欺辱他们,顾明哲看不过去时会帮他们说情,但他一人拗不过三人,反而让她们变本加厉地找补回来。
今年原以为同往年一样,闭着眼睛忍过去就行了,谁曾想蒲姨娘和顾桑打上了擂台,显然顾桑技高一筹。
顾兰和顾明柏皆是一脸崇拜地望着顾桑,三姐姐好厉害。
每次蒲姨娘端长辈的架子教训他们,他们就没招了。
顾明哲深感蒲姨娘做的过分,现下愧疚难当,便道:“三妹妹,四妹妹,二弟弟,等会儿用完膳,我带你们去崇德门看烟火。”
顾明哲虽是蒲姨娘亲生,自记在施氏名下后,便没养在生母身边,大多都是由顾显宗亲自教养,毕竟是儿子不同女儿家,不能让妇人教的目光短视,眼皮子浅薄。但顾明哲养出去时,已到了知事的年纪,对蒲姨娘和顾皎的血缘亲情淡不了。
一边是生母胞妹,一边是嫡母及立身准则,可谓两难全。
“多谢大公子,兰儿和明柏要同我守岁,便不出门了。”韦姨娘代两兄妹婉拒了顾明哲的好意。
顾兰亮起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
顾明柏也想去,但没有顾兰表现的这般明显。
韦姨娘默默叹了口气。
蒲姨娘前脚拿他们出气,后脚就让他们跟顾明哲出门。蒲姨娘若是知晓了,不会对顾明哲如何,却会暗地给她的一双儿女使绊子。
她只想在后宅里,将顾兰和顾明柏安安稳稳地养大。
当年,孔姨娘得施氏庇护,依旧撇下顾桑一个孤女撒手人寰。就算依傍上蒲姨娘,她和两个孩子不过是成了蒲姨娘攻奸施氏的利用对象。
这也是韦姨娘既不投靠施氏,也不同蒲姨娘沆瀣一气的原因。
顾明哲又看向顾桑,目露期待:“三妹妹可愿去?”
在家里守岁甚么的,可太无聊了。
顾桑对方才的事全然不放在心上,点头应道:“好。”
顾明哲喜道:“三妹妹吃完饭,记得回屋添件厚衣,出门前我来接你。”
说完,对着韦姨娘和顾兰顾明柏道了一声‘慢用’,便离了席。
蒲姨娘和顾明哲相继离开,顾兰和顾明哲总算能安心吃饭。
用膳完毕,韦姨娘带着两兄妹往青抚院而去。
顾桑说:“韦姨娘,我可以带他们去看烟花。”
顾兰眼中重拾希冀,摇晃着韦姨娘的手臂,撒娇道:“姨娘,就让我和哥哥跟三姐姐去嘛,我们保证不会乱跑。”
韦姨娘摸摸顾兰的头,晓之以情:“你跟哥哥都出去看烟火,姨娘便只能独自守岁。今儿是除夕,阖家团圆,姨娘希望和你们兄妹一起过。”
阖家团圆?
顾桑默了默,没再说什么。
顾兰也不再闹着出去,听话地点点头。
……
顾桑出门时,添了一件红色的连帽锦缎斗篷披风,厚实暖和,完全不惧外面的风寒。
略显宽松的斗篷衣,将她衬的娇小玲珑,惹人怜爱。一双明净的大眼睛含笑含俏,当真是美极了。
这个三妹妹,也太好看了。
完全不输顾皎。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顾明哲着实被惊艳到,看了一眼,便不好意思地挪开目光。
“今日人多,三妹妹要避着行人,不要走散了。”
顾桑应声一笑:“我会跟紧大哥哥。”
崇德门下,已是人山人海,挤满围观的百姓。
“好多人,这可比羲祖庙上的人多,都无处下脚了。”顾桑感叹道。
顾明哲笑道:“今年放的可是宫中御制的烟花,不同于我们平常所见,图新鲜热闹的人自然多。而且,这也是普通百姓得见天颜的唯一机会。”
顾桑转了转眼珠:“这么说,皇帝也会出现?”
除夕之夜的烟火一年难得一见,尤其是这种大型宫廷烟花,花样百出,更是妙不可言,往年都是于宫里燃放,只供贵人们观赏,平民百姓哪有机会近观。
谁知今年有大臣提议,将燃放地点改定于崇德宫门开阔处,届时除夕宴结束,帝后携群臣妃嫔共登崇德楼一睹观瞻,以示与民同贺,共享这太平盛世之意。
崇德楼是燕京第一高楼,亦是观赏烟花的绝佳之地。
顾明哲指着不远处威耸的一座五层高楼,说道:“宫宴结束后,帝后将携众人登崇德楼观赏烟花。”
顾桑又问:“大姐姐也会来此处观看烟花吗?”
“应该……会吧。”
顾明哲不太确信,这位嫡姐向来厌恶嘈杂吵闹,也可能宫宴结束便寻机会出宫回府了。
“那就是可能不会来。”
顾桑心里有点小失落,从早到晚都还没见到顾九卿,都没祝他新年快乐,等她看完烟花回去,顾九卿怕是早就歇下。
崇德楼每层顶檐皆挂满红灯笼,将整座楼宇映照的流光溢彩,宛若一座美妙绝伦的灯楼。
长街两旁亦是蜿蜒数里的大红灯笼,亮如白昼。
节日氛围甚浓。
此刻,崇德楼每层皆站满了人,光影折射之下,只能看到一幢幢人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顾桑双手合成筒状,拢在眼睛前,极目远眺,眼睛睁大到极致,寻觅良久,依旧只能看到灯影之下珠翠环绕的人头以及一片花红柳绿。
顾桑咕哝:“太远了,什么都看不清,我还想看看皇帝长得何般模样?”穿书这么久,都还没见过古代帝王呢。
顾明哲怕人多挤着顾桑,才寻了一处稍远偏僻地,反正烟花绽放在天空,不用凑到跟前也能瞧清,距离过近,零星火花落至身上可是相当危险。
就是离的远了,看不清崇德楼上贵人们的相貌。
顾桑从未入过宫,有此好奇,实属正常。
好在准备齐全,顾明哲掏出一方竹制的千里望递给顾桑,颇为得意道:“有它,万事无忧,三妹妹想瞧谁便能瞧谁。”
顾桑低头看着竹筒状类似万花筒的物什:“这是……”
“千里望,行军打仗必备之物。”
“望远镜?”顾桑将千里望对准右眼,闭上左眼,“还是单目的。”
有了千里望这种好物,她再次看向崇德楼,从底楼一层层往上搜寻,终于在第四层观澜台看见了顾九卿。
即使赴宫宴,顾九卿也未盛装打扮,穿着与平日一般无二,一袭白衣外罩纯白狐裘披风,满头墨发仅简单簪了一支白玉珠钗,也未描眉画红,无异于素面朝天,可站在珠围玉绕的贵女们之中,犹如鹤立鸡群,一枝独秀,无人可与之争锋。
而他身侧几近绝缘,行单影只,无人与之攀谈交耳,旁侧贵女们都是三两成堆,娇笑俏嫣。
这样的顾九卿与周遭隔绝,自成一世界。
寂寥,冷漠,无人可走进。
顾桑微微蹙眉,一抽一拉,重新调整千里望的可视距离,以期将顾九卿看得更清楚些。
目镜之下,是顾九卿陡然拉近的面孔。
顾九卿仿若不经意间抬头,遥遥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猝不及防之下,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
放大的眼珠子遽然映入眼帘,着实将她吓了一大跳。
顾桑心里莫名一悸。
顾明哲疑惑问道:“三妹妹,怎么了?”
顾桑抿唇:“没,没什么。”
那么多人,顾九卿怎么可能看见她,怕是恍神了。
第45章
待顾桑稳定心神, 再次看过去时,顾九卿身边多了一人,是康王司马骁。
司马骁低头看着顾九卿, 正与他说着什么,眼中不乏缱绻情意, 只是顾九卿回应冷淡,眉宇间隐露不耐,大多都是司马骁的独角戏。
顾桑慢慢转动方向,再次拉长距离,发现男主竟躲在暗处行窥伺之举, 司马睿一脸羡慕嫉妒恨,手指几乎将椽壁抠出个洞,心上人就在眼前, 却无法正大光明与之诉衷肠。
“呵呵,好惨呐。”
顾桑啧啧摇头。
顾明哲狐疑:“谁惨?”
“鲜妍亮丽的姑娘们可漂亮了,那些没有千里望的人看不到这般好看的风景,你说惨不惨。”顾桑弯唇笑道。
不论男女皆喜欢观赏美人,顾明哲本就是青春少年郎,一时好奇心大盛,不容分说夺过顾桑手里的千里望,径直朝崇德楼看去。
“我看看。”
顾桑:“……”
她双手环臂, 揶揄道:“可有让大哥哥心仪的姑娘?”
顾明哲闻言,将千里镜调转方向对准顾桑:“三妹妹此言差矣,我倒觉得她们都不及三妹妹好看。”
顾桑眯着一双狡黠的双眸,故意问道:“敢问大哥哥, 我与二姐姐谁更好看?”
顾明哲一愣:“各有千秋。”
顾桑轻哼:“大哥哥这碗水倒是端的平。”
说话间,陡然传来一阵山呼万岁, 百姓们全都跪拜在地,顾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明哲拉拽着跪下。
“三妹妹,不可直视天颜!”
还没看清皇帝老儿长啥模样呢,顾桑无奈低头,古代这点相当不友好,动辄下跪不说,正视皇帝一眼就是大不敬的罪名。
魏文帝立于崇德楼顶楼,只他站立,群臣百姓皆伏跪,他看着臣民,颇有一种俯瞰众生舍我其谁的皇者霸气。
此时此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皇帝自然要发一阵感慨应应景。
皇帝说的无非就是这个国家在他的治理管辖下如何的繁盛太平,自己的臣民如何为这个国家尽心竭力,百姓臣子皆听得一脸激昂,与有荣焉。
“……朕与尔等共迎太平盛世,同乐也。”
等顾桑听完皇帝老儿亢奋激越的发言,腿都快跪麻了。紧接着,又是一阵振聋发聩的高喊‘祝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悖耳朵也快震聋了。
魏文帝俯视百姓,露出满意的微笑。
十二年,那个人的痕迹终是被他彻底抹去。
……
魏文帝发言完毕,数名宫侍端着堆满银钱的托盘,往下抛撒铜钱,漫天铜钱如雨而下,引得百姓们蜂拥而抢。
现场有维持秩序的皇城守卫,大家抢归抢,只局限于地上的铜钱,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顾桑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颇有自知之明地退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