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呆了,像条死鱼。
“林音。”不远处传来女人矜贵而优雅的声,“过来。”
林音拿出纸巾擦去脸上的泪,又狠狠瞪她一眼,不情愿地走到林母身旁。
之后,她和林凉最亲的两个人全程没有交流,直到手术做完,医生摘下口罩,对上前一步的林母说,林凉只是因失血过多昏迷了,右腿轻微骨折,脑部也有轻微脑震荡,估计是发生了一场小车祸,过几天就会醒来。
让亲属放松心。
不是亲属的她站得远远的,在墙角处,听着医生对她们的嘱咐,望着她们签字说话的景儿,苦涩从心尖尖里冒出。
她想,林凉哥哥,你的妈妈很漂亮,和你一样好看,让人移不开眼。
也好看到让人惶恐、失措、害怕。
“宋姑娘,我可以和你说些话吗?”面前的女人笑着,走到她身前,又指了指附近一处隐蔽的空间。
她点着头,血液里爬着不安。
那里有扇小窗,风刮得树叶飘零,她却不敢抬头去看,低垂着,时而看着墙面。
林母许玉月却站在窗前,背着她,不知表情。
“抱歉,我向周围的人打听了你们这一段的生活。”许玉月缓缓开口,礼貌而谦和,“很不好,这是我得知的消息。更准确一点来说……”
许玉月转过身,深深地看着她:“是林凉过得很不好。”
她低着头,看着鞋子。下坠的睫毛像座监牢,像要封闭她,关死她,她开始捏起自己的手指。
许玉月轻轻呼了口气,眉皱着:“当初他要离开。我以为是和他父亲赌气,所以才放任他的离去,觉得他自小在优渥环境里长大,吃点苦很快就会乖乖回来,并认识到和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在一起终归是一种错误。”她停顿了一下,又说着,“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倔……”
手指搅动的力度越来越大,恨不得折断十指般。
对面的声音逐然地加重,掺杂着愤怒:“和你在一起,却把他这辈子的苦都吃够了。当外卖员?你让一个从小弹钢琴、拉小提琴的公子哥去送外卖?又脏又累不说,你知道因为送外卖出车祸的人有多少吗?!你又能知道在我听到他竟然还被人砍掉手指后,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吗?!”
她的愤怒似是被最后一句点燃了般,更深更浓,眉头直皱成山川,咬牙切齿地看着宋轻轻,声音大而用力:“他从小那么爱惜自己的手!那是一个弹钢琴的人最珍贵的东西!可是却跟你在一起后,什么都毁了。”
一个对孩子还是有心疼的母亲,正展露着敌意:“宋小姐……如果没有你,他可以是名钢琴家,也可以是商人,但绝不可能拖着你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去做那么脏那么累的活!被人欺负得不敢还手!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赚钱养你!这根本不是他应该拥有的生活!他本可以更好,而不是现在任人欺凌、狼狈不堪地苟活。”
她渐渐收起自己外露的真面目,叹了一口气,又转了身,说:
“宋小姐,原谅我的直接。你家境穷困,生活不能自理,脑子也不好,你真的配不上他。”
自己好难看所以不配。自己太矮了所以不配。自己学习不好所以不配。自己家境不好所以不配。自己毫无用处所以不配……
爱一个人,不配的缺点就这样给细心地挑了出来。
于是他来了想躲,他走了又想追。
她听见锁拷咔嚓的一声。
许玉月偏过脸,看向一直低垂着不作言语的少女,她微微张了嘴说:“离开他,他真的已经为你做得够多了。”
宋轻轻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我爱他……”
许玉月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这个竟然会说“爱”的傻子,轻轻勾着嘴角:“爱?我却只看到你全身上下可耻的自私。你自己孤苦无依没人照看,所以才想要一个心疼你的人,贪图他像衣食父母一样不求回报地养你,自己却活在舒适圈里,不是吗?”
是这样?她的爱,真的是自私?
脑袋混沌了,那些话重重捣着她的脑髓。
“你难道真的没觉得他现在的灾难和你的拖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吗?他现在病了,你觉得你有能力照顾好他?你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增加他的苦难。如果你真觉得你爱他,那就不该让他过成这样,懂吗?”
是。
如果不是她傻,就不会领男人进门,害得林凉失去高考。
如果她要是聪明一点,就不会迷路也找不到工作,害得他一个人要赚两个人的钱。
如果她不说小卖铺,林凉就不会加班熬夜给她租铺子。她要是聪明点也不会被骗,害林凉掏出本不富裕的钱替她还债。
如果她不开小卖铺,他的食指依旧好好的,还像以前那样,合拢弯曲,笑着握着她的手指。
是!
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割手指却只能哭!眼睁睁看着他倒在地上却无能为力!又是哭!不够勇敢怕火的她,一无是处的她只能用眼泪去逃避!只知道哭!
哭!哭!哭!
没有她,他还是那个温柔完美强大而精致的林凉。
一无是处的她现在还想依赖他,那不是自私是什么?!
她又掉眼泪了,这次却拼命地止住,抽动着鼻子不敢哭泣。
良久,她听见自己稳定情绪地说了一句。
她说,我会离开他的。
许玉月道了声谢谢,转身走向了林凉的病房,留下她一个人靠在墙上,终于有了勇气偏头看向窗外。
擦去眼泪和鼻涕,擦得脸红红的,鼻子像烂了一样发疼着,难听的哭声被一次次吞进喉咙里。
学会放手或许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吧。
她说,林凉哥哥我长大了。
她只收拾了出租屋里的衣服,还没走,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有他的气味,她舍不得地看着摸着闻着,又眼睛红着。
三天后,林母打电话来,说他快苏醒了,让她亲口跟他说道别。
她隔了好久,平静地说了声好。
挂下电话便蹲在地上,双臂掩住眼睛,撕心裂肺地大哭,眼泪全流进嘴里,哭声肝胆俱裂,像有人狠狠割破她的喉咙,震痛人心。
林凉哥哥,她说,我都还没……还没给你炒过一次菜,怎么就……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睁眼。
光像针般刺眼,林凉微微眯着,缓了些,才仔仔细细地看着站在门前,手放在门栏上的少女。
他笑着想说些话,却扯着喉咙发不出声,于是吞咽着口水润喉着,沙哑着声唤她:“轻轻。”
又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张开双臂,瞧着她的眼里是死而复生的欣喜,“怎么,不过来让哥哥抱抱吗?”
少女还是那副呆滞的神情,没有半分动作,只有藏在身后死死捏住衣角的左手暴露了她的情绪。
死寂的气息让他放下双手,轻皱眉头,隔了会儿又喊她:“轻轻?”
良久,她转过身子,只敢背对着他,张了嘴说着话。
“林凉,我要回家了。”
这次终于听了他的话不在寻常时刻唤他林凉哥哥了。
却在他耳里更不是滋味,甚至觉得荒谬至极,他的笑容渐渐收拢。
“你再说一遍。”额头的纱布被血渗红,面颊消瘦胡子拉碴,嘴唇惨白而破皮如沟壑,他的双手握紧病床冰冷的床栏,骨节突出青筋爆裂,眼睛像利箭般盯着她。
“我要回家。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少女的说话声小小的,如蚊子般,风大点仿佛就吹没了。
“你再说一遍。”
少女没说话了,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只看见她低垂的后脑。
“轻轻妹妹,抱歉我才刚醒来,脑子有点乱,不太明白你说的话。”少年放下了握紧床栏的手,双手合握地轻放在白色床被上,声音温柔。
“我说……”她哽咽一声,像是被人掐了一下,“我想回家跟着哥哥和婶婶,不想和你待一起了。”
“嗯。你是想家里人了对吗?乖,等我病好了我就带你回家看看……”他上扬的嘴角依旧柔和,十指用力扣紧。
“我不回来了。”
空气停滞,细微的虫声碎碎,平静如水,却如洪涌前的风平浪静。
一声保温瓶砸在墙面剧烈的撞击声,再撞到地面,声声碎裂,空彻回响。
少年的声依旧温和:“轻轻妹妹,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最好是骗我的,知道吗?”
她被震得身子下意识地一抖,落在鞋上的碎片还反着光。她缓了缓才回他:“我没有骗你。林凉。”
她说,我想,我们在一起好像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你会很累,我也很没用,从来不能帮到你什么。这样的日子过下去真的太难受了。
背后的人像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声音般,命令她:“你看着我。”
她没有动作,只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你看着我。”那人固执地说着,凌然的语气。
她只好慢慢地转身,神色淡淡,是她那几天对着镜子练习出的,无动于衷的面孔。
冷漠的神色,从不是他印象里任何一个宋轻轻的模样。他听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震耳欲聋。
只有冷漠才能对抗冷漠,他不知怎么想的,看着她第一次对自己露出冷淡,心子如刀割般泛疼,只想找个东西来将自己包裹着。
“你的意思是……嫌跟着我过得很苦是吗?”寒着脸色,恶意的猜忌便这样堂而皇之地从他嘴里冒出。
他误会她的意思了。
但也没关系了。
于是她停顿一声,才轻轻点着头。
她说:“嗯。“
不想再做停留,不想听他话语里对自己的恶意,不想破功作废,于是转过身子,伸出右腿,迈出第一步,想就这样干脆利落就走。
她却听到一个巨物坠地的声音,正狠狠砸在她的心头。
“轻轻……别走。”
卑微的求饶,在身后响起。少年见她真的要走了,冷漠也装不得了,忙从病床上掀开被子,脚沾上地想去拦住她,却双腿失力狼狈地跪在地上,右手用力撑着床栏不让自己的身子摔倒。
他站不起来,也移动不得,只好跪着看着她僵硬的背影,又说:
“别走好不好?轻轻,现在是有点苦,但我保证,我保证以后肯定会让你过得好好的。有大房子,有酸奶厂,你等等我,真的……”
是着急而慌乱的祈求话。
她的林凉哥哥在求她。
她悄悄擦去眼泪,转了身子,跑到他的身边想扶起他,可是他身子太重,她抱不动,几次抱着他的腰向上都是徒劳,她只好缓缓地放开了,想出去找护士帮忙。
她起了身想出门,却被他的左手死死扣住手腕,伴着恶狠狠的语气,说:“你要去哪儿?!”
她想了想,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回去跟着哥哥。”
“宋文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说:“是的。”
他的左手除了食指其余手指都在用力,想缠束她,握得她手腕生疼,她只好低着头看着他上扬的眸子,轻轻抿着嘴唇。
他看了她很久,似是将她的前生来生都要看个遍般,喉结上下滚动着,那句话,便带着疑惑地说出了。
他说:“宋轻轻,你爱我吗?”
她颤动着睫毛,不愿看他,只看着窗外。
良久,她听见自己这样回了他。
“不爱。”
你知道吗?
我渴望静默地坐在你的身旁。
我不敢,怕我的心会跳到我的唇上。
因此我轻松地说东道西。
把我的心藏在语言的后面。
只有不爱才能坚决,才能狠心。
那一刻,她真的觉得好像真的不爱他了。
“宋轻轻,你敢!”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扳开自己的左手,声音用力得几近怒吼。
“宋轻轻,你再扳开我试试!”真面目的林凉这次不再装伪善了,加重语气,眼睛如靶心箭般死死看着她。
她不顾他的话,
用双手狠力地扳开他禁锢的左手,他的右手想附上,却支撑不住身子地往下倒去,她咬着唇,双手用力地一一扳着他的指头。她的眼角红了,她明知道左手食指是他的软肋,这一刻却不得不向它下手,只能偏着头不敢看他因为一根手指失力,所有的手指便被她一一用力拨开的难看面色。
再奋力地奔跑,离开这个病房,用尽力气。留下倒在地上的少年,看着自己的因拉扯发红的左手,沉默了。
她没有跑远。
转了个弯便失去力气地蹲在墙角,头埋进膝盖处,双臂环绕着,恸哭流泪,像个没了家的孩子。
林凉哥哥……我不明白。
明明我们那么相爱,为何却要不得善终。
5
那个冬天,雪还在下,花还没开。
她离开他。
她的行李很简单,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只有她的衣服,原谅她拿了点小钱要坐公交车回到宋家。
右手拉着车上的圆环,身子摆摆停停,窗外人流潮涌,喧杂声入耳的那刻,她握紧了左手,低着头。
熟悉的单元门口,熟悉的楼梯和熟悉的黑色不锈钢门。她敲了两声,又唤了几声,哥哥,婶婶都有。
从中午到黄昏,太阳的芒从左眼落进右眼,直到上楼的婆婆告诉她,说他们早搬家了。
看着那门,想透过那猫眼里看去,却是一片黑色,被人盖上了。当黑夜落在头上时,她脚酸而蹲在门前的身子终于动了,便打开单元门迈出第一步,又停了,眼睛左转右望,忽而便停在林凉以前屋子的窗上。
窗帘紧闭着,再不会有一个少年坐在书桌前,拿着钢笔,温柔笑着,竖起大拇指,夸宋轻轻学习进步真大。
她迈出第二步,又停了。眼睛只看着脚下,看沙粒,看落叶,看蝼蚁,看朝菌。提着那袋衣服,站在那任寒风抽打着,不知何去何从,何处容身,何处有家。
她想起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却曾轻柔地环着她安眠,在一张碎花被的小床上,在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小屋里。
那个人对她说,轻轻,你要不要和我回家?
他辛辛苦苦想为她造一个温暖的家,没有打骂和欺压,没有伤痛和悲哀,他说日子会好起来的,他跪着求她不要走。
对不起,林凉哥哥。她说,低下头抽了抽酸涩的鼻子,逼回眼眶里的水。
她应该知道她早就没家了,却偏不信地还以为……还以为呢。
所以过几天她就会饿死,又或许是冷死,就死在这片地上,就不会有千千万万种难过了。
她又退了两步,蹲在单元门前,将头深深埋着,像要藏在地里般。
“轻轻?”不远处有人走来,疑惑地轻皱着眉,缓缓停在她的身前,“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