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走出去的人也重回到队伍。
“我等也愿与主帅生死与共!”
敌军压阵,士气却更盛以往,谢昀也被他们的回应,激荡起胸腔里的壮志。
黑夜终会破晓,太阳将要升起。
而他名为昀,字既明。
就好像在预示着他会有这一天。
其实谢家宗亲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曾几何时他的确把这件事当做一件他必须要做,也是唯有他能做到的事。
那便是与那人,举国之力较量一番。
他要在青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是功是过他不在乎。
可现在他变得很在乎。
他身后除了万千信任他的黎民,更有愿意追随他,将生死托付的将士们。
……还有他所爱的人。
谢昀骑在墨龙驹上,回头望着远处的山峦,红叶印染,美不胜收,这大好河山是他们的安身之所。
所有的风雨就必须停在这条线上。
天地之间好像被刀割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白色的光芒,汹涌的绛水也泛起了粼粼光芒。
缓缓升起的晨曦逐渐照亮了两岸的视野,将在前,卒在后。
谢昀与赫拔都同时被阳光照亮,他们遥遥对望。
时隔多年,两个少年郎已经长大,各当一面。
呼啸的风吹来几根枯黄的草屑,落入了滚滚绛水当中,被水冲得不停打转,似是迷失了方向。
啪嗒啪嗒——
一匹小红马驮着一名满脸傲气的异族小郎跃过流淌的小溪,还在溪水上打转的草被荡了开去。
异族小郎昂首用流畅的大晋官话说道:“我刚刚看见你在练骑射了,和我比一场?”
牵着小黑马背着小弓的郎君回头斜睨他一眼,更傲地拒绝:“不比。”
异族小郎君顿时拧起浓眉,追了过来,“什么!为什么不同我比?难道你怕输给我?”
“我不想就不比,若我想比,就算会输我也要比。”
异族小郎君被他的一番话弄昏了头,小脸都变得皱巴巴,他用力抓着脑袋,费解道:“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再一抬头,那晋人小郎君已经骑上马跑远了。
“欸!欸!你别跑啊!”
几片落叶被风吹了下来,又被风轻盈地托起。
正在半空慢悠悠地飘着,才映入一只剔透的马眼当中,倏得一下被气浪撞开了。
“驾!”
草野里两匹马如离弦的箭急射而出,在草海里划出两道笔直的线。
天上的雄鹰伸展着羽翅,随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翱翔。
鹰呖声划破长空——
小红马略超出半个马首,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马背上的小郎立刻举手欢呼。
黑马的小郎抿着唇倒没有输不起的样子,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马,似乎还在鼓励它。
他“呿”了声,又哼道:“今日过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的确该走了,我师父说这里是晋地,不欢迎你们。”
异族的小郎定定看着他半晌,忽然咧嘴笑了,“我还以为这些天,我们能是朋友了。”
对方没有搭话,调转马头往回走。
身后的马蹄声也渐行渐小,但忽然间那匹马又朝着他折返回来。
赤红怒发的马昂首挺胸地载着它小主人。
“忘记介绍我的身份了,我叫赫拔都,是北胡第二王子,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死了,我就是第一继承人,待我继承了王位,我要完成我父王未完成的大业。”
“我要将所见的晋土都变成北胡的领地,要将所有的晋人变成我们的奴隶供我们驱使!我要这天下一统皆在我的手中!”
他小小年纪,却已经野心勃勃,让人震惊。
随后他又咧嘴一笑,“你说的对,我们做不了朋友,因为我要做你们的敌人,我会杀光你的亲朋好友。”
似是浑然不觉自己的吐露出多么可怕的言论,还一脸的轻松和自信,那双眼睛闪烁着无比灼热的亮光。
仿佛已经能够一眼窥到未来,看见自己的成功与胜利。
黑马上的小郎君从震愕当中抽离,眉毛越蹙越紧,那双黑色的眸子却压着超乎年龄的镇定从容。
“妄想。”
两人对视上。
此一刻后,他们终生将为敌。
眼睫覆下,扬起。
自黑暗中重见天光,隔着流淌的绛水,他重新看清了赫拔都的脸。
那幅狂妄的神情没有因为经年累月的奔战而消磨掉一星半点,反而像是陈酿的酒愈发浓烈。
“谢昀,此一战后,大晋再没有余力,值得吗?”
“这句话同样适合你,北胡并非固若金汤,出门在外,王庭可安?”
北境虽然一统,但是也不是所有的部落都忠心耿耿,在后面觊觎王位宝座的大有人在,只不过忌惮赫拔都的大权在握以及强盛的兵马。
赫拔都面色一冷,很快唇角又扬起笑意。
“谢三郎怎么比我还着急,是不是赶着回去喝酒吃肉?”
“不错,我着急回去成亲。”
赫拔都哈哈大笑,“那我是不是还要在这里恭贺你?”
“恭贺就不必了,送个礼吧。”谢昀唇角微扬。
“礼?你要什么?”赫拔都有些好奇。
谢昀从容道:“命你的士卒后退,让出河岸地作为战场,我们一决死战,速战速决。”
他话音刚落,赫拔都旁边的随将立刻就出声阻道:“王上不妥,应当在河畔一战,断不能让出场地来!”
赫拔都却眯起了眼。
眼前的河水上涨,湍流不息,晋军要过河,绝非易事。
等他们渡至半途之时立刻出击,岂不是事倍功半。
真正的速战速决!
赫拔都一挥手,命令道:“让他们渡河,半途击之!”
胡将架不住赫拔都的坚持,只能依命行事。
“退!——”
“退!——”
背着小旗的令官骑着马调遣着队阵后退。
北胡军人数众多,往前进尚好说,往后退就显得有些艰难。
晋军趁机在水面搭上三架浮桥,因为水流的原因,每座浮桥都不宽,最多能够同时供四人并肩前行。
赫拔都能想到他们拥挤的样子,便握住缰绳,冷眼旁观,静静等候最佳的时机。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后方忽然变得奇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起,后退的步伐彻底乱了,变成互相推挤的逃奔。
赫拔都大怒,空劈了一记鞭子道:“怎么回事!”
河对岸,谢昀身边的人也看见了北胡军出现了状况,连忙喜道:“郎君,果然奏效了!我们现在出发吗?”
是先前特意放到赫拔都身边的苍卫发挥了作用。
谢昀远眺,“他们人数太多,还不够乱,再等等。”
“杀了那几个奸细!——”北胡将领揪出了人,马上想挥着刀上前,但碍于到处都是乱跑的士卒,那个他一时都不能靠近。
苍鸣蹙眉盯着前方,三十万的大军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即便后方乱了一乱,也并不折损他们庞大的数字。
他忽然把身上的重刀、盔甲解下,一把扔到地上。
苍怀问他:“你做什么?”
苍鸣道:“渡河!”
随他多年的三名苍卫马上领会了他的用途,跟着解开身上的负重。
苍怀平静的脸上裂开了缝隙,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斥道:“你这是违反军令!”
苍鸣掰开他的手指,对他爽朗一笑,“就当我这个人吧,总是擅作主张,等我回来,再请郎君军法处置!”
四匹马踩着浮桥飞速渡河,分左右两侧疾驰而去。
谢昀见之,脸色微变,“苍鸣!”
苍鸣充耳不闻,他的两耳只听见强劲的狂风呼啸而过,在奔马起跃间,他的胸腔里填满了轻飘飘的气,好像他可以飞了起来。
——“谁人说你无用?暂且不飞不鸣而已,飞必冲天,鸣则惊人!”2
郎君的话,他永远记得。
他不愚笨,他也可以做个很有用的人,一定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举世的成败就在此一战,所以他要再往里面填一把火。
苍鸣深深呼气,吸气,气沉丹田,声响如雷,用北胡语大喊道:“我军败了!——快退兵!——”
“我军败了!——”
另一侧的两名苍卫同样喊着“败了”,在后退中的北胡军转不了头,也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信以为真,开始慌不择路地逃窜。
互相踩踏,推挤,杂乱无章。
赫拔都勃然大怒,拿起长弓就朝苍鸣射出一箭,他的箭法精准,当即贯穿了苍鸣的肩胛骨,险些把人带下马。
苍鸣弯身伏在马背上,直到那痛意麻痹后,他再次昂起身,连连高呼:“我军败了!”
只是眨眼间,他已经奔至了北胡军的身后,围着后撤的军阵把煽动之言传了进去。
“放箭!——射死他们!”
赫拔都大声命令。
咻咻咻——
箭雨如蝗,马腿受了伤,一个前屈身便把主人摔了下去,无处躲藏的苍鸣瞬间身中数箭,撞进了血泊里。
他的脸紧贴着湿润的土壤,青草的味道和鲜血的味道源源不断钻鼻腔,他的视野里一片通红。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见河对岸,那儿坚甲利刃,旌旗蔽日,阳光完全照耀在他们身上,亮得刺眼。
“渡河!——”
一道怒喝从河岸传来。
匡当匡当匡当——
数万名民兵转身列队,扛起来掩在土里的钢索。
精壮的身躯绷如弓弦,但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地上,他们背朝绛水的方向往前,汗水滴在脚下的土地里。
钢索在立杆的两侧绷起斜索,从水底缓缓吊起了一座座湿淋淋的木桥。
赫拔都见状,双目眦裂。
旁边的随将已经脚软在地,惊恐失措道:“这、这什么时候准备的,我们都不曾发现过!”
墨龙驹长嘶一声,率先踏上露出水面的木桥。
谢昀领着苍卫在前,渡河了。
随后疯涌跟上的是晋军的千军万马。
连弩车嘎嘎转动着机关,重型弩箭从他们身后破空而出,随后是点着火的一阵轻羽箭。
弩箭带着油罐在半空被火箭射穿,火雨如流星纷纷浇下,北胡军中惨叫声一片,斗志尽丧。
群马狂策,雪刃迎着高升的旭阳,亮出嗜血的锋芒。
英勇向前,驱逐蛮胡!
谢昀在四处逃窜的人群里盯住被护送的赫拔都,眼底涌动着凌厉的光芒。
来吧,再比一比,是谁跑得快。
第103章 日月
兵败如山倒,本该往南吹的凛冽寒风此刻倒灌回北边。
壮马强兵的胡人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孱弱的晋人能把利刃挥到自己的头上。
当血液从脖颈喷射而出,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那一刻他们方真正明白对手并不弱小,自己也并不强大。
呼——
晋军渡过了绛河,挥刀的动作就没有停止过。
遍地肆流的鲜血慢慢沿着踩踏出来的泥沟汇入正在流淌的绛水当中。
这条河叫绛,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眼下它被不断注入的鲜血染红,那湍急的水流都不曾淡去浓重的色彩。
谢昀骑马踏在蜿蜒的血水上,苍卫在两旁紧紧护卫,其实也毋需他们多费心神,胡兵只顾着往前逃窜,生怕晚上一步就会被收割了头颅,根本无暇看清身后的人是谁。
三十万前锋部队彻底沦为晋军的试刀石。
赫拔都即便再强悍,也挽救不了这样颓败的局面。
一步退,步步退。
他不甘不愿被亲卫护拥着往北边逃去。
但谢昀怎可放虎归山,即便从日出追到日落,也不曾放弃。
这长时间的追逐让赫拔都心急气躁,逐渐跟不上红马的节奏,几次都险些从马背上颠下来。
而飞箭还在不断削减他身边的护卫。
赫拔都意识到谢昀并不是不能杀掉自己,而是有意在放缓节奏。
他想要的是彻底胜过他。
墨龙驹浑身是汗也不觉得疲累,它在追逐十多年前的对手之中体会到了自己的成长。
更快的速度,更好的耐力,加上与主人十年如一的默契,一人一马率先追上了已经落单的赫拔都。
铮——
利刃划破了空气,引出尖啸。
谢昀手里长刀挥出的同时,赫拔都抱头滚落,红马折了前蹄,栽倒在地上,痛嘶声惊飞了栖息在树梢的鸟群,乌泱泱地冲向高空。
赫拔都停下滚动的顷刻就抽。出腰间的短刀,架在身前防御。
谢昀从墨龙驹上跳下来,并没有离开走向他,而是用刀彻底结束了红马的痛苦。
看见爱马软软倒进血泊,赫拔都双目赤红,唇瓣不住地抖动,他知道今日难逃一死。
“你就算胜过了我,也不会有好下场,大晋的皇帝就是从北胡走出去的一条恶狗,他会忍辱负重,会龇牙必报,唯独不知道感恩。“赫拔都喘着粗气,手还紧紧地握着短刀横于身前,目光从刀背的上方投出,依然凶狠凌厉。
他不但要警惕提着刀走近的谢昀,还要提防四周张着弓箭的苍卫。
谁能想到他一世英名,居然沦落到被人瓮中捉鳖的地步。
晋人狡诈,胜之不武!
谢昀微微一笑,“多谢你的提醒,那我也奉告你一句,今日之后再没有一统的北境,他们将重归四分五裂,互相争夺的局面。”
赫拔都一愣,随后恶狠狠道:“你不杀光他们?”
“我已经拔去了他们的獠牙,却保留了他们奔跑的能力,只要他们还存在,晋人才不会变成一盘颓废的散沙……”谢昀想了想,道:“你说大晋已经腐朽,我不否认,但是枯木既能逢春,王朝也能重生。”
赫拔都失魂落魄半晌,忽而又大笑起来,“谢昀啊谢昀,你亦是如此自负!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北境会再一统,挥刀南下……”
谢昀把沾了血的长刀往身侧一甩,斜晖打到了他的身上,犹如镀上了一层金光,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岿然不动,俯瞰着手下败将平静道:
“我管不了千世万世,我只管这百年。”
他似有意反驳赫拔都对他自负的评论,可在他的言语当中,又何尝不是极度得自傲。
只管这百年啊……
赫拔都本是半蹲半跪的腿忽然双双沉下,他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抬头仰望着被霞光染红的半边天穹。
鸟群挥动着翅膀从他的头顶飞过,它们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