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小心谨慎地回了五个字:“郎君误会了。”
“我想,我没有误会。”
他的眸似深潭,望不见底,就连明亮的烛火都照不亮其深处。
罗纨之抿着唇,想笑却笑不出来。
正是一副被人看穿的窘迫和羞恼。
不过,她打算喜欢什么样的人,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不会再来文渊阁了。”谢昀不咸不淡补充了句。
女郎骤然变得错愕的脸色落入他的眼底。
谢昀笑容不改。
即便他没能理清头绪,但有一点他现在已经很清楚,无论是九郎还是程郎,他皆不会成全。
潭水平静数载,谁允那桃花瓣撩起涟漪,又想轻盈地跃回岸上去,它势必只能与那古潭一起,沉沉浮浮。
罗纨之倒抽了口气。
谢三郎不但叫走了程郎君,甚至还不许他日后再来?!
这可是程郎君刻苦读书的地方,是他翻身改命的机会。
她气鼓鼓道:“郎君为何要这样做?”
“卿卿骗了我,还想再“骗”其他郎君?”他唇角微扬,说道:“且还就在我眼皮底下??,不觉得有些不合适吗?”
“我没想……”
她从头到尾也没有想过要骗他谢三郎。
……更不想骗程郎君。
罗纨之无从辩解,只有纳闷。
为何谢三郎不能做个大度的君子,揭过这一茬,他们相安无事地当“主仆”不好吗?
他早出晚归日日忙碌,她打扫文渊阁细心周到,直到皇帝不再关注这件事,她就像浅霜一样找个适合的寒门子弟和和美美嫁出去。
于他而言,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好。”
她还没出口的话就被早已看穿她的谢昀一口否决。
罗纨之意识到谢三郎的用意。
他就是明目张胆地要堵住她的出路,困住她。
不解,困惑,恼怒。
“难道郎君不怕吗?”
“我怕什么?”谢昀平静反问,就好像他能轻松掌控一切。
罗纨之故作凶态,但声音里透着委屈:“你要是不让我另寻出路,另嫁他人,我就只好牢牢缠住郎君,到时候别的好女郎都不敢嫁你,郎君岂不是亏大了!”
闻言谢昀唇角一勾,“你有这么厉害?”
那俯视她的笑眼,沉润动人的嗓音,都在朝她递出邀请,邀她来纠缠,邀她来胡闹。
他不怕与她纠缠,也不怕被她勾引。
他是这样自信不受影响。
反而激得人忍不住要上钩——
对,就是上钩。
好在罗纨之还没完全气昏了头,及时清醒过来,为自己刚刚升起的危险想法惊出冷汗。
这是建康。
面前的人是谢家未来的族长。
她若是动了搅合谢三郎好事的心思,都不用他亲自出手,谢家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她从这个世上抹消,就好比常康王杀罗家仆一样。
迅速,无情。
她起初从未有把想法放在谢三郎身上也是这个原因。
她不敢。
罗纨之生着闷气,也歇了要和谢三郎争论的心情,悻悻起身,“郎君夜深了。”
天色已晚,谁家好郎君还在外面逗留不回去休息?
但谢三郎没有动,像是听不明白她赶客的暗示。
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罗纨之也是没辙,只能自己收拾起来,好早点离开是非之地,回去休息。
蜡烛都是罗纨之从存库里取出来的。
有借有还,自然要完完全全还回去。
罗纨之边捡边数。
一根、两根、三根……七根……?
少了一根。
她把大漆几费劲拖开,可几案下也没有。
那么大、那么长的蜡烛不可能瞧不到,怎么就不见了?
程郎君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罗纨之相信他不会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带走,而此处又没有外人来,不存在被偷蜡烛。
难道蜡烛还能长出腿,自己跑了不成。
罗纨之把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重新落回谢昀身上。
是了,唯独多了谢三郎这个巨大的变数。
“郎君,是不是你坐到蜡烛了?”
谢昀:“郎君是谁?”
罗纨之咬着字眼,问:“三郎,是不是你坐到蜡烛了?”
谢昀饶有趣味地盯了她一眼,“没有。”
他那个眼神让罗纨之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给她添乱来的。
罗纨之朝他的方向靠近,故意把小手撑在他并拢的大腿上。
他不是不喜欢人碰吗?她偏偏逆着来,且看他能容忍多久。
犹含着几分气的嗓音娇蛮逼人,“三郎都没有起身检查一下,如何肯定?不如还是起来让我检查一下吧!”
说罢她更是壮起胆子,掀起他的一片衣袖。
热。潮暖香,罗纨之不知道自己的靠近对谢三郎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目光一落,就看见了被谢三郎藏在广袖下的蜡烛轮廓。
那么显眼,简直在挑战她的眼力。
“真是,三郎骗人也不知道藏好些!”
她伸手去拿,谢昀及时擒住她纤细的腕骨,语气有些古怪:“那不是蜡烛。”
“三郎且拿出来,我看看就知。”罗纨之正在气头上,信不了一点,更何况她又不瞎,那不是蜡烛还能是什么?
“拿不了。”谢昀想也不想拒绝,手捏着她是纹丝不动。
罗纨之固执不退让。
她回忆自己这一路来的几经生死,到了建康的身不由己,谢三郎居然还在这样的小事上故意为难她,心里泛起了酸水,泡得五脏六腑都酸酸胀胀,眼眶里慢慢盈满晶莹的眼泪。
她轻咬住唇瓣,仰起嫩白的小脸,再一颦眉,一压眼,尽诉自己的委屈,“三郎……就给我嘛……”
多少次了,谢昀又怎会看不出来。
就三分真这女郎也能演出十分来,但即便明白,他亦是不由稍松紧握的手指,任她放肆一回。
罗纨之的手腕在他桎梏中微转,促使手指可以往下够探,然而在将触未触的距离,她忽然察觉自己的指。尖被一物飞快吻了下。
就像是躺在腿上的蜡烛忽然跳起来,轻轻、欢快地撞向她的指。
罗纨之傻了。
蜡烛成精,真长腿了?
第31章 虫子
罗纨之满腹疑团, 还试图用手指捏一捏蜡烛精时,头顶传来谢昀的声音。
“罗纨之。”
罗纨之立刻止住了动作,抬眸去看谢三郎。
这一看她便屏住了呼吸。
神姿高彻的谢三郎静坐不动, 细密的睫毛半覆,掩去眸光里的幽暗, 他玉色的面颊上染了薄红, 就好像被夕阳的光照暖了白玉,而那点红过度到唇瓣上忽然变得极其艳丽。
这种艳丽似附带了攻击性, 轻而易举击溃了没有防备的女郎。
心脏似是被重物压住, 过了电一样, 酥酥麻麻。
罗纨之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就好像突然被神仙定住的小妖怪。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两道不平静的呼吸交织。
一声低笑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安静。
谢三郎首先缓和过来,望着罗纨之, 弯起了眼。
“不是说我是不是骗了你, 你看一看便知。”
谢三郎用他那艳丽的唇,又轻轻地问她:“你还看吗?”
——“你还看吗?”
这四个字一个个落下, 罗纨之心里就“咚咚咚咚”敲了四下警钟。
“……不必了。”
罗纨之还不至于傻到认为这是谢三郎对她的邀请。
她懂,这是欲拒还迎。
所以不能看,非但不能看,最好也别问!
况且,她虽然不知具体是什么,但是那显然不会是她要找的蜡烛。
蜡烛虽然是蜡脂所制, 但凝固后表面应该是僵硬的, 而不是有些弹?
说是弹也不对,应该说是像是包着皮的骨头, 软里透硬。
罗纨之蜷起手指,把身子的重心往后坐,远离了眸光都透着危险的三郎。
谢三郎袖子一挥,又把腿包括“蜡烛精”遮了个严实,她要想再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好吧,她也不是很好奇。
罗纨之若无其事转身,把已经捡好的蜡烛重新归拢在一起,又复数一遍,还是少。
她望向谢三郎,也可能被他别的地方压住了。
谢昀顶着她的视线,一脸正经:“南星说你有事找我,是蜡烛的事?”
“……不是。”
罗纨之本来打算等三郎有空的时候再讲,没有防备他今夜突然前来,还跟她闹得“不太愉快”,故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提。
提,怕他不答应。
不提,罗家的事摆不平,月娘还在里面受牵连。
罗纨之犹豫了一阵,软下嗓音道:“是有关我阿父的事。”
女郎能屈能伸,总是叫人感慨其如蒲草的韧性。
“罗大人的确不易。”谢昀闭上眼匀了匀呼吸,才又道:“上一个起部曹尚书殆除赃滥,被御史台检举,车裂而亡。”
“车裂?”
罗纨之脸色剧变,当这官风险这么大?
谢昀补充:“起部曹是个肥窝,然前官死得惨烈,故而此缺一直未有人顶。”
罗纨之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烂摊子没人要,难怪皇帝这么大方,这分明不是好差,而是干不好要人命的差。
罗家主待她不好,但她也没有想过要他死。
至少,在她与月娘找到出路之前,罗家不能出事。
“三郎,你可有法子?”
她才刚问,谢三郎就应答如流,可见对这些事情早就了若指掌。
“法子有。”谢三郎许是因为她识趣没有坚持要看蜡烛精,倒没有坐地起价,反而很好商量地道:“不过要叫罗大人再吃几日苦。”
罗纨之想也没想就代罗家主答应了。
吃点苦算什么,别吃断头饭就好。
“家父一定会报答郎君的相助之恩。”
罗纨之替罗家主说情,但是这个恩情她可不会自己还。
谢昀颔首,又道:“你且回去休息吧,这些……晚些让南星来收拾就行。”
罗纨之早已经累了,也巴不得快点回去休息,只是奇怪道:“郎君你……不回去吗?”
是腿麻了,还是……?
谢昀似笑非笑挑起唇角,“你这样好奇,留下陪我也可。”
罗纨之马上道:“三郎自便。”
夏日炎热,蝉声如噪。
素心与清歌都是建康土生土长的人,早习惯了此地的闷热,倒是罗纨之是初来乍到,受不住,手里刀扇挥个不停,人也蔫蔫没有精神。
“还在为程郎君的事闷闷不乐?”素心给她端来酸梅汤,宽慰道:“虽说见不着面,但是你若是想,可以写信给他,之前浅霜亦是这样做的,现在两人不也好好的。”
素心还在给她出主意。
“程郎君最近不来文渊阁读书了吗?”清歌不知道这件事,坐下来端起自己面前的酸梅汤大饮了口,眼睛骨碌碌看着罗纨之。
素心拍了拍清歌的脑袋。
“南星说是郎君给他按份例领蜡烛,让他专心在自己屋里念书,以免来去奔波……郎君何时这么关心一个寒门子弟,可见程郎君定是有才,郎君起了惜才之心。”
罗纨之扶住透出沁凉冷气的碗壁,脸上唯有哭笑不得。
素心等人都不知道是三郎横插了一脚。
不过她与程郎君到底情谊还不深。
程郎君有了谢三郎相助,还是会继续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将来出人头地、入朝为官。
而她也会如此,现在的她又怎会为一、二郎君停下脚步。
午后,气温稍凉,罗纨之出了府。
她向素心告了假,打算去城西看看自己的铺子。
在书里看得再多,也不如实地去考察一下。
南星爱动,很乐意陪她走一趟,罗纨之刚好也需要他这个谢家人为她撑场面,以免那掌柜的欺她是个小女郎,不把她放在眼里。
犊车停到西口,四周嘈杂混乱的环境与乌衣巷不同,这里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也热闹许多。
蜡烛铺塞在一条破败的巷子尽头,与外面喧闹的街巷不同,这里门可罗雀,半扇木门敞开迎客。
可望进去,里头黑压压的,光线探不进去。
南星搓了把手臂上鸡皮,“一个蜡烛铺搞这么阴森,罗娘子你不会被人骗了吧?”
谁说不是。
姜还是老的辣,她自以为聪明,回头来还是被祖母摆了一道。
罗纨之摘下幕篱从半开门洞里进入,一道人声立刻递过来。
“客人要买些什么?”
原来掌柜正坐在一角阴暗处,方便有人进来第一时间能招呼上。
一个蜡烛铺,都舍不得点上蜡烛照亮,可见生意惨淡到何种地步。
来人就是稀客,掌柜起身走近。
待到门口的光线照亮他的脸,南星和罗纨之心里俱是一骇,都不由后退半步。
这掌柜身材不但魁梧,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上还有道从额头到左眉峰险险擦过眼角的狰狞伤痕,犹如爬着一条蜈蚣。
凶神恶煞,不像普通平头百姓。
若非他先前那声招呼,罗纨之险些想夺门而出了。
“……你是这儿的掌柜,廖叔?”
“我是。”廖叔狐疑地眯起眼,“你们不是客人?有事?”
罗纨之赶紧从袖袋里翻出自己的铺契递给他,“我姓罗。”
第一次与自己的生意打交道,再加上掌柜的模样不善,罗纨之本以为自己会害怕退缩,但奇异的是她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紧张,反而有什么澎湃的东西充盈了她的胸腔。
——又好像有道声音在耳边告诉她,这将会是她光明的开始。
罗纨之努力扬起微笑:“——是你的新东家。”
烛光摇曳,落下凝结的烛泪。
坐聊一个时辰,罗纨之已经把铺子情况了解七七八八。
生意可以用惨淡二字来形容,这蜡烛铺的掌柜廖叔非但没有给她赚到钱,还伸手朝她要工钱。
他脸上布有狰狞伤痕,眉心深刻着川字愁纹,为五斗米厚起脸皮向第一次谋面的小女郎要工钱的确不厚道。
但实在是铺子里生意太差,赚不到几个钱,他守着这里勉强温饱,度日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