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秦青岚过来探望的时候,她正轻轻护着小腹,半卧在床上,望着窗外的红梅发呆。
她脸色依旧苍白,有些空洞的眼神让她显得更加憔悴。
这画面一入眼,便叫秦青岚心疼起来,“挽挽……”
云挽回过神,“娘娘,您怎么来了?”
秦青岚嗔她一眼,“此处没有外人,唤我青岚便是,我自然是来看你的。”
说着秦青岚就在床前矮凳上坐下,又解释说:“昨日我本来就该来了,可我与你关系非同一般,我怕我出面后让事情激化,影响了陛下对李家和你的安排。”
“奴婢明白。”云挽却没改口。
说完见秦青岚微微拧着眉头,又对着她安抚一笑:“奴婢也知道娘娘并不在意这些礼数规矩,可奴婢却怕被娘娘惯坏了,忘了身份,有朝一日给自己招来祸患,还望娘娘理解……其实,不论奴婢唤娘娘什么,娘娘在奴婢心中都永远是十五岁那年见到的那个人。”
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秦青岚。
她的知心好友,秦青岚。
只是她还有一点没说,她往后会竭尽全力去争取权势地位,不论是为了孩子、亲人,还是她对萧峥的那份私心。
她虽然不会和秦青岚为敌,却难免让秦青岚有所损失,甚至会因为她而难过,所以,她没有颜面再像从前一样唤秦青岚了。
秦青岚听出来她话里的疏离味道,有些急了:“挽挽,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你何必这么小心谨慎!”
云挽心中轻叹,索性直言道:“可奴婢怀孕了……奴婢得为了孩子和家人而争取,这条路何其艰难,奴婢不敢不小心谨慎。”
说完她见秦青岚微微愣了愣,很是敏锐的说:“怎么?陛下终究不肯让奴婢将孩子留下来么?”
“陛下……昨日在皇子所大醉,至今不肯离开,谁也不肯见……”
秦青岚也叹了口气,幽幽的说:“原本,有些话陛下命令我不准跟你说的,可眼下这局面,我觉得自己若再不说,恐怕你和陛下都会受到更多伤害。”
她拉住云挽的手,“挽挽,陛下不让你留下这孩子,并非因为对你有什么偏见,而是因为你的身体承受不住怀孕生子,若勉强留着他,往后恐怕连你的性命也得一起丢了,陛下他是舍不得你,才让人准备了落胎药。”
她目光里满是真切,叫云挽看得愣了神。
好半晌,云挽才恍惚着吐出一句:“陛下……昨日不是说,我不配么?还说这个孩子是孽种……”
如果萧峥是因为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为何不直说?
还是,秦青岚在安抚她,怕她因为萧峥的决定而太难过?
秦青岚再度叹息,“挽挽,之前我就与你说过,陛下心中是有你的,只是他碍于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不能再信任你,无法直接与你表达,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关心你,其实,他之所以将自己关在皇子所里,便是因为他也舍不得这个孩子,而你又如此想要将孩子留下,让他不知该怎么做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儿了,秦青岚想了想,干脆一鼓作气道:“还有一件事,陛下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我看着你们这样,心中着实难受,所以也懒得再管他会不会气恼了……”
“其实,我入宫并非如传言说的那般,陛下心里的人一直就是你,他是因为李春茹一直在针对你,怕你受到伤害,才将我召入宫中,好做你的挡箭牌,这一个月来,他一直住在含元殿偏殿,从未碰过我,宫中传言李春茹曾侍寝的话也是假的,那夜他听闻你跳水,便将李春茹抛下,召集了所有当值太医救你。”
“……挽挽,陛下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他是因为当年的事情对你气恼,不再确定你对他的感情,所以才故意当着你的面对我好,目的就是为了看看你会不会在意他,其实私底下,我与他就只是君臣关系……”
秦青岚话音徐徐入耳,明明字字分明,云挽却好似听不明白一样,愣愣的看着她。
直到又被秦青岚重重握了握,才恍然回过神来。
听见她接着说:“挽挽,我相信,当年你是事出有因,所以我也相信,只要你坚持,陛下早晚有一日能重新信任你的真情,你们终究能和好如初,回到从前。”
“可我之前……”
云挽想说她之前解释了,可萧峥不相信……
却又想起秦青岚说,萧峥现在就是因为她当初的选择而不信任她,才会这样对她……
秦青岚见她终于明白过来,很是欣慰她没有怀疑自己的话,笑着鼓励道:“挽挽,陛下现在还在皇子所,也许,只有你才能将他劝出来了。”
第63章 可惜没有如果
秦青岚说完,站起身,将沉香手中的狐裘披风接过。
这披风正是昨夜高安给云挽送去的那一条。
秦青岚摸着披风上厚实的皮毛,心中微动,又说:“对了,昨夜,给你叫水放在庑房的人,让高公公给你送披风的人,都不是我,是陛下,这披风是陛下早就为你备下的,只是他一直不知该如何送给你,便放在我那儿,让我寻由头给你。”
“挽挽……陛下他,心中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
……
云挽披着披风,坐上秦青岚的轿撵往皇子所去时,脑中还想着秦青岚最后说的那句话。
萧峥他……真的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我么?
披风很厚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皮毛,不一会儿就将云挽单薄的身子捂出了暖意来,她感受着这暖意,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想立刻到萧峥跟前,问他秦青岚说的是不是真的,又怕他……和之前一样尖锐待她,将她好不容易又生出的胆气和期望都刺碎……
不知觉间,她手心竟然都生出了细汗。
直到小腹微微传来闷胀的感觉,她才一下子惊醒,不敢再继续想这些。
却在下一刻,听见外头凌霜禀报说:“郭姑娘,到了。”
秦青岚怕萧峥万一犯轴,或是沿途碰上什么人,让云挽受了伤,便吩咐凌霜寸步不离的跟着云挽,哪怕萧峥要对云挽动手,也得先冒死将人抢过来护着。
她自己当然也陪同云挽来了,只不过,她知道萧峥是不会见她的。
皇子所里有大小院落三处。
通常,皇子们出生后都是跟着生母,若生母位份低微,便会记养在一宫主位名下,但若生母犯事受罚,或者生母去世,无人照料,皇帝也没将皇子记养在其他嫔妃名下的,便会被送来皇子所,由专门的教养嬷嬷们照看,所以这皇子所的院子并不多,即便偶尔有人被送来,也很快会被安置给其他嫔妃,大多时候皇子所都是空的。
但萧峥却偏偏是那个被先帝遗忘在皇子所里的皇子。
他生母难产而亡后,他便依照规矩先被送来了皇子所,等先帝安排他的去处,可他一等,便等了十几年。
他眼看着其他皇子在母妃或生母的照顾下长大,看着內监和嬷嬷们精心侍候着他们,看着他们说起,先帝去母妃宫中,他们被拷问了学业,然后或是被夸奖,赏赐,或是被训斥,被教导……
可他回到皇子所南竹苑中,却只有几个散漫的內监,因着先帝不过问,內监们也就并不将他当回事,只管将他收拾得妥帖一些,不至于让人跳出明显的错处便罢,但其他地方便是常常克扣着,有时候他甚至连热饭都吃不上一口,更别提还有人拷问他学业,甚至给他答疑解惑了。
这种情形是直到他十三岁后,有了能力手段整顿內监们,在南竹苑立了威才有所好转。
后来,因为云挽的缘故,先帝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他这个儿子。
也许先帝年纪大了,也许当日他表现得还不错,先帝便赐了他府邸,还封他为纯王,说是要好好弥补他。
可本朝亲王封号一向是以州郡地名为次,先辈中土国名为优,优者如秦王、齐王、次者如广陵王、安阳王。
这纯王二字……叫人一听就觉得是先帝一拍脑门说出来的。
加上萧峥被封纯王之后也没有在朝中落得什么实职,很快先帝又跟忘了他一样,外间嘲讽纯王封号的人便是更多了,若没有云挽带着他去各处参加聚会,没有郭家的势力颜面,京中贵族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轿撵只能停在皇子所大门外,云挽由凌霜扶着下了轿,抬眼望过去,只觉得恍若隔世。
从前,皇子所的南竹苑是她在皇宫中,除了慈安宫外最熟悉的地方……
此刻她被凌霜扶着,在秦青岚的鼓励和陪伴下缓步入内,心里却觉得有些陌生。
自萧峥十八岁出宫开府,她便再没有来过皇子所了,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处处回廊、树木、亭台楼阁,云挽脑海中渐渐地浮现出过往和萧峥相处的点滴。
他们明明那么要好,那么相爱……
记忆中,这皇子所里哪有这般冷清,分明满是欢声笑语……
……若她没有察觉郑皇后要对萧峥动杀心,若她的身世普通一些,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分开了?
“哎哟,郭姑娘,您怎么跟着菡妃娘娘来这儿了?!”
高安领着福顺守在南竹苑门口,远远的瞧见云挽过来,拔腿就上前去迎。
走了这许久,云挽额上已经生出细汗,她气息略有些不匀,“陛下呢?”
“陛下、陛下他不肯见人……”
高安瞧着云挽的样子就胆颤心惊的,陛下分明是舍不得那孩子的,又怕云挽的身体扛不住,正是心痛纠结之时,若云挽出了个好歹,还不知陛下能不能接受得了!
他忙劝:“郭姑娘,您还是赶紧回去好好歇着吧,有什么事等陛下出来了再说不迟。”
云挽望着不远处门楣上南竹苑三个字,深深吸了口气说:“烦请高公公通传,若陛下不见我,我便一直在外面站着等。”
“这、陛下刚刚又要了一坛子酒,恐怕这会儿已经烂醉如泥,郭姑娘便是见了陛下,也说不了什么事情呀!”
高安说着又看向秦青岚:“菡妃娘娘,您快劝一劝郭姑娘吧,她现在的身子哪里受得住那铺天盖地的酒气……”
而且,萧峥昨天才因为云挽用性命要挟而动怒,若今日云挽当真不肯走,叫萧峥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发作!
可今日萧峥是真的醉了,方才还在说胡话,若叫云挽落在他手中,只怕性命都堪忧!
高安忧心忡忡的看着秦青岚和云挽,只盼着她们能赶紧回去。
哪知道,秦青岚却说:“高公公,你放心吧,很多话我都已经跟挽挽说了,挽挽正是来劝陛下的,我们总不能让陛下一直这么醉着,今日可是大年初二了,明日就要上朝,若耽搁了,或事情传到宫外去可怎么是好?”
“这……”
高安一时为难。
云挽也说:“高公公,去通传吧,我心中有数。”
高安见她如此坚持,又怕她真的站出毛病来,只得扭头去通传。
南竹苑正殿里,萧峥抱着酒坛坐在地上,衣裳发髻已经凌乱,却并不显得邋遢,反而因为那几缕从额角坠下的发丝而显得飘逸又冷峻,散乱的衣襟和清冷的眸子更给他添了几分带着破碎味道的美感。
高安来的时候,他刚刚又喝下一口酒,抬手用手背狠狠将嘴角的酒液一擦,眼中闪过郁郁和锋芒。
第64章 我赢了!你理我了!
瞥见高安来,他冷声道:“出去。”
之前秦青岚在门口求见了好半天,高安来,多半又是因为有人要求见。
可他谁也不想见,更懒得多说一个字,甚至连厌烦都有些懒得了,于是说话的声音便静得毫无波澜,只剩下让人生惧的冷意。
“陛下……”
高安被他这身冷意吓到,小心翼翼的开口,踟蹰了一会儿后,见他没发火,才更谨慎的说:“是郭姑娘来了,担心您呢,非要见您……奴才也劝不走,只好来跟您说一声……您要是不见,奴才这就去回了郭姑娘……”
萧峥听见这话浑身顿时一僵,正想说她爱在外面站着就站着,他才不惯着!
就听高安又叹了口气,“只是……奴才瞧着郭姑娘那脸色还是差得很,都是凌霜和菡妃娘娘一左一右扶着,才让她到了院门口,说话声音都打着颤呢……也不知道这来回的折腾一趟,郭姑娘她能不能受得住……”
高安满脸的忧心,说完又是摇头长长一叹。
他低眉顺眼的,看上去连眼角余光都没乱撇,可实际上却仔细留意着萧峥的反应。
就察觉萧峥听完这些话后,身上的怒意散了不少,显然是担心起来了,却又带着几分气恼,倔强不肯吱声。
几乎是在高安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萧峥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云挽憔悴不堪,被人扶着一步步打着颤,慢慢挪动到南竹苑来的情景……
与此同时,胡太医的话也响起。
那话虽然隐晦,可他还是听明白了,若不是因为他前夜在花厅里对她太粗鲁,已经让胎儿受到影响的话……她便是摔一跤,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现在,那孩子在她腹中摇摇欲坠,但凡再受到丁点刺激便是会掉下来……
她那身体,怎么受得了?!
“陛下……?”
高安等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道:“要不,奴才这就去将人请走?”
“走什么?!不知道给她找地方歇一会儿吗?!”
萧峥脱口就骂。
他心头憋屈极了,堵得让他哪里都不舒坦,说完又闷头喝了一大口酒,可灼烈的酒入喉,在胸口烧成一团,却也压不住那股子难受!
“是她自己要来的,还是秦青岚让她来的?”
他终究忍不住问。
高安眼明心亮,立刻说:“菡妃娘娘是陪着呢,只不过,奴才瞧二人的情形,更像是郭姑娘坚持要见陛下,奴才劝郭姑娘回去歇着,郭姑娘还说若陛下不见,就要在外头一直站着呢。”
“哼。”
萧峥一手靠着酒坛,冷斥,“她倒是会献殷勤,之前对朕不闻不问,如今有了身孕,倒是会想尽办法来邀宠!”
这话高安没法接,也不敢接,只杵在原地一脸难色等他后话。
……
外头,云挽只觉得体力越来越不济。
秦青岚几度要让凌霜去搬椅子来,却都被她阻止了。
“挽挽你听劝,这么站下去不行,你受不住。”
秦青岚担忧得很,紧紧扶着云挽,让她能将身子靠在自己身上,不至于那么累。
云挽的确很虚弱,虚弱得连要扯起一个笑容都有些恍惚,但还是坚持说:“我们是来求见天子,岂有坐着等通传的道理……放心,我还能行。”
除了小腹始终不舒服,让她有些害怕之外,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现在她和萧峥身份有别,萧峥又还在气中。
而且,虽然她将秦青岚的话听进了心里,愿意相信萧峥对她不是表面表现出来的这样,但,她同时也想试探试探,想亲眼验证,他是否真的会因为担心她,而选择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