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在冷静旁观的顾首辅一瞬间瞳孔骤缩,快步朝着他们走过来,一些王公贵族也犹犹豫豫地打算上前,齐乐远不假思索地大喊道:“想离开副本的话就拦下他们!拦下这些NPC!”
现在的场面太慌乱了,大多数玩家根本来不及思索这只鸡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而齐乐远玩家的身份为他的话增添了一份天然的可信度,所以几名玩家都开始阻拦向李春昼和梁长风靠近的人。
“对不起,”李春昼颤抖地说,“对不起……”
李春昼怔怔地看着二皇子肚子上逐渐蔓延开的血迹,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泪,梁长风反而笑起来。
“怎么了?”二皇子的声调都变了,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别的,“刀都捅进来了,这时候你倒害怕了?哭什么……?”
夏日斑斓的光影穿梭于绿叶之间,如梦似幻,光怪陆离,李春昼觉得耳边的蝉鸣好像十年如一日地无休止响着,吵得她头晕目眩,只有汗涔涔的掌心还在提醒她,面前必须面对的事实。
梁长风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一头乱发毛绒绒的李春昼,她像个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样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地愣在了那里,好像无法接受刚刚发生的事。
她那么稚嫩,那么天真,让梁长风联想起春天时新生的枝桠,蒙着雨的花骨朵,他伸着胳膊来勾人,抓住李春昼的脖子跟她交换了一个满是血腥味的吻,梁长风不在意插在自己肚子上的刀,甚至觉得还不够。
李春昼脸上的眼泪扑簌簌地划过脸颊,滚烫的热流涌向喉咙,她连忙伸手擦拭脸上的泪水,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留下来,终于,李春昼放声痛哭,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非得走到如今面目全非的局面。
而梁长风没有眼泪,那些滚烫的血,沿着剑身凹槽流淌出来,滴落在地上,汇成了他的眼泪。
梁长风把李春昼拉到自己怀里,让她把头枕在自己肩上,一如从前地轻轻拍着她单薄瘦弱的后背,动作温柔到不可思议,他把自己曾在先皇后身上感受到那股的爱意,全部托付在轻拍着李春昼后背的手上。
梁长风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繁花绽放的春日,自己坐在凉亭里,从阴影里看着李春昼在花园里赤着脚跑来跑去,她大声欢笑,脸上带着鲜活的喜悦,于是他脸上也无意识地露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无关情爱,只是因为李春昼在阳光下笑得很灿烂,梁长风心里便涌起一股因为把什么脆弱而渺小的东西拢在手心而产生的温热的爱意,所以那时梁长风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那段时光对他们而言好像真的很遥远了,也是梁长风一生中少有的,能够摆脱先皇后带给他的阴翳的时光。
“春娘……”梁长风的声音已经开始断断续续,他像是在问李春昼,又像是在问自己:“你真的分得清……什么是恨,什么……是爱吗?”
李春昼只是怔怔地看着梁长风搭在自己肩上的侧脸,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你会死吗?我不想要你死……”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梁长风牵引着她的手,握住插在自己腹部的短剑,用力拔出来,他的脸色愈发没有血色,喘息着说:“要杀死我,这一剑还不够……”
梁长风帮她把剑尖抵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声音愈发虚弱了,但是眼睛里却带着一股癫狂愉悦的笑意,说:“你要是下不了手,就得跟我一起……永远死在这里了,春娘……”
他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刻,所能告诉李春昼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不管那些把她当做玩具的人多么高高在上,多么遥不可攀,他们也不过是一个个凡人而已。
梁长风搭在李春昼肩上的脑袋越来越重,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生机从自己身体里一点点流逝,却蓦然轻轻笑了一下,“春娘……动手。”
李春昼被困在人生长河中的这一段里很久了,她始终在这一个月里原地徘徊着,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人早早地离开,有人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直到此时此刻,曾经禁锢着她人生的死胡同无限地蜿蜒向前,道路两边闪烁的萤火全都在鼓动着她往前走。
很多看起来困难的事情,其实只需要一次稀里糊涂的开始,于是李春昼重新用颤抖的双手握住刀。①
而在她拿起刀的那一刻,她与梁长风的相似度便到达了巅峰,两份青涩的痛苦跨过时光一点点重叠,李春昼将要对二皇子做的事,就是梁长风当年没能对先皇后做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往梁长风身体里捅了多少刀,只记得自己机械麻木地不断抽出刀,也许是四次,也许是十次……她记不清楚了,只是直视着梁长风的眼睛,颤抖着一遍遍重复:“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被困在这里……我要往前走……”
李春昼说着说着,眼泪再一次流了满脸,她克制不住地想起死去的谷绶病⒊睾臁㈠岛璞Γ她被那么多人托举着走到今天,已经不可能再回头往后走,如今这条路上,又要多一份梁长风生命的重量。
所以,为了我崭新的人生,请你去死吧。
梁长风嘴角溢出因为内脏破裂,从而顺着食道、呼吸道溢出来的鲜血,但是他仍然笑着,疲惫地闭上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在李春昼耳边说:“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至此,梁长风通过拉着梁永源一起为整个大梁陪葬,实现了现实意义上的“弑父”,通过李春昼亲手杀死自己,实现了精神意义上的“弑母”,最终完成了自己偏执疯狂的一生。
李春昼觉得一切好像都变得昏昏沉沉了,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没有形状、汩汨流逝的血液,她早已支撑不住梁长风失去意识的身体,任由他倒在地上。
李春昼亲眼看着他的呼吸从平缓到急促再到无力,目击了自己亲手缔造的死亡以后,李春昼始终没有办法平息自己因抽泣而颤抖的胸膛。
世界上的生与死交织相连,如同一张巨大无比的河流,首尾相扣,点点生命犹如水珠般在其中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地重复着,支离破碎,喧嚣不止。
她用颤抖的手,从血沫间挑拣零碎的肉块,浓烈的血腥味让她一阵阵恶心,但是李春昼仍然把肉块塞进嘴里,掐着自己的喉咙,强迫自己把来自梁长风身体的小碎肉块咽下去。
“阿旋……”李春昼艰难地站起身,打算看看李折旋有没有顺利解决简候。
然而地上被李折旋一剑穿心,本应该死亡的简候却再次睁开了金黄色的眼睛,而且准确无误地望向李春昼所在的方向。
他的意识固执地盘踞在这具身体里,刚刚亲眼目睹了李春昼吞食梁长风血肉的过程,用平静却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怪不得我没有找到它的心脏,原来在你身体里。”
李春昼冷笑,示意李折旋分出一缕身体过来融合梁长风,然后直直地注视着简候问:“所以呢?你现在还能做什么?”
“我只需要把时间回溯到你遇到它之前……”简候说着说着,脸色忽然一变,刚一启动时间倒流的程序就堪堪停止,显然是在更早的时间线上同样发现了结界的气息。
李折旋没有再给他挣扎的机会,飞快地吞噬了简候的意识,然而下一秒,一道金黄色的光芒从李折旋身体中剥离出来,像一支箭一样直直飞向李春昼。
这个变数发生得太过突然,李折旋来不及过去阻止,电光火石间,他迅速判断出唯一的生路,模仿简候刚刚进行的程序,倒流了时间。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
李春昼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所有的尸体和战火都消失了。
她看见不远处的宫殿金碧辉煌,琉璃瓦上流转着斑斓的光芒,飞檐翘角间雕刻着祥龙凤凰,内院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宫人娴静淑雅,风姿绰约,宫闱雅致,彰显着一派宁静祥和的氛围,所谓盛世,无过于此。
一条平静的河流蜿蜒流淌在桥下,碧水萦回,溪水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如今正是大梁六百零八年,一切都没有发生的四十年前。
第85章
李春昼朝着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好像是坐在一棵树上,她从花的颜色和形状上认出来自己坐在一棵古楸树上,它的花是呈紫红色的,洋洋洒洒成片地开着,李春昼没有看到李折旋的身影,她又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这双半透明的手。
李春昼微微有些诧异,向着周围低声询问:“阿旋……?”
一行没有声音的文字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春娘,我在你的身体里,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处于灵体状态,没有实体是正常的。】
李春昼的手轻轻落在自己小腹上,“好,但是我们现在在哪儿?不,哪一年……?”
【大梁六百零八年……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最后几个字浮现出来时,莫名带着几分沉寂。
李春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我”指的是属于梁长风的那一部分,他像是不愿意对这个囚牢一样的皇宫多作回忆,转而又道:【倒流时间花了太多的能量,春娘,我们可能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了……但是你放心,我会尽快收集意识,咱们一起回去。】
他字里行间带着一股沉稳和当机立断,李春昼几乎能想象出梁长风说这番话时脸上慵懒的神态,尽管他们现在是一个人了,但是李春昼还是忍不住从一切细小的角落里,判断每个人身上不同的部分。
就像梁长风,他是一个有点礼貌又有点不礼貌的性子,礼貌只是他客套的手段,梁长风过往的身份和能力决定了他是一个习惯做出决定,然后身边人听从的人。
李春昼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屹立于朱红的城墙之间,不急不慢地说:“嗯,好啊……但是简候死了吗?”
【我刚才吞噬过它的意识,它的记忆已经被复制在空间里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分解它的意识,被它跑掉了,现在它肯定也在皇宫里……不过它身上剩下的能量已经不足以让它再把意识投影在另一个人类身上了。】
这段话又更像是宓鸿宝了,说话时语气肯定是那种很自得,但是又强压下来的感觉,想要假装低调,但是其实根本遮掩不住,感觉会一边说话一边上扬嘴角,然后在李春昼身边逛来逛去,让她主动夸奖自己。
“也就是说,它现在很可能在小猫小狗,或者是虫子身上了?”李春昼微微笑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深红的宫墙,问:“他能离开皇宫逃跑吗?”
【他没有收集意识体的能力,想要离开这个时间段只能跟我们一起,或者慢慢熬过这四十年。】
“这样啊……那就让他慢慢体会一下他眼里低等物种的生活吧。”李春昼的声音在晚风中被拖得又轻又长,脸上的笑意只在脸上逗留了片刻,渐渐在微风吹拂中一点点消散,最后脸上完全没有了笑容。
李折旋还需要慢慢消化理解脑海中来自简候意识中的记忆,虽然各种信息繁杂晦涩,但是有了梁长风的意识融合进来,处理起这些东西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李春昼则望着欲沉不沉的太阳发呆。
这十年来,长期的勾心斗角和波折已经把她整个人掏空了,李春昼失去了太多太多东西,静下来想想,总觉得没意思,如今她想要的,只剩下坐在这棵开得汹涌而热烈的树上,看一看夕阳而已。
然而楸树周围的寂静仅仅维持了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就被几道稚嫩却蛮横的声音打破了。
李春昼扶着树干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在另一处规模更大的宫殿的昏暗角落,一个瘦弱的身影静静地依偎在墙边,不发一言,他看上去也就六七岁,虽然一身皇子装扮,但是表情和姿态完全没有任何皇家的气度,反而明晃晃地写满了懦弱和无助,而且相对于同年级的孩子而言,他有些过于瘦小了,像是从来没有吃过饱饭似的。
围着他的那些孩子看上去身份也是皇子,为首的头戴金冠,昂首挺胸,众人的目光全都紧随着他,与他相比,那个瘦小的孩子简直如同单薄的落叶,灰蒙蒙的。
带着金冠的孩子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不屑与嘲讽,“看看这个废物,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懂。”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阵冷嘲热讽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然而那个瘦小的孩子不仅不敢反驳,反而随着他们的嘲笑声讨好地也笑起来,试图用“顺从”来让兄长放过自己。
大梁如今在位的皇帝后宫不缺妃子,更不缺孩子,光儿子就有二十多个,而且前头几名皇子都已经成人,为了储君之位争得斗眼鸡似的,像这种出身不好、不受宠的皇子根本没人在乎。
这个孩子的母妃没什么身份,即使生了孩子,也仍然只有个官女子的位份,而且生下他不久就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踩低捧高的宫里活着,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负责照顾他的宫女和嬷嬷也是天天找门路,只想着换个主子,去个更有前途的地方工作,因此平时连个话儿都不怎么跟他说。
久而久之,这孩子也越来越不擅长跟人交流了,只要一出现在梁永翰的视线里,就会受到与自己同为皇子但却更受宠爱的哥哥的欺负和肆意嘲讽。
七岁八岁狗见嫌的年纪,根本没有什么正确的善恶观,况且这个头戴金冠的孩子,梁永翰,他的同母哥哥是大梁现在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于是更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连话都说不好的无名皇子跟梁永翰起争执了。
李春昼看了一会儿,就无趣地移开了视线,她调转方向,面朝着另一面没有夕阳的天空坐好,背后的荒唐事李春昼无意去管,先不说她现在根本没有实体,连拿起小石头砸那群小孩都做不到,就算真的去帮了忙,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一个人要是自己立不起来,谁扶都没有用。
李春昼现在的状态不需要进食,于是她就坐在树上看了整整三天太阳。
尽管不想关心,但是宫里的一切闲事杂事还是从余光里闯进她的视线,这三天里梁永翰总是借着自己的地位高人一等,嘲笑小哑巴(李春昼给那孩子起的外号)的出身低微,甚至明目张胆地羞辱他。
因为梁永翰的地位和受宠程度,小哑巴只能默默忍受,李春昼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会不会使得那孩子倍感孤独和无奈,或者说他这个年纪究竟能不能懂得什么叫自尊和痛苦,会不会不懂比较好呢?
李春昼认真观察过,即使一直处于一个被排挤、被忽视的角色里,遭受着不公平的对待,这个小哑巴不论人前人后,依旧没有表现出任何对于命运的怨恨和对兄长的嫉妒,同时也没有滋生出对未来的渴望和对改变命运的努力。
他很平和,但是也确实很懦弱。
李春昼理解不了这种人,因为她属于从小就具有极其强大的竞争意识和能力的那种人,一部分是天生的性格使然,一部分是环境造就了她。
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李春昼见过各种各样在青楼里讨生活的姑娘,她也知道自己美貌,而且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利用这份美貌去吸引别人的注意,她懂得如何使用眼神、微笑和举止去吸引异性,也懂得如何用言辞和行动来讨好人心。
但是在生长为明艳的牡丹花之前,李春昼就已经拥有了野草一样的性格,野性骄傲且韧性十足,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野蛮地、蓬勃地、抓住一切有利于自己的资源积极向上生长。李春昼是不怕跟人去争的那种孩子,因为她的样貌给了她底气和资本,这种自信,伴随着她的成长,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