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舟点着下巴,把自己所知道的尽数说了出来。
“相思坊是大约七年前出现的,那时它还只是些不入流术士的安身之所,是后来不知道哪里传出来流言,说这间算术坊算命奇准,这才让楚州城内的人都知晓了他的存在。
于是后来许多人都爱去那处求姻缘,算卦象,我之前查探妖魔侵袭事件的时候路过几次,不过我不信命格这种东西,也就没有进去过。”
坐在一旁的江楚月忽然问道,“李公子知道这相思坊的主人是谁吗?”
相思坊虽然表面形散,可若是有一根主心骨,能让所有算命术士听他号令,那自然能将这楚州城内极阴的生辰八字收集齐全。
李轻舟垂下眼眸思索了一番,对着她摇了摇头。
“相思坊当时出现得悄无声息,背后的主人一次也没有露过面,且这地方鱼龙混杂,修仙人士和江湖骗子都出没频繁,消息封锁得紧,除了算命交易外,很少有别的信息流出来。”
“怎么,失魂之事和相思坊有关吗?”
“……应该不会错了。”
萧煜回顾着到楚州以来搜集到的信息,目前看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间相思坊。
“看来,我们只有见到这间坊的主人,才能继续下一步的寻找。”
顾情眉头紧皱,想到了临走前父亲对自己的嘱托,不自觉捏紧了腰间佩着的长剑。
“既然知道了,那我们便去探一探吧。”
一想到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她实在是坐不住,明确路线后和萧煜一起,直奔相思坊去了。
看着两人跑走的背影,李轻舟转头看着江楚月,破天荒地问了个和顾情一样的疑惑。
“江姑娘,薛公子没有和你一起吗?”
江楚月:?
“为什么你们都会有这样的疑惑?我虽然很弱,但也没有到要日日和薛寒迟在一起的地步,而且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这是今天最让她疑惑不解的地方,她和薛寒迟的关系应该也没有好到形影不离的地步吧。
顾情他们会问这个问题她还可以理解,毕竟他们都以为自己喜欢薛寒迟,可李轻舟明明只见过她们几面,怎么也会有这样的疑惑?
难道真的是自己拉跨的实力,让他们觉得自己没了薛寒迟就活不下去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李轻舟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江姑娘,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而是……”
“而是什么?”
看着江楚月懵懂不解的眼神,李轻舟剩下半句话还未说出来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摇摇脑袋,无奈一笑,“没什么,是我失言了,抱歉。”
江楚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满怀求知欲地看着他却没等来下文,只看见李轻舟对着她道了句歉就火速遁走了,留给她一个闪过的虚影。
这下好了,只有空气可以回应她了。
江楚月回房后迅速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滚来滚去,绞尽脑汁都没能想出来李轻舟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究竟是什么。
怎么一个个都是谜语人,好难受啊!
从她进来后,走廊外也没有传来什么动静,看样子,薛寒迟还在追回锦囊的路上,没有回来。
她望着空空的帐顶,带着李轻舟那卡了半句的话不甘地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在梦中竟真的见到了薛寒迟。
不过,这个时候的他棱角都没有长开,模样还稍显稚嫩。
倒像是他小时候的模样……
*
映着暗色的薄云被风吹着四处移开,露出掩在后面的半月,静谧又诡异的气息笼罩着楚州城西面的这处小巷内。
一名男子鬼鬼祟祟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四下观察了一番,确认没人接近后从腰间挎着的布袋子里将一天的战利品抖落出来放到地上。
他眯着眼转了个方向,让这些赃物暴露在月光底下,手指随意地在其中翻找着。
摸到那只做工精细的锦囊的时候,他的神色在冷月的映衬下显出些贪婪。
他当时下手的时候可听到了,那位公子是修仙之士,这锦囊里必定有不俗的法宝。
急不可耐地解开后,他却只从里面抖落出一串小巧无用的铃铛。
摸着松瘪的囊袋,他不可置信地将其翻了个底朝天,摸遍了每一个角落,终于接受里面真的只有这串铃铛的事实。
“什么修仙人士,穿着像模像样,兜里就是个破铃铛,真晦气。”
男子嘴里骂骂咧咧,自觉倒霉地将这串铃铛连带着锦囊一齐扔在地上,准备再找找其他的东西。
风声啸啸,他忽然感觉周身似有黑影闪过,犹疑地抬头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就在他以为是自己多疑的时候,墙头上传来一道冰裂似的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男子一身黑衣,绛紫色腰封在月色下诡异非常。
他正坐在墙头盯着他,眼眸中冷泉封冻,寒光乍现。
第28章 幻梦之镜(一)
夕阳悬在飘渺的远山之上, 天空被泛着金边的火烧云镶满,余晖落在人身上并没有什么温度。
明明闭眼前自己还盖着被子,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了这处全然陌生的府邸院落。
凭借多年的睡眠经验, 江楚月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梦中, 所以心中没有一点慌乱。
或许是因为四处没有人的缘故,这片院子格外安静。
江楚月踏着嵌在草地上的石板四处走着,仔细打量这座巍峨壮丽的宅院。
在她右手边是一条曲折的绕屋回廊,左手边则是一些假山, 和一排修剪整齐、约莫有半人高的花草丛。
虽然都是一样的灰瓦白墙, 春树繁盛,但是和李轻舟家的宅院不同, 这里的墙出奇的高, 触目所及的天空都被框得四四方方,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一般, 无端地让人感到逼仄和压迫。
白墙被斜进的日光染成淡淡的暖黄,旁边的假山树影映在上面描出个模糊的轮廓, 一眼看过去,颇有些单薄的凄凉之感。
江楚月原本还在园中小心走着,忽然听到一旁的草丛中传来一些OO@@的声响。
“今日运气真是背, 怎么好巧不巧, 偏偏在这个时候崴了脚。”
她摸着假山转身, 朝着发出声响的草丛缓缓凑近, 想看看是谁藏在这里吓人, 在看清那人的脸后,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不是之前在楚州大街上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吗?
他嘀嘀咕咕地捏着脚踝, 江楚月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并没有得到回应,看来,梦中的人看不到自己。
眼前的场景和曾经听到过的故事慢慢重合,江楚月似是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潜意识里把算命先生给他们讲述过的薛府旧事情景再现了一遍。
知道自己在梦什么后,她对未知的恐惧感也就少了许多。
江楚月看着他跪在地上的双腿,既然他的脚已经崴了,那岂不是说,他马上就要和幼年的薛寒迟撞上面了?
她正如此想着,忽然听到绕屋回廊上传来几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转角的地方缓缓走出来四名侍女和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
侍女分别站在男孩的四角,以这种特别的站位将薛寒迟围在中间,神情冷漠地带着他慢慢往前走去。
这架势,不像是在侍奉小主人,反倒像是在押送犯人一般。
“这……”
若是放在平时,江楚月高低是要吐槽两句的,可此时她的注意力都全被薛寒迟身上的东西吸引,连呼吸都滞涩了几秒。
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孩穿着黑衣箭袖,绛紫腰封,矜贵中透出些漠然,虽然稚气未脱,但眉眼间已经隐隐有几分现在的清冽姿态了。
不过,与日后不同的是,现在的薛寒迟,四肢和脖颈都被明黄色的布条紧紧缚住,上面爬满了用鲜血画就的诡道符文。
缠在他脖颈处的符文最复杂,布条也最长,从锁骨处柔柔地落下来,随着他走路的步伐微微泛起褶皱。
像死死掐住命脉的一道咒枷,看起来触目惊心。
明明身上缠满了怪异的符文,薛寒迟却好像习以为常一般,随意地将垂在胸前的符拨到肩后。
看着他这副模样,江楚月眉头皱紧,心里生起一阵难言的不忍。
怎么说他也是薛府的小公子,为什么要这样束缚着他呢?
这薛府的家教这么与众不同的吗?
小薛寒迟正乖巧地看路,忽然,似乎是察觉到了草丛中的异动,他停下步子,掀起眼帘无声朝那里扫过一眼。
看来,这就是薛寒迟与算命先生见过的那一面。
在侍女发现之前,他已经收回了视线,神色平静地向前走着。
算命先生擦着额头渗出的汗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似乎在为自己没有被发现感到侥幸。
但只有江楚月知道,敏锐如薛寒迟,怎么可能没发现他,现在之所以会放过这人,只是因为他不在乎而已。
江楚月继续转头观察着薛寒迟,默默在心中感慨,他小时候的模样和他现在一样好看。
这些侍女簇拥着他默不作声,和他没有一句交流,似乎要把他带去什么地方。
接下来的事情是算命先生没有提到过的,她不知道这些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但不管怎样,她想看看薛寒迟在这个梦中会经历些什么,于是选择从心地跟了上去。
薛府的后院很大,布局奇特,回廊曲折,对于江楚月这个不算是路痴的人来说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她弯下腰看着身边的薛寒迟,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走这么长的路早该哭闹了,可他依旧是那副淡如冷水的表情。
她原本还以为薛寒迟这对生活了无意趣的性子是后天养成的,没想到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这样死气沉沉了。
这些侍女引着他,不知道转了几个弯,绕过了几座假山,终于进入了一处庭院,将他带入了一间倒座房中。
这间不算小的屋内站着数十位身穿道袍的男子,大约都是被薛府招进来的门客,见薛寒迟进来,他们纷纷后退,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堂上坐着一位气质深沉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地看着缓缓走过来的薛寒迟,在他身旁还站着一名身穿白衣,气质上佳的青年。
和中年男子威严的气质不同,青年的嘴角一直微微勾起,可这笑看起来却没半分真意,俨然一副面善心狠,背后捅刀子的笑面虎模样。
“家主,小公子带到了。”
薛寒迟没有抬头看他们,只是熟练地拨开手上的符,面无表情地跪在了这两人面前。
家主?这中年男子就是萧煜曾经提到过的,那位臭名昭著的薛府家主薛云城?
江楚月跟在薛寒迟后面,看看堂上的中年男子,又看看小薛寒迟,心中感觉有些割裂。
因为,他们两个长得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薛寒迟脸上最出彩夺目的就是他那一双掠光清透的琉璃眼,可这薛云城,虽说长得也不错,可这一双瞳仁都是漆黑如墨的颜色,和薛寒迟没有半点相似。
难不成,薛寒迟是长得更像他母亲?
江楚月将心里冒起的一丝疑虑暂时压了下去,只见薛云城靠着椅子,身子后仰,一手支起下颔,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薛寒迟。
“我嘱咐你的那些妖魔都杀干净了吗?”
薛寒迟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声音都还是嫩生生的。
“都杀干净了。”
薛云城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那些道士随意地挥了下手。
“诸位,今日我请各位前来就是想请你们看看,犬子的面相究竟如何?”
这个时候已近黄昏,屋内点着烛火,在薛寒迟的眉眼间描出一些阴影。
在场的道士们围着薛寒迟转了几圈,将他的面相看清之后,有的轻轻摇着头,有的则吸了口气,各怀心思地面面相觑了一番,谁都没有做那个出头鸟。
看着他们一脸难言的神色,江楚月的好奇心瞬间被调起来了,薛寒迟的面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她好像记得之前那个江湖骗子也说过,薛寒迟的命格面相奇特,可到底是个怎样的奇特,他也没有明说。
在场的道士中传出些躁动的声响,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但有道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其中一名道士按耐不住薛府许诺的好处,自告奋勇地站出身来对着薛云城开了口。
“禀家主,薛公子的命格奇特,怕是……命中带厄,易招祸患。”
此话一出,在场道士纷纷噤了声,神情紧张地盯着上方的薛云城,惟恐他发怒哀怨。
没想到薛云城听了之后,面容没有一点波动,嘴角反倒生出些可堪欣慰的笑容。
窗外昏黄的夕阳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将他嘴角的笑容扯得模糊,令人心惊。
“我知道。”
道士们睁大眼睛看着他,心绪仿佛受到了冲击。
什么?他知道?
既然他知道,那他还叫他们来给薛寒迟看面相做什么?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薛云城慢悠悠地转身,对着一旁的白衣男子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只见白衣男子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截细绳套在指尖,然后江楚月便瞬间感到屋内的气氛都随之一换,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江楚月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站在两旁的修士四肢忽然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就像是无砚山上的噬魂妖一般,没一会便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而薛寒迟自始至终都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神色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越平静,江楚月越是担心,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
“张师,这些怨念应该够了吧?”
薛家主慢悠悠地站起身,看向身边的白衣男子,神色并没有多大的起伏。
“够了。”
被叫做张师的男子低眉顺眼地走近薛寒迟,将他身上缠着的符全部解下,露出藏在后面的淤青伤痕。
看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江楚月眼眸睁大,心里止不住地泛起酸涩。
他还这么小,就已经承受这么多了吗?
还不等她叹口气,便看见张师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对着薛寒迟淡淡一笑。
“小公子,得罪了。”
他蹲下身子,对着薛寒迟手起刀落,十分利索地在他的四肢上划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溅出的鲜血汇成一条水流盘桓在江楚月脚边。
就着这些淌在地上的温热血液,张师以手为笔,以薛寒迟为中心画出一个巨大的法阵,令人将这些死去的道士摆在了阵法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