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看着他们今日的举动,江楚月总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
相思坊主应该知道这些歪瓜裂枣对薛寒迟没有用,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些无用功呢?
将阵布好之后他便扔下弓箭,一语不发地看着这里,就算是周身的死尸已经所剩无几,他没有继续下一步的动作。
一般而言,反派临危势而不乱,多半都是在憋大招。
果不其然,就在江楚月如此担忧的时候,只见那傀儡撩起袖袍,拿出一个瓷瓶,将其中的东西洒在法阵上。
不知这血有什么特别之处,染上血色后,这个法阵忽然升起些诡异的熟悉感。
记忆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江楚月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在处理那些道士的时候,张师曾经画过的法阵吗。
“这阵法会夺人魂魄!”
似是没有想到被她知晓了这法阵的用途,对面的傀儡顿了片刻,而后迅速闪走。
法阵还在运转,江楚月来不及看顾其他,在薛寒迟停手的时候封住了他的灵脉。
薛寒迟闻言,迅速从地上捡起一根银箭划破自己的掌心,鲜血流淌进阵,冲击着原有的灵气,这些红光渐渐翻涌、平息,最终消散。
系统说过,这些吸人魂魄的东西对她没用,所以江楚月并不担心自己。
但是她没想到,魂魄不会被夺走,不代表没有副作用。
就在她开口准备和薛寒迟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发觉眼前一黑。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是要晕倒的前兆。
闭眼前,她似乎看见薛寒迟启唇说了些什么,但意识迷蒙,终究还是没有听清。
江楚月身体一软,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薛寒迟怀中。
看着她闭上的双眼,尽管知道这法阵不会伤她,但薛寒迟还是探着她的灵脉确认了一遍。
刚刚入夏,夜里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
薛寒迟没有迟疑片刻,他转身将江楚月背在身上,缓步下山。
后颈是她温热均匀的呼吸,薛寒迟清透的眼眸里却划过一丝疑影。
如果按她所言,发觉自己在无砚山上是因为直觉,这可以理解。
可是就连这夺人魂魄的禁术法阵也能猜到,仅凭直觉似乎有些难以做到。
所以,江楚月到底是如何认识自己的?她究竟是什么人?
或者更具体些来说,她到底是人还是妖?
第59章 躬身入局(三)
从前在薛府的时候, 张师会带着他出去,每次都会有不同的妖魔在那里等着他。
幼时的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是和那些妖怪待在一起时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楚无比。
几乎每一次进去, 他都要花费数日的时间才能出来。
他在那些巢穴中见过形形色色的妖魔死尸, 他们的长相和正常人似乎有些不同,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 也不会说话,无砚山上遇见的那只噬魂妖算是例外。
在此之前,薛寒迟也曾见过一些道行高深的女妖,她们幻化成人形后和常人并无二致。
薛寒迟一早便知道, 江楚月接近自己动机不纯, 她是带有目的接近自己的。
尽管他不在乎这些,但是江楚月总是会在无意间流露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让人很难不在意。
按理来说, 在无砚山之前,她和江楚月并不认识。
他的记性极佳, 见过的人和事很难忘却,在他过去的人生里, 并没有江楚月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当时就在无砚山上,而且也知道自己是薛府之人。
这么想来,或许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江楚月是只道行高深的妖怪, 在江湖上游荡多年, 知道旁人所不知的东西。
如若是这样, 那她知晓这些倒是情有可原。
而且说不定在某些时候她真的见过自己, 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可是既然是妖,她又是如何躲过苍南山上的那些人的。
难不成她的道行已经到达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高度?
他活到如今也只有二十年的修为, 若是那样的话,自己要留住她岂不是更没有胜算了。
两边的树影渐渐后退,前面是宽阔的石板路。
薛寒迟背着她往城中的路走去,心中和脚下一刻也没有停过。
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妖魔化的江楚月终于从这股劲里缓了过来。
她下意识勒了勒薛寒迟的脖子,长吸一口气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腿上的力道不小,一摇一摇地将她往上推着。
江楚月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四处张望一番后,又神情恍惚地靠了回去。
还能把她背起来,说明没缺胳膊没少腿,还好还好。
“你醒了。”
后颈的温热突然被打断,薛寒迟感受到她的动作,微微偏过脑袋问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楚月揉着太阳穴,“除了有点晕,其他的倒没什么。”
这后遗症和上次如出一辙,是那种让人头疼的晕,比起普通的头疼,真的不好受,下次她一定要带些止晕的药在身上。
“方才的阵法已经破了吗?”
江楚月记得闭眼前那法阵还在运行,此刻两人已经走出山林,说明薛寒迟设法做了些什么。
趴在他的后背,江楚月听到他的声音顺着微风吹过来。
“那不是什么棘手的阵法,我用了些血便破开了,其实你下次不必如此,我可以应付的。”
江楚月弯腰去看,果然看到了身后石板路上的血,看这样子,他估计划开的口子不小,而且还很深。
“你手上流了这么多血,还背着我,让我下来吧。”
或许正常情况下就快要结痂了,但是他背着自己,伤口又裂开了也说不准。
江楚月担心他痛到,直起身子想从他背上下来,薛寒迟却将她的举动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差点忘了手还在流血,是不是把你的衣裙弄脏了?”
听了这话,江楚月动作一顿,张嘴想说些什么,良久又合上,化作一句低低的轻叹。
“我并不介意你弄脏我的裙子,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比这身衣物要重要得多。”
薛寒迟如此地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和他小时候的经历密不可分。
那样的家族,那样的父亲,恐怕从小就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爱惜自己。
江楚月知道,他意识不到自己的不正常,但是在这些方面,她还是希望他能对自己好一点。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他不一样……
薛寒迟默了片刻,旋即笑着将她朝上托了一把。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喜欢我吗?”
江楚月搂着他的脖颈,任由发丝吹在脸上,凑到他的耳畔,笑着回应他。
“对,就是喜欢你的意思。”
没想到这人在别的地方不开窍,这方面倒是挺会的。
“不过,你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们找个地方包扎一下吧。”
他们白日来的时候走了大半日才到山脚,现在要走回去,只怕要走到后半夜。
“不如,我们今晚便宿在客栈吧。”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街道的拐角处,像黑夜里唯一的明灯,薛寒迟点点头,步伐沉稳地走向那里。
“二位客官可要住店?”
掌柜坐在柜台后,正拿着算盘对着账簿核对,见门口来了人,自觉站起身。
“是,要两间房。”
江楚月摸向腰间,突然发现自己出门忘记拿钱袋了。
对面的掌柜打量了两人一眼,捧着账簿摇了摇头。
“二位客官来晚了,小店只剩下最后一间房了,不如二位将就一下?”
江楚月:……
难道说只要是在小说中,永远都只会有最后一间房留着吗?
“这间房我们要了。”
还没等她腹诽完,身旁的薛寒迟已经拿出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能送些夜宵和热水上去吗?”
“可以。”
掌柜接过银子,在账簿上写了几笔,随即指了一旁的小二带着他们。
“二位客官请上楼,饭菜热水即刻就好。”
看着薛寒迟平淡如常的面容,疯狂暗示自己不要多想。
亲都亲过了,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躺过,一间房也没事的。
这间客房并不小,该有的东西都有,让江楚月比较惊喜的是,在衣柜上面还放着一个小药箱,里面放着绷带和金创药。
在等饭菜的间隙,江楚月端了一些水擦拭他的伤口,给他上药。
桌上的火苗舔舐着两人映在地上的影子,江楚月看着他的伤口,薛寒迟则借着光仔细打量着她。
从她的眼睛到鼻梁,再到唇珠,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光泽,薛寒迟还能看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
普通妖魔确实无法幻化出这样真实的一副皮囊,可若是道行高深,直接夺舍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从前听过人妖相恋的故事吗?”
江楚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掉马的边缘反复横跳,正低头给他缠着绷带。
“听过一些,怎么了吗?”
这是觉得太无聊,要开始讲故事了吗?
“在你所知道的那些故事里,凡人和妖魔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
江楚月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我印象里凡人和妖魔相恋,多半都要经历许多磨难,不过最后都还是修成正果了。”
薛寒迟一般想到什么说什么,江楚月也不太清楚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只好保守作答。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这里。”
江楚月是妖,还是魔,薛寒迟都不介意,只是这会对留住江楚月这件事产生一些细微的影响……
“客官,您点的夜宵和热水好了。”
得到许可后,小二推门进来,放下饭菜和热水便低头走出去了。
江楚月看着桌上的菜色,把碗筷摆好。
“吃饭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美食在前,江楚月别的什么心思都被暂时压了下去,端着碗吃起来。
薛寒迟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菜,看着身旁的江楚月,心底有了些别的考量。
*
房间内隔着一张屏风,二人吃完饭后便开始洗漱。
江楚月洗漱完后便先躺到了床上,听着屏风后还未停息的水声。
如果说刚上楼的时候江楚月心底还有些旖旎的羞涩,现在就只剩下疲惫。
今天从城内走到城外,运动量超标,如果走回来的时候不是有薛寒迟背了她一程,估计现在小腿会更加酸痛。
“你若是累了,可以先睡。”
薛寒迟还在洗漱,他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安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吃酸的?”
江楚月翻了个身,看着屏风上的山水图,有些讶异。
“你怎么知道?”
她并不记得向他说过自己的喜好。
屏风后的水声随着清亮的笑声一起传了出来。
“刚才的一些菜,你吃了几口便没有吃了。”
江楚月微微起身,没想到他观察得这么细致。
薛寒迟不懂得爱惜自己,对她的事倒是十分上心。
她沉着眼睛回忆刚才的那些菜,忽然发现他倒是什么都吃,但是都吃得不多。
好像除了原先的苦瓜和后来的甜糕,江楚月并未见过他有其他的喜好。
“薛寒迟,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屏风后的水声顿了片刻,这一次的声音敛去了些笑意,多了几分认真。
“你是在许我一个愿望吗?”
或许是现在的场景太安逸,今晚的月色太过朦胧,让人完全没有一点杂念。
江楚月仰头看着头顶的帐幔,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对,我许你一个愿望。”
久久没有等来回复。
屏风后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哗啦水声,然后便响起了穿衣服的声音。
白色的里衣才被月光染成淡色,劲瘦的腰身在衣襟合拢的那一刻被隐在其后。
濡湿的发尾被放下身后,有几绺不安分地贴在薛寒迟的颈上。
等他穿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江楚月一只手无意识地放过头顶,已经闭眼睡去了。
刚刚还在好好说着话,没想到这么快就睡着了,想必是真的累了。
薛寒迟失笑一声,熄灯后缓步走了过去。
江楚月睡在外侧,薛寒迟将长发撩在肩头,轻声坐了进去。
他支着脑袋,伸手抚上她泼墨般的长发。
其实如果江楚月是妖,要将她留在身边或许会更好办些,毕竟他本身就是个邪性极强的,用些办法就能让两人的性命维系在一起。
可是比起这些,他更想留住江楚月的真心。
空有性命的躯壳什么也不是,只有她的真心最要紧。
但真心难得,且易变,薛寒迟目前还想不到让她在活着的时候永不变心的方法。
张师曾告诉过他,世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情爱、欲望,在死亡的面前都分外渺小。
若是要留住她的真心,该在她最爱自己的时候杀掉她才可以。
江楚月这么怕死,自己若是用此法,她肯定不会喜欢。
他几乎都已经可以预料到她听这话后的神情,和自己辩解的话语。
可若是不留住她,自己又会难受。
难道在这世上,除了死亡,真的就没有办法可以永远留住她的心了吗?
第60章 躬身入局(四)
天光熹微, 炊烟揉过薄雾从客栈上升起的时候,店里的小二刚刚从厨房出来。
他端着托盘上楼,准备去给昨夜的那两位客人送早饭。
走到门口时, 小二清了清嗓子, 正准备出声喊人,却忽然发现大门并未合上。
抱着一些好奇的心思, 他微微侧过脑袋,通过门缝小心去看其中的事物。
从这里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一男一女。
女子双眸轻闭,似乎还在熟睡, 在她身旁的男子却早已醒来, 他侧身而躺,支着脑袋, 正抬手抚着女子的乌发。
男子的面容隐在半落的纱帐后, 泻下来的头发垂在女子脸侧,像是要把她罩在其中, 室内的气氛有种说不清的旖旎。
就在小二屈起食指准备敲门时,抬头间便碰上了一双晴光琉璃眼。
床榻上的男子弯着眉眼看向这处, 将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二看着他的唇型,心里一惊。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后, 小二立马收回视线, 微微躬身后便端着托盘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