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月站在棺材边, 垂眸看着棺中的小薛寒迟,心脏像是被人刺了一刀,止不住地疼起来。
她一手撑着棺盖,伸手抚上小薛寒迟血色褪尽的脸颊,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到他。
谢如晦和她说过, 薛寒迟是薛府用作降魔禁术的容器,那时, 江楚月还以为薛府只是将魔物引到他的身上。
原来, 所谓容器,是要身死之后才可为之。
奢华的金银与薛寒迟身上的黑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刺痛了江楚月的眼。
她的鼻头有些酸涩,也就是这时, 江楚月才彻底明白那句陪葬钱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生前在薛府从未被好好对待过,也只有在身死之后,他们才会用如此丰厚的金银来葬他。
这薛府真是个吃人的魔窟,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萦绕在薛寒迟周围的黑气还在躁动, 倒在地上的修士纷纷避退, 就在这团黑气攻向张师二人时, 却忽然被阻在一道屏障外。
乾坤镜盘旋在半空中, 这些黑气像是受了什么指引,缓缓向上飘去, 被纳入了乾坤镜中。
没过多久,这些黑气便被驱散了不少,房间内飘动的影子也都停了下来。
“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这样不安生?”
薛云城将张师的手臂按了下去,疑惑之余,对张师还有些许的不满。
他不是再三担保不会有错的吗,怎么还未开始便已经乱成这样了。
黑气平息,张师双指合并,将乾坤镜收了回来。
“或许是贸然被打扰,小公子有些不高兴。”
薛寒迟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即使是死了,他的魂魄也还残存着些许意识。
他被封在这棺中已经有月余了,在此之前,他们用符镇压着他的死魂,一直都无事发生。
如今他们要实行禁术,贸然开棺,恐怕是激起了他的怨念,才会有现在这幅场面。
“不过这对降魔之术并无坏处,家主不必担心。”
只是魂魄不安而已,只要将魔物放置在他体内,他自己的魂魄很快便会被吞噬干净。
到那时候,他便成了一个只会任人操控的杀器,不会再有半点威胁。
薛云城轻哼了一声,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居高临下。
“不必多言,开始吧。”
张师点头应了一声,然后便走过去,将镜面对准了棺中的小薛寒迟。
他闭眼念着法诀,手指微动,用灵力催动乾坤镜。
江楚月还守在薛寒迟身边,她半跪在地上,抬头便看见一团黑紫色的魂气被放了出来。
在她眼前,这团魂气缓缓下沉,在触到薛寒迟胸口的时候停留了一会。
张师头顶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他集中意念,似乎在与什么东西对抗。
沙漏的刻度逐渐向下,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这团魂气终于彻底沉下去,与薛寒迟融为一体。
昏黄的烛火摇曳起来,升起的烟气在墙上轻晃,小薛寒迟的面容被晃动的烛光割裂成明暗两面。
整个房间安静极了。
魔物入体后,房内无事发生,薛寒迟也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薛云城在一旁等了许久,双腿已经僵硬,但是他却不敢妄动分毫。
他的视线从薛寒迟移向张师,声线绷紧,紧张之余还有些莫名的期待。
“如何了?”
张师将乾坤镜收起,拭去头上的汗珠后勉力一笑。
“魔物已然降下,待小公子魂魄消散,一切便如家主所愿了。”
薛云城长舒一口气,心上的重石终于卸下。
“那便好。”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薛寒迟,神色淡淡,除了一些隐隐的兴奋,江楚月没看到一点父亲该有的慈爱。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句话放在薛云城身上却不是这么回事。
他虽然是薛寒迟的父亲,可是却从未对薛寒迟展露过片刻的父爱。
反而,他才是薛寒迟人生最大的加害者。
因为薛云城这些丧尽天良的行为,江楚月真的觉得,薛寒迟还不如没有这个父亲好。
无论是放任张师伤害薛寒迟,还是将薛寒迟作为降魔的容器,薛云城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
薛寒迟于他,就像一个毫无关系的兵器,需要打磨时便将其扔到妖兽洞中,需要他的性命时,随时可以下手夺去。
有用时便用,无用便舍弃,他们都是如此对薛寒迟的,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可薛寒迟是人,不是兵器,他生来是为他自己而活的,不该被任何人利用。
事毕之后,薛云城和张师便带着这些修士退了出去。
在他们看来,魔物已然降下,成功只是时间问题,静候即可。
这些人出去后,这间房里就只剩下小薛寒迟的尸身和江楚月了。
江楚月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人,她靠着棺材坐在地上,侧身看着棺中的小男孩。
垂下的布条透过江楚月拂过棺身,轻轻扫过小薛寒迟脸上的明暗光影。
烛光落在他脸上,仿佛将他的脸颊也染上了几分暖意,将他的模样衬得格外恬静。
夏日的蝉早已死去,秋夜静谧得连一点别的响声都没有,房梁上垂下的布条还在徐徐轻晃。
江楚月不知道薛寒迟后来是如何活下来的,她能做的只有守在棺材边,等待着薛寒迟的苏醒。
但是在这无声的夜晚,对于薛府而言,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
江楚月是被此起彼伏的哭叫声吵醒的。
她皱着眉,听清耳边的救命后,下意识看向棺中的小男孩。
薛寒迟躺在棺中,除了没有醒过来,一切安好。
还好,薛寒迟没事。
江楚月松了口气,这才分出些心神去看这房内的东西。
明明是门窗紧闭,房内挂着的布条却翩然乱动,上面殷红的符文像是妖兽的毒爪,仿佛下一刻便会向人扑来。
透过纸窗透进来一些微红的光亮,窗外的哭叫声愈来愈大,男子和女子的叫声混在一起,像是烈火焚身一般,听着就叫人痛苦。
这叫声太过悲泣,但江楚月听了,心中却并未有多少慌乱。
萧煜曾说过,薛府实行降魔禁术不久,便因为倒行逆施,遭到了天谴,整座府上的人全都暴毙身亡。
看样子,薛府覆灭就在今日了。
这都是既定的事实,江楚月无法改变。
实行禁术,就要做好承受法术反噬的威胁,薛府埋下的祸根,终究是要他自己来承担。
纸窗外透进来的红光越来越亮,随之而来的还有猎猎的呼声。
江楚月捂着胸口,转身去看棺中的薛寒迟。
薛府这样大的变故,外面的东西若是进来,现在的他岂不是任人宰割?
可是江楚月又不能实在地帮到他,这可怎么办?
就在江楚月担心犹疑地时候,躺在棺中的小男孩缓缓睁开眼睛,撑着棺材板坐了起来。
像是还没有接受自己重新活过来的事实,他略显生疏地看着这房中的布置,而后抬起双手默默打量了一会。
在和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江楚月前倾的动作顿了顿,彻底怔在了原地。
虽然已经活过来了,可是他无神的双目,比方才死去的那幅模样看起来更加绝望。
窗外嘶哑的尖叫声连绵不绝,薛寒迟静静地坐在棺中,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新活过来。
或许,他根本不想活过来。
小薛寒迟在棺中坐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从棺材里走了出来。
他的神色太过平静,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江楚月并不知道他此时心中的想法,只好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小薛寒迟推开木门走了出去,他驾轻就熟地进入回廊,走了往常最熟悉的那条路。
他站在走廊上,静静地看向这片院子。
辉煌壮丽的宅院里,入目的只有连绵烧起的冲天火光和满地的尸身。
江楚月仰头看过去,天边的夜幕似乎都被染红了大半。
下人们四处逃窜,一起朝着唯一的生门跑去,但是在触到大门的那一刻,却像是被圈禁在这件宅院内,不能再往前一步。
只能无力地任由烈火蔓延到身上,眼睁睁地看着自身的陨殁。
巍峨的宅院不复从前,这徽州薛府,已然化作了一座人间炼狱。
江楚月记得,薛寒迟曾经和她说过,在这场劫难中,除了他,徽州薛府再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小薛寒迟看着这满地的废墟,缓缓向着火光走去。
“危险,别过去!”
燃烧的火苗肆无忌惮地舔舐过小薛寒迟的手心,他的袍角掠过时呼呼生风,将这些火燃得更旺了一些。
小薛寒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没有半点顾及地在火中走着。
大火蔓延,江楚月也看不清他前行的方向。
直到被路边的两具尸首拦住了前路,薛寒迟这才停下来脚步。
面前的这两具尸体躺在院中,身上铺满了血色,全身灵力被吞噬殆尽。
似乎生前受到了不小的折磨,在一片模糊的血肉中,两人双目圆睁,直直向上看着,死不瞑目。
如果不是傍晚的时候刚刚见过,面对此时的二人,江楚月都快要辨认不出了。
他们两个,一个出身仙府却邪术追逐不已,一个助长气焰,为虎作伥多年。
两人筹谋禁术多年,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性命会断送在自己手中。
但是这都是后话了,比起这两个人,江楚月现在更担心薛寒迟。
死而复生的冲击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承受的,更何况他睁眼便看见了这样一番景象,只怕是真的会留下心理阴影。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楚月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张师和薛云城的尸首就在眼前,薛寒迟的脸色依旧平静无波,和他醒来时一模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地打量着地上躺着的两人,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弯腰笑了起来。
燎起的火光里,在一阵混乱的尖叫声中,他的笑声格外突出。
江楚月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惊心。
这声笑里包含了太多太多,连薛寒迟自己都分不太清。
许久,小薛寒迟终于直起身子,这才勉强止住了笑意。
他伸手捂住脸颊,狰狞的火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模糊,这光虽然耀眼,却始终无法照到他的眼底。
薛寒迟俯身在两人的尸首边蹲下,将他们的双目轻轻合上。
然后,他笑着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自刎了。
第79章 梦断之时(四)
八月是楚州热气最盛的时候, 虽然城内有江水穿流而过,但空气中却还是燥热非常。
江楚月睡到后半夜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忽然在床上翻起身来, 似乎很是不安。
薛寒迟昨夜睡得早, 察觉到她的动作后很快便醒了。
他的体温本就比常人要高,这时节的气温并不低,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倒是把江楚月捂得更热了。
薛寒迟摸着她的额头,担心她热着自己,想起身给她打扇, 她却紧紧缠住了他的胳膊, 死死不肯松手。
江楚月额角都是薄汗,但是再热, 她也没有松开他。
虽然和她亲近, 自己很开心,但是这样的话她岂不是太难受了。
薛寒迟无奈地笑了笑, 伸手帮她拭去了额角的汗珠。
嘴唇一张一合间,他听见江楚月在低声说些什么。
这梦中的呓语太轻, 薛寒迟心中好奇,不由得将身体凑过去听。
江楚月似乎很是痛苦,声音呜呜咽咽, 像是在哭泣一般, 说的话也不甚清楚, 只是反复念叨着其中的一句。
“薛寒迟, 不要死……”
替江楚月拍背的手顿了一瞬, 薛寒迟看着她揪紧的眉头,愣了好一会。
淡淡的日影透过纱帐落到床上, 将薛寒迟脖颈间的那道伤痕描摹得更加细致。
鬼使神差的,他伸手触上脖颈,轻抚着那道微微凸起的伤痕。
这道疤痕跟着他已经有十年了,但是平日里薛寒迟并不会过多地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听着江楚月的呓语,他竟又想到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去。
那一日的火光,满地的废墟,犹在眼前……
薛寒迟闭了闭眼,仿佛将那些旧事一起揭过。
然后,他俯身吻上江楚月的脸颊,声音温柔又坚定。
“我不会死的,我会和你一起活下去。”
这是他和江楚月的誓言,他又怎么会违背呢。
虽然还在梦中,但江楚月似乎被这句话安抚到了,抓着薛寒迟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看着她逐渐缓和的面容,薛寒迟伸手轻拍着她的背。
江楚月的身子太热了,薛寒迟有些担心,便给她输送了些灵力。
这样安宁的时刻,于薛寒迟而言并不多,也就是在认识江楚月后,才渐渐多了起来。
他很想继续和她待着,但是想到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做,便先起床,穿衣洗漱了。
桌上砚台里的墨水还未干,被纸镇压着的宣纸被风吹起一角,只依稀能看见纸张的抬头写着“江楚月”三个字。
薛寒迟伸手压着这些宣纸,坐下来,落笔在上面继续写着什么。
这是要送给江楚月的东西,所以他走笔缓慢,不想有半点的瑕疵。
也不知道江楚月会不会喜欢……
笃笃两人,木门被敲响,门外传来李轻舟压低的声音。
“薛公子,你起来了吗?”
从观音庙回来后,两人便睡在了一间房里,这事顾情和李轻舟他们也都知道。
所以这些日子,李轻舟有事找薛寒迟都会直接来江楚月房中。
薛寒迟先是回头看了眼床榻上的江楚月,担心她被吵醒,便很快去开了门。
“有什么事吗?”
李轻舟看着衣衫整齐的薛寒迟,担心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立刻将手中的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上。
“今早有人来府上,送来了一张契书,和许多金器,说是薛公子买下的。”
这应该就是薛寒迟上次买下的那间销金铺,老板整理了这么久,总算是将那些东西都包好了。
薛寒迟接过契书,轻声道,“多谢。”
他并没有过多打量这张契书,视线便被李轻舟手中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这是……”
“哦对了,今日我接到了一封信,是给公子你的。”
按理来说,薛寒迟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没有人会给他寄信,所以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李轻舟还着实疑惑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