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萧煜赶到的时候,镇守在此地的弟子纷纷刀剑出鞘,一群人站在了薛寒迟的对立面。
和他们全副武装的阵仗相比,薛寒迟则只带了一把匕首。
他握着匕首,上面鲜血流淌,是他自己刚刚割开的。
薛寒迟原本是准备速战速决的,但没想到一转头,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萧煜。
看着这一对多的场景,萧煜按着剑柄,思索一番后,不顾这些弟子的劝阻,走到了薛寒迟面前。
“薛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来人是萧煜,但薛寒迟并没有收回匕首,只是冷声道。
“我要借乾坤镜一用,烦请通融一下。”
第89章 不得於飞(七)
“我要借乾坤镜一用, 烦请通融一下。”
竹叶沙沙,山上全是风声。
薛寒迟手上的伤口还在滴着血,声音随风刮过, 萧煜听后, 心里一紧。
他抬头看过去,再看清他毫无神采的双眸后怔了怔。
阴阳乾坤镜是禁术之器, 而实行禁术者必遭反噬,当年薛府就是前车之鉴,这一点薛寒迟比他更清楚。
可就算是知道这一点,他还是要拿走乾坤镜……
他是想效仿当年薛府施行禁术吗?
虽然不知道薛寒迟为何突然变了心思, 但是萧煜见他今日如此阵仗, 大约猜出来了,他想必是势在必行。
既如此, 薛寒迟若是打定主意要拿走乾坤镜, 凭借着他和这些弟子的灵力,多半是拦不住他的。
“薛公子,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知道灵力不敌他,萧煜想了想, 决定还是先向他问清楚。
毕竟几人在楚州也算是出生入死过,就算是真的要打,萧煜也想搞个清楚。
薛寒迟握着匕首, 径直向萧煜走来。
他的眼眸中如有乌云下压, 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几乎快要化作云雨雷霆, 如瀑灌下。
“若是我告诉你, 我拿乾坤镜是为了江楚月,你会给我吗?”
和江楚月有关……
听到江楚月的名字, 萧煜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他看向薛寒迟的神色也颤动了一瞬。
说实话,在这一刻,他是犹豫的。
他知道江楚月病了,近日总是长睡不起,卧床病榻。
刚开始的时候,几人都没有往深处想,直到病来如山倒的那一天,几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顾情曾经偷偷去看过江楚月,每次回来找萧煜的时候,都是哭着回来的,眼眶都红了。
萧煜也知道,对于江楚月,他们尚且忧心至此,薛寒迟对江楚月用心至深,较之他们,他只会更加难受。
在此之前,萧煜也曾帮助他们遍寻名医,但都不起作用,他们也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楚月的身子一日弱似一日。
虽然薛寒迟有时候行为古怪,让人难以理解,但是他对江楚月如何,他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是薛寒迟是为了江楚月,萧煜其实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江楚月是他带去楚州的,她变成如今这样,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而且,在他看来,过去这数月,他与薛寒迟虽算不上知己,也算得上好友了。
在楚州的时候,他们一同住在李宅,两人还帮他们解决了不少麻烦,助他们拿回乾坤镜。
所有这些,太多太多。
于情于理,他和顾情都欠薛寒迟和江楚月一个人情。
一个用命都不足以偿还的人情。
虽说他奉命守着乾坤镜,不许旁人擅自夺走。让薛寒迟拿走乾坤镜,必会触犯苍南山规。
但现在江楚月命悬一线,他和顾情若只是两手空空站在一旁,那才真的有违道义。
萧煜左思右想,深吸一口气后定了定心神,目光坚定地看向薛寒迟,给了他答复。
“若是薛公子是为江姑娘,我可以把乾坤镜给你。”
就算不是为了薛寒迟,为了江楚月,他也要帮他这一次。
见萧煜松了口,原本还站在一旁观战的弟子面面相觑。
其中,较为年长的弟子咬咬牙,压着剑柄,率先站到了萧煜身边。
“萧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场面实在称不上乐观,几位弟子手中长剑蓄势待发,气氛相较于方才更为剑拔弩张。
“师兄,此人诡计多端,你不要受他蛊惑。”
“是啊,师兄,谁知道他会不会借机偷袭。”
“师兄,不要听他的。”
……
弟子们担心萧煜错了注意,纷纷出言劝解。
师尊都曾向他们说过此物的厉害之处,乃是邪之又邪的东西,况且师兄好不容易将其寻回,怎可轻易送入他人之手?
但此时,萧煜心意已定,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
只见他将手从剑上移开,转身拍了拍这些弟子的肩膀。
“不必担心,若是出事,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说完之后,他没有再听这些弟子的劝阻,转身站到了薛寒迟面前。
“薛公子,乾坤镜我可以给你。”
萧煜紧紧盯着他的神色,不肯放过他一丝表情。
“但是我想知道,你用此物,是有法子救回江师妹的性命了吗?”
萧煜担心他擅用禁术,恐怕误入歧途,若是如此,他还是得帮他及时止损。
“我确实有法子。”
薛寒迟没有看他,并没有在原地多作逗留,他越过萧煜后便径直朝着洞中走去。
围堵在门口的弟子们还把剑站着,互相看了一眼后,谁都不敢后退。
直到萧煜站在他们面前,冲他们摇了摇头后,他们才放下手中的剑。
萧煜在前面给薛寒迟引着路,两人走在地道里,萧煜还在继续刚才的问题。
“薛公子方才说有法子,是什么法子?”
地洞两边的岩壁上放着猎猎火把,两人路过时掀起一阵风,将火焰扇得呼呼啦啦。
薛寒迟的脸在这地道里忽明忽暗,眼眸里只有那一点点火把映出的微光。
“我找到江楚月生病的因缘了。”
薛寒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莫名提到了这件事。
“她是在替我受罚。”
他这两句话没头没尾,让萧煜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江楚月在替他受罚?
薛寒迟要受什么罚?
薛寒迟没有看到萧煜的疑惑,继续自言自语道。
“都是我的错。”
晦暗的地道里,薛寒迟喃喃低语像是宿命的咒枷,将他牢牢套住。
萧煜虽然不理解,但是心里却止不住地下沉。
说起来,他和江楚月也是一对可怜人。
明明相爱不久,正到情浓时,却又即将天人永隔。
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和顾情身上,他只怕是要肝肠寸断。
思及此,萧煜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命运真是猝不及防,来临的时候让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地道的尽头是一片宽阔的空地,这里摆满书架,上面全是苍南山的秘密文书。
在这片空地中心,阴阳乾坤镜便悬在半空中。
萧煜伸出手运转灵力,将乾坤镜从中拿下,转身递到了薛寒迟面前。
“不管薛公子要用什么法子,只希望薛公子顾念自己,千万不要冲动。”
在给他之前,萧煜还是没忍住劝说了几句。
“若是薛公子出事,想必江姑娘也会伤心的。”
如果以往,萧煜把江楚月搬出来后,薛寒迟应该就会欣然答应了。
但是这一次,薛寒迟只是接过乾坤镜,却并没有点头应声。
他伸手抚上镜面,看着这面影响了他大半生的镜子,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看了眼萧煜,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江楚月醒来后,可能会伤心一阵。”
萧煜皱了皱眉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疑惑,只听他继续说道。
“她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往后,还望你和顾情多多关照她。”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在这洞中轻声回荡。
这样的话,不想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会说出来的。
这不像是告别,倒像是临死之人在死前所作的最后嘱托。
萧煜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终于明白,薛寒迟先前那几句没有理由的低语是什么意思……
等他反应过来,回头去看薛寒迟的时候,他已经怀抱着乾坤镜,沿着地道奔跑而去。
他的衣袍像是潮水般起伏,将他淹没其中,绛紫色腰封在这无边暗色逐渐被吞噬殆尽。
*
薛寒迟回来的时候,江楚月正坐在桌边,在纸上交代自己的身后之事。
经过一个时辰的思考,她还是决定葬在渝州。
虽然渝州多阴天,有阳光的日子并不多,但是若是要到楚州去,只怕在那里的一干人也要知道自己身亡的消息了。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弄得这么兴师动众,总让江楚月有点不太适应。
都说人死留名,但她还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死讯,安安静静地去世就够了。
所以把各个部分综合一下,她给自己在渝州选了一块上好的坟地,那里种着许多六角梅,算得上风水宝地。
而且离家也近,薛寒迟若是哪一日想她了,也方便去看她。
虽然那时候她的魂魄也不在这世间就是了。
坐在桌边,江楚月双手撑着下巴,从上到下打量着桌上这几张宣纸。
她原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不过生活了八个月,要交代的事情应该不多,但是没想到实际写下来,倒还是有不少。
其中,对于萧煜和顾情,她没什么好交代的,只是很遗憾不能参加他们的亲事了。
对于李轻舟,她们之前已经好好道别了,因此也没什么可说的。
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薛寒迟。
从之前的试探来看,对于自己即将去世这件事,薛寒迟似乎还是难以接受。
正是因为他此前的种种态度,实在是让江楚月有些怀疑。
光凭时间的淡化,他真的可以走出来吗?
江楚月捂着嘴巴思索着,这时,木门忽然被敲响了。
“楚月,你起来了吗?”
是薛寒迟的声音。
这么说来,薛寒迟似乎说过,今日他会请一名医师过来。
江楚月迅速将这些纸放在袖中藏好,然后才起身给他开门,脑袋在门外转了一圈,却没有看见旁人。
只有薛寒迟一人端着一碗排骨莲藕汤走了进来。
薛寒迟接过她打量的目光,微微笑着反问她。
“你在寻什么?”
看着他手中的汤,江楚月有些奇怪。
“那位医师呢?”
他今天不是去请那医师去了吗,怎的连人影都没看见?
薛寒迟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牵着江楚月的手,将她引到桌边坐下。
他将排骨莲藕汤推到她面前,然后将汤勺递给她,一边给她解释。
“萧煜说那名医师已经离开渝州了,我去拦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楚月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喝了口汤。
“这么不巧?”
没道理啊,萧煜推荐的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而且时间就在今天,也太奇怪了。
而且,今日的薛寒迟笑容平和,莫名地让江楚月有种错觉。
在她生病后,薛寒迟已经很少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了,他今日怎么了?
直觉告诉江楚月,今日之事,有古怪。
她放下勺子,正色看向薛寒迟。
“薛寒迟,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尽管他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但是相较于往常,今天的他真的很奇怪。
薛寒迟笑了笑,伸手揉着江楚月肩头的发丝。
“你记不记得,在楚州的时候,你作神女游街,邀我去看。”
薛寒迟并没有回应她,而是将话题移到了这里。
江楚月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还是下意识点了头。“我记得。”
点头的同时,江楚月伸手捧着他的脸,想和他说些什么。
却忽然感到大脑一阵眩晕,身体失控向一边倒去。
被薛寒迟接住后,她躺在薛寒迟怀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当时,我在神前还来不及许愿。”
薛寒迟看着她,原本暗淡的眸色重新染上清光,一如江楚月初见他时那样。
“但是现在,我却有一个愿望,不知道你能不能应许我。”
江楚月大脑迷迷糊糊,她想点头应答,还来不及说出口,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她合上双眼的那一刻,一滴清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顺着她的侧脸缓缓流了下去。
薛寒迟眼尾发红,他抚摸着江楚月的脸颊,说出口的愿望像是梦中的呓语。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第90章 不得於飞(八)
门窗被关紧, 但外面似乎起了风,呼呼地吹着门窗,传出些咿呀的声响。
方才那一声低语早已消散在房内, 除了薛寒迟, 再无人知晓。
怀中的女子呼吸绵长,面容安详恬静, 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衣袖。
薛寒迟眸中似盛满了水一般,眨眼间,脸上的眼泪如同碎掉的裂纹一般滑落下来。
薛寒迟伸手揉着江楚月的脸颊,将她脸上的泪珠轻轻拭去。
虽然室内的烧着火炉, 但地上还是难免湿冷。
薛寒迟将江楚月抱起, 抱着她走到床边,将她放在了床上。
他小心地将被子铺开, 在她身上盖好, 像往常一样替她掖好被角,不让一丝风漏进去。
不远处的木桌上, 碗中的排骨莲藕汤还在冒着热气。
白色的水雾缓缓升起,没有到达顶端便消散殆尽, 像是生命的最后一缕青烟。
这碗汤被下了安魂散,此药无色无味,药效过后, 并不会伤身。
在给江楚月吃之前, 薛寒迟斟酌过用量今晚过后, 她便会醒过来。
明日之后, 她身上的病痛也会尽数消散, 她也不用再替自己承担这些罪责了。
毕竟,这本来也不该是她承受的。
在转身的时候, 薛寒迟的余光忽然瞥到了脚床上被叠起来的一张宣纸。
从宣纸的背后透出一点墨痕,边缘被黑色晕染开,上面似乎写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