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发现嗓子又涩又痛,似有沙砾在摩擦,而且浑身使不上力,僵硬无比,无论是嗓子,还是身体,就好似……就好似……
很久没有用过似的。
她心里发慌,再次躺了下来,歪着头,转着眼珠打量这间房。
房间不大不小,窗明几净,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窗边的桌案上摆着一瓶浸水的鲜花,窗外挂着一只鸟笼,鸟儿在欢快低吟,小几上有一炉沉香袅袅升腾……
这……屋子的格局有些似曾相识。
那……沉香的味道也有些熟悉。
她脑子一时发懵,转不过弯来。
这时,房里有人走了进来,是一个涂脂抹粉的妇人,鬓边插着一朵大大的鲜花,手中捏着一块帕子,扭腰甩臀,举止浮夸。
这妇人瞧见她醒来,一怔,旋即露出了谄媚讨好的笑容:“哎哟,明月……不,不不,翩翩姑娘,您醒来了?”
翩翩如遭雷击,眼前的人赫然是赵二娘!
赵二娘,是她这辈子极力想摆脱的人,却又时不时会浮上她记忆的那个人!
她一定是还在做梦!
她开始浑身打摆子似的,瞳孔骤缩,耳朵一瞬间什么也听不到了,嗓子干痒剧痛,发出了骇怕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谁能告诉她?
这一定不是真的!
难道发生在国公府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她依旧没有摆脱万花楼?
正觉天旋地转间,有两个侍女打扮的人奔了进来,一见她的模样,领头的侍女忙握住她的手,安抚她颤抖的身躯道:“姑娘!是奴婢!奴婢是凝雪!”
她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依旧在呜咽着。
凝雪心急如焚,冲着赵二娘喝道:“还不快下去!”
那赵二娘也被眼前的状况愣住了,忙讪笑了一声,唯唯诺诺地出去了。
凝雪和凝烟两人分别安抚她,凝烟不断抚摸着她,凝雪则在她耳边不停说道:“世子!世子派凝雪来保护姑娘,姑娘,您现在很安全……”
翩翩失焦的眼神逐渐回神,颤抖的身子也慢慢安静了下来,她定定看着眼前侍女装扮的女子。
她认出来了,这女子是裴湛派在她身边的暗卫。
她的心略安了安。
可是……
这时,凝烟又端来一杯茉莉清茶,将她半抱起来,托着她喝完了一杯温水。
有了温水的滋润,冒烟干涩的嗓子舒服了许多。
她望着二人,问出了最想问的话:“我在哪里?”
凝雪凝烟二人对视了一眼。
凝雪轻声答道:“姑娘在江南的万花楼。”
翩翩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犹如万箭攒心,眼里涌出泪水:“他……他t把我卖进了花楼?”
“不,不,姑娘,您误会了,这花楼的主人,如今是姑娘您!”凝雪忙解释道。
凝烟在一旁补充道:“姑娘,那赵二娘往后再也不能欺负您,以后得听命于您,您什么也不用怕。”
翩翩缓慢眨了眨眼睛,一瞬间根本转不过弯来。
她为何会从京都来到了江南?
她不是应该第二天搬出国公府,然后和阿兄团聚的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缓缓问道。
凝雪答:“今儿是二月十五。”
翩翩又是吃了一惊,距离那晚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年都过完了?
“我……我直接睡了一个多月?”她的声音发颤。
从冬天睡到了春天。
凝雪垂眼,点了点头。
翩翩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裴湛!居然悄悄把她送到了江南,而且是江南的万花楼!
他!他!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慢慢坐起了身子,手脚动了动,很快便找回了感觉,力气好似回到了身体里。
她挣扎着要起身,趿拉着绣鞋,她双脚踩在地面上,犹如踩在棉花上一般,差点摔倒。
凝雪忙扶住她。
她撇开凝雪的手,自己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总算走顺畅了,感觉整个身子都轻盈了不少。
但她的心里一点也不轻盈。
她立在室内,望向那二人:“裴湛到底想要干什么!”
最初的恐惧逐渐消散后,她的心里又涌起了滔天的怒气,这股怒气几乎将她气得眼前发黑。
他是她什么人?
翻了年他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可他竟然阻碍自己与兄长的团聚,还将她送来万花楼。
他明明知道,她最是害怕万花楼,害怕赵二娘,害怕江南,可他不声不响就将她送来这。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点。
他要作践她到什么时候?
凝雪和凝烟双双跪下:“世子实是担忧姑娘的安全,怕周家再次对姑娘施以暗算,所以这才将姑娘送来了江南。”
翩翩冷笑:“这么说,我应该感谢他了?”
她又冲着凝雪二人低声喝道:“我的兄长、我的母亲、我的嬷嬷,他们都在京都,我要回去!”
说完,就想要去拉雕花木格门。
凝雪二人忙跪在她的面前:“姑娘,如果您真要走,奴婢也不敢阻拦,但主子说了,如果您离开江南一步,那奴婢和凝烟之后就到主子跟前以死谢罪。”
翩翩胸口起伏,一看就是怒气沸腾:“他凭什么安排我的生活,他是我什么人?还把我送到万花楼,我……我……”
她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门被人推开了,赵二娘站在门口。
翩翩又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倒退了几步,她生理性害怕赵二娘,一看见赵二娘那张脸,她心里就开始打突。
凝雪和凝烟忙站起来,护在她的前面。
赵二娘见状,忙跪了下来,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翩翩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鸨母我一般计较,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了您,往后啊,您才是这万花楼的主子,我都听您的。”
翩翩震惊之余,心口砰砰跳了起来,看向凝雪:“我真的是这花楼的主人?”
凝雪点头:“万花楼已经是姑娘的产业,房契已过户了的,但依旧由赵二娘负责打理万花楼一应事务,往后您若看不惯她的行径,要打要骂都随您。”
这时,凝烟又捧来万花楼的房契地契等文书,递给翩翩。
翩翩一打量,果真是!约一尺见方的宣纸上,盖着鲜红的官印,署名赫然是“燕翩翩”三字。
她嗫嚅着唇,万万没想到,她一个从万花楼逃跑的妓子,有一天会成为万花楼的主人?
第854章 江南
那跪在地上的赵二娘微抬眼,迅速扫了一眼翩翩,不觉银牙暗咬,腮帮子发酸,心口都在滴血。
她今年四十又二,二十多年前也是名噪一时的舞妓,艳名远播,靠着手中积攒的银钱开了这样一间万花楼,在江南的生意不温不火。
花明月,不,燕翩翩,是她投资的最为得意的作品。
这女子原本底子就极佳,她又在她身上砸了多少金银,费了多少心血,才养成那玉嫩花娇、溜光水滑的可人儿。
她藏得紧,瞒得牢,把翩翩当作奇货可居,只一心造势,绝不露面分毫,原本以为初夜能卖个万两起步,让花楼财名皆收,谁知一朝不甚,被自己的人坑了一把,导致她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当时得知消息的她浑身抽搐,两眼一翻,一口气没上来,晕厥在地。
醒来后,她毫不留情地将从中作梗的花莹莹毒打致死,又开始暗地里寻找那花明月,一无所获。
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就是。
半年前,她倒卖贩卖良家妇女的事被人抓住了把柄,有来自京都的权贵盯上了她,逼她交出了燕翩翩的贱籍文书,并将她楼里的人整治了大半,从头到尾换血换了个干净。
她这才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而她自己,也被人喂了每月都要发作的毒药,只能乖乖听命于人。
可这远远不是噩梦的结束,半个月前,她被迫将花楼转手,由一名正儿八经的老板变成了高级仆人,而这花楼,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竟然是燕翩翩!
原来,这才是真相!
这燕翩翩当真是好命,有人将她从污泥中救出,又将她高高捧起,要将那些曾经欺侮过她的人,匍匐在她的脚下。
她定是靠着自己曾教给她的裙下功夫攀上了权贵。
赵二娘是风月场里打滚的人,一双眼睛甚是毒辣。
这燕翩翩一年多未见,出落得愈发绝艳,眉间有了妩媚之意,一看就是被男人经了手,养在了荣华富贵乡,被人日日娇宠。
一想起这些,赵二娘就觉得有刀子在剜她的心,割她的肉。
若是这些取悦男人的手段用来接客,那万花楼的生意该多火爆呀……
但她如今,只能认命。
她伏低身子,讨好道:“翩翩姑娘,您刚苏醒,还吃不得大荤,鸨母我叫人炖了燕窝,这就叫人送过来。”
说完,忙起身下去了。
翩翩怔怔坐在椅子上,久久回不了神。
凝雪低声道:“姑娘留在京都,公子感觉有掣肘,实是公子害怕姑娘再次被周家人设计,待公子将手头的事情一了,定会来找姑娘的。”
翩翩眼里沁出了泪,哆嗦着唇:“我,我明明要和阿兄团聚的,自此和他裴湛桥归桥路归路,他却罔顾我的意愿,将我送到这个地方。他……他……你以为他是为我好,但我知道,他也存了报复我的心思。”
她的装傻,她的不回应,她的逃避,她的决绝刺痛了他。
那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凝雪和凝烟默然不语。
翩翩自此在万花楼里住了下来。
她倒是想闹腾,但她知道徒劳无功。
她连这个房间都没踏出去过一次,也无人来打扰她,仿佛与世隔绝了般。
内心深处,她对这个地方有着深深的抵触,这种抵触并不会因为她成为万花楼的主人而迅速消散。
只在某天的夜晚,她推开轩窗,看见了荡漾的河水,万花楼临水而建,这里果真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万花楼建在胭脂巷,这里花楼林立。
一到夜晚,这里灯火璀璨,映照得河水粼粼一片,便见穿红着绿、翠环珠绕的女子倚门卖笑,伸手揽客,挽着穿金戴玉、风流写意的男子走进花楼……空气中都散发着脂粉的甜腻香味。
她再抬头望向远方,被河水绕着的江南城,远处是一座又一座的桥,一条又一条的巷。
船在水中游,人在桥上走,江南的夜色其实十分美丽。
她虽然在万花楼生活了三年,但从未踏出过万花楼的大门,她是赵二娘豢养的笼中燕。
逃离万花楼的那一个月,她东躲西藏,整日里担惊受怕,也从未欣赏过江南的景色。
这时,凝雪在她身后说道:“姑娘,您看明日要不要出去转转,江南的夜晚十分热闹,奴婢会护好您。”
翩翩“啪”的一声,将窗户关闭,外面的莺声笑语、灯红酒绿俱被她关在了窗外。
她垂眼摇了摇头。
凝烟又走了过来:“姑娘,洗澡水已经放好了,让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如今,她生活的一切俱被这二人安排着。
每日,要泡祛疤的药浴,还要被喂不知用途的黑色药丸,她也懒得问了,就如同提线木偶般由着这二人摆弄。
她也在这房里坐得安稳,白日的喧嚣,夜晚的纸醉金迷,她丝毫不为所动。
她被裴湛送来此处,除了凝雪和凝烟,还有在国公府后山抓的那只猫。
整日里,那橘猫跟随她一年多,长大了不少,身上的毛发柔软又蓬松,抚摸上去像是被日光照射的云朵。
她成日里和猫做伴,有时候连话也不说一句。
凝雪和凝烟暗自着急,真怕她这样下去会被闷坏了。
凝雪对她说:“t姑娘,您好歹也是这楼里的老板,楼中事务也多,隔三差五就有进来的新花娘,要不奴婢拿来账本给您瞧瞧?”
翩翩的眉眼有了一丝波动:“这些姑娘都是怎么进来的?”
一旁的凝烟搭腔道:“赵二娘这个老虔婆,自打被主子收拾了一顿后,她可不敢再倒买倒卖良家妇女了,所以最近刚进楼里的十二个花娘,有的是被冲没的罪臣妻女,还有的是战俘女,当然也有走投无路自己寻上门来的。”
翩翩抬了抬眼皮子:“这花楼确实是我说了算?”
凝烟笑道:“自然是真的。”
主子当时是这样对她和凝雪说的:“万花楼一切俱由她说了算,拆了也行,哪怕把楼里所有的妓子都放了也成,只要她高兴。”
第855章 相帮
翩翩点头:“那你把那些走投无路主动寻上门来的姑娘们叫来。”
凝烟一愣,回了个“是”。
不一会,凝烟领着四位姑娘走了进来,携带着一股脂粉的浓香。
这四个花娘因着刚进花楼,举止行为很是局促。
纱帘本就是个装饰,并无多少遮挡之用,她们抬头看清了帘内的少女。
她正倚靠在一张美人榻上,怀里抱着一只温顺的猫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猫儿的脊背,听见动静,偏抬螓首。
少女并未梳发髻,任由一头海藻般的头发披散,神情淡淡,懒洋洋地窝在迎枕间,神貌动人。
这楼里的东家,竟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美貌少女。
翩翩亦隔着半垂的珠纱帘看去。
四位新进的花娘暂未接客,还正由虔婆们教导着。
她们穿着统一的衣饰,上身穿着抹胸薄纱衣,下身则是包裹双腿的鱼尾裙,露出了玉一般的曼柔腰肢。
这样的衣服,翩翩也穿过。
翩翩轻声问道:“我只问你们一句,若有机会离开这花楼,你们可愿意?”
四个花娘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翩翩轻声说道:“若有想出去的,我可以把奴籍文书还给你们,再给二十两银子,出去后只能靠自己了。若是不想出去的,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厅里一时安静极了。
这时,其中一位花娘“扑通”跪了下来:“奴,奴愿意,感谢东家大恩大德,奴婢父母双亡,被兄嫂逼迫走投无路才进入这里,兄嫂还让奴婢,让奴婢每月将卖身的钱给他们,若是……若是能出去,奴婢会离江南远远的,奴婢会做绣活针黹赚取工钱,实在不行给人浆洗衣裳也能过活,奴婢来生做牛做马愿报答东家的恩情……“
翩翩听了她的话,微微出神,时下女子多艰,各人有各人的苦楚,沦落花楼俱有自己的苦衷,诸多心酸难以言表。
她帮她,好似在帮从前的自己。
翩翩的脸上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