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于,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不能阻止别人怎么说,无措地望向裴岑。
“看路。”他提醒。
似乎根本没在意,身后的人在讨论什么。
酒店服务很好,见到裴岑扶她出来,立刻取来碘伏棉签,跌打损伤药品。
两人就近在走廊休息处坐下。
有几块玻璃渣扎进肉里,不深。
“忍一忍。”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镊子,半蹲下去,手掌捏着她脚踝,“疼了说一声。”
伤口有点深,很痛。
痛感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出神地盯着裴岑一圈一圈缠胶带的手。
“好了,试试能不能走?”他起身。
钟善像听话的木偶,站起来,抬了抬腿。
没伤在交脚心,走路不成问题。
一旁,周蔚也跑出来,“没事吧善善?”
“没事。”她勉强挤出笑容,“不用担心我。”
周蔚眉头仍紧锁着,“你别笑了。”
裴岑到旁边接了个电话。
“善善,之婧姐把那女的喊走了,你别担心。”周蔚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应该不会说什么的…而且根本不关你事。”
还想再说什么,裴岑过来,周蔚及时噤声。
他沉声问:“要不要上楼休息会儿?”
“不用了。”钟善笑笑,“能麻烦你送我回家吗?”
她实在有点累,没力气,没心情应付。
就当短暂的逃兵吧。
-
回程路上。
裴岑坚持将她送到门口,才安心离开。临走前,再三叮嘱:“等你休息好,一定第一时间跟我打电话。”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任之婧发信息过来,说辛苦她,让她好好休息。
她确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再考虑接下来怎么办。
三点起床,忙碌一天,幸好够累,即便发生天大的事,她也能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睁眼便是刺眼的阳光,提醒她昨晚忘记拉窗帘。
掀开被子,刚下床,小腹撕裂般地疼痛。
到卫生间,果然,生理期到了。
幸好是周末。
她洗漱完后,吞了片止疼药,拉紧窗帘,躺回床上。
想给伯母打个电话,又担心被听出异常,便作罢。
她没打开微信,在床上待着,连吃三片止疼药,仍然像有只手在腹腔里翻弄。
迷迷糊糊间,她看了眼时间,下午六点半。
担心明天还会这么痛。
她摸到手机,找到主管号码,拨过去请假,带着虚弱和疼痛的声音是装不出来的,主管很快同意,叮嘱她好好休息。
没了顾虑,钟善将手机扔在一旁,蒙头睡去。
入夜,不知道是止痛药发挥作用,还是单纯捱过去疼的那段时间。
等再次睁眼,上午十点,小腹处已经毫无痛感。
身上和额边碎发,满是汗湿的痕迹。
她先吃了块面包,洗漱后,换上新睡衣,神清气爽。
睡上一天一夜,意识清醒不少。
就连两天前,认为最糟糕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在洗澡的几十分钟里。
她已经决定,不能一直回避下去。
咚咚咚。
突然响起敲门声,敲门的人没用太大力,但她着实没有心理准备,心跳停了拍。
“谁呀?”
实在是想不到,这个时间点,会有谁过来。
“我。”
裴岑的声音。
她停两秒,刚拉开一条缝,听见他微微喘气的声音,像是跑上来的,瞅见她的瞬间,明显松口气。
“你怎么这个时间来?”钟善请他进来,倒了杯水。
他没接,站在门口,环视一周,缓缓出声:“我以为,你又一声不响离开明南了。”
“……”钟善注意到‘又’字,“我有工作在这,怎么会一声不响的离开。”
“为什么不回信息?”他追问。
她如实回答:“我这两天没看。”又补充了句:“今天是请假了。”
裴岑盯着她,确认不是在撒谎,接过水抿了口。
“后来……那个人说什么了吗?”她其实有想过。
女方亲戚那桌,是任之婧较为亲近的本家亲戚。
既然女人认出了她,起码要跟任之婧说的。
“不知道。”裴岑回。
她沉默片刻,“陶哥没跟你说吗?”
“没有。”裴岑声音很淡,“钟善,我只会听你说。”
只会听你说。
裴岑之前说过同样的话。
她深吸口气,“你还记得,高考前,我爸来了明南吗?”
“记得。”裴岑能回忆起那时候的细节,“叔叔在明南大概待了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便是噩梦的开端。
高考前半个月,钟宏才忽然提出要来明南陪读。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明南。
钟善上学,起得早回来的晚,没多关注钟宏才。
直到,高考结束后第二天,她替钟宏才接了个电话。
催债电话。
她这才知道,钟宏才借了高利贷去赌博,利滚利到了几十万的数字。
钟宏才是来躲债的。
这对他们家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她竭力保持镇定,让钟宏才报警。
“不能报警!我欠条在他们手里,敢报警,他们下次见面就敢砍我手!”钟宏才求她,“小善,你帮帮爸,爸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你养活这么大,就算没有血缘关系……”
“我怎么帮你?”钟善可笑地反问。
钟宏才:“昨天送你回家那男同学,就我之前也见过的,你俩谈恋爱了是吧?”
钟善立刻充满防备。
“我知道你男朋友家里很有钱,”钟宏才笑得十分讨好,“这几十万对他家来说跟几百差不多,你找他要,你说这是救命钱。”
她直接拒绝。
也总算知道钟宏才来到明南的另一个目的。
她跟钟宏才说,如果他回云宁,从此改过,会帮忙打工还钱。
如果私下里找裴岑,她会立刻分手,并且不会帮他还债。
钟善平常很少忤逆大人想法。钟宏才见她态度坚定,不像是在撒谎,才有所忌惮。
发生这件事时,她担忧的是如何还钱,却没想过要和裴岑提分手。
但钟宏才到云宁后的第二天,钟自强打电话过来。
钟宏才酒驾,撞了一位阿婆,进了ICU,很大可能救不回来。
那钟宏才,便会成为杀人犯。
而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即便被撞的阿婆能够活下来,后续的治疗费用也很庞大。
她去过裴岑家里,父母恩爱,家庭温暖。
她知道裴岑家境优渥,但仍固执地认为,贫富的差距,不是根源性问题。
但钟宏才撞人以后,杀人犯的女儿,是不配和裴岑在一起的。
钟自强喊她回云宁,钟善哭完之后,也买好了票。
本来是打算不再跟裴岑见面,电话里提分手。
她晚上做了梦。
梦到电话里提分手,裴岑不相信,来找她当面对质的路上,出了车祸。
于是,她到家楼下等他。
为了让他死心,说了最狠的话,说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然后便到了云宁。
万幸的是,经过几天的抢救,阿婆离开ICU,却成为了植物人。
对方家属同意私下解决,也就意味着钟宏才不用坐牢。
但索要五十万赔偿。
钟宏才甚至给她跪下,让她向裴岑借钱。
当钟善告知他,两人已经分手后。
钟宏才彻底崩溃。
高考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新生开学,她没办法入学,家里没钱交学费,阿婆那边需要人照顾,她成为那个护工。
后来,不出两个月时间,阿婆去世。
阿婆家人也不再给期限,声称五十万不给,便一命换一命。
很长一段时间,钟善呆在家里,每天会有高利贷的人催债,还有阿婆家人的讨要。
邻居们不再进她们家门半步。
某天,钟宏才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两瓶酒,喝醉之后,直接从楼上跳下去。
当场死亡。
没给她留下任何财产,却留下所有债务。
她整夜不敢睡觉。
直到钟宏才去世后,才知道周围街坊邻居的钱,他也借了个遍。
那段时间,她不敢出门,不敢买任何东西。
即便是生理期,实在没办法,要买卫生巾,小卖部老板会用鄙夷的眼光看她,跟别人说,“有钱买东西,却不还钱。跟她爸一样。”
钟善最后还是将那包卫生巾放了回去。
永远记得老板娘的那句话。
“跟她爸一样。”
哪里一样呢?
钟善悲哀的想,犯错的人不是她。
但是没办法。
在小镇人眼中,在放高利贷人眼中,在受害者眼中。
她不是钟善,她是钟宏才的女儿,是道德关系中,理所应当替钟宏才还钱,替他抵债的人。
钟善甚至想过,既然每个人都说,她是钟宏才的女儿,她和钟宏才一样。
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去死。
产生念头这天,门外依旧有男人粗俗不堪的辱骂声。
只是忽然,多了万晓燕的声音。
是伯母救了她。
伯父一家年逾五十,没有孩子。小镇上闲言碎语多,便早早打工攒钱,在市区上买了套小二居。
过年时,万晓燕经常喊她去家里玩。每每这时,钟宏才便甩脸色。他对万晓燕一直有意见,嫌她强势,嫌她铁公鸡一毛不拔,不肯借钱给他。
但,就是一毛不拔的万晓燕。
卖掉花了半生积蓄在市区购置的房子,替她还债,与阿婆家里和解,让她重返校园。
三人重新搬回,伯父家在镇上的自建房。
开学前一晚,万晓燕跟她谈话:“还债的钱,读书的钱,我不是白白给你的,别想着不用还。不过几十万,你用功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不愁挣不到。”
钟善明白伯母的良苦用心。
返校后,四年中,绩点永远名列年级前三,最后也算是不负期望。
讲述过程中,钟善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情绪冷静。
时间仿佛真的拥有磨平一切的魔力。
全身心前所未有的轻松。
钟善释怀地笑笑,终于敢抬头,对上他视线的瞬间,瞳孔骤然紧缩了瞬。
他眼眶泛着红,眸间分明有泪光,她清楚地望见自己的倒影,紧蹙的眉间,无一不是同情。
“裴岑,我说给你听,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更不是想争取你的原谅。”
五年前,被她否定的懵懂单纯的感情,被她辜负、以报恩为由冠名的初恋,都给裴岑带来伤害。
他也是受害者之一。
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这件事,才算是真正画上句号。
“我想表达的是,那段恋爱不是笑话,不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我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她顿了顿,垂头,像犯错的稚童,音调轻柔而自愧,“对不起,你的初恋,好像被我毁掉了。”
话音刚落。
裴岑声调喑哑,却分外坚定,“钟善,看我。”
她抬头。
“对你,我不会同情,只会心疼。”他字字诚恳有力,“我接下来的话,更不是为了安慰你。”
“分手后,确实有段难熬的日子,但我从来没有怨过你。初恋在我这儿,是你留下的珍贵回忆,从来不存在,有人毁了它。”
她从不怀疑他的话。
“其实分手后,我找过你。”裴岑伸手,替她擦掉泪水,迅速闭了下眼,“房东告诉我,你退租时,说再也不会来明南。”
他不是没怀疑过分手。
高中三年,和钟善相处的点点滴滴,以高二她到家里做客为分界线。
早在一开始,他撞见过她往他课桌塞牛奶。
一周后,他去钟善租的房子找她。
被房东告知,前几天已经退租。房东随口说了句:“还听她说,以后再也不会来明南了。”
没过几天,高考录取结果公布,她去了云宁大学。
裴岑终于相信。
钟善是不喜欢他的,从始至终。所以要彻底消失。
她哽咽,“退租时,我是真的以为,不会再回来了。”
裴岑勾了勾唇角,自嘲地笑,心底满是遗憾。
明明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低喃,“至少你不用一个人面对。”
钟善流着泪摇头。
如若重来,在知道爸爸很可能会成为杀人犯时,她还是会提出分手。
“试礼服那天,我看见你手机里的视频了。”她忽然提起,“我有点庆幸。”
庆幸着,你和想象中不一样,好像没有对当年辜负真心的女孩,厌恶至极。
“所以,你说要追我的时候,我相信的。”她鼻音很重,像迷失方向的小孩,“但我没办法肯定,这份喜欢会维持多久。当你知道事情真相后,会介意吗,你的家人会介意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钟善,我喜欢的是你。”
她笑了笑。
不是她不相信。
而是以往那些经历,小镇上邻居每每提起她的摇头叹息,拜年时几个阿姨的冷嘲热讽。
太多现实经验,明明白白告诉她,恋爱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谢谢你。”她由衷道,“裴岑,我们彼此重新思考一下,可以吗?一个星期的时间,你不用有任何负担。”
剩下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如果你不介意以往的伤害,如果还是坚持这份心意。
那就在一起吧。
第72章 善终
【上章结尾增加了1500字, 有新增情节,必看必看!】
周一短暂休息后,钟善照常上班。
婚礼结束后, 陶冶也回归工作。
再打照面时,陶冶跟她讲话,与之前无二,午休前喊她,首次提及婚礼的事情。
“你那天离开得早……”他顿了顿, 从柜子里拿出毛毡袋, 笑着说,“你嫂子叮嘱我, 伴手礼得快点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