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道自当今的天子登基以来,京城的坊市口血流了满地,一层又一层,死了不知多少人。
公爹若是治不好天子的头疾,丢掉性命不过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勿要胡说,大郎的岳家是朝中御史,我们林家世代行医,公爹他也在宫中服侍先皇和陛下多年,陛下岂会如此草率要公爹的命。”秦氏冲着林二爷夫妇两人喝了一声,颇有底气,华太医和项太医哪里比得上她们林家根基深厚。
然而,林二爷却并未理会秦氏这个长嫂,他虽不在太医院当值但知道的一点不少,当今天子连先皇都敢……怎么会为臣子所辖制,还只是一个与朝政无关的太医!
听到这里,余窈总算是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外祖父进宫大概率是为陛下医治头疾,而当今陛下性情残酷,因为头疾的缘故已经接连处置了数位太医,如果外祖父不能为陛下看好头疾的话,林家就要大难临头。
“二舅舅,陛下的头疾就连外祖父都不能医治吗?”少女慢慢地思索过后,细声问出了口。
也在这时,林二爷才发现自己母亲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小姑娘。
他定睛看去,少女年岁不是很大,却生的华光溢彩、桃羞李让,隐隐约约有自己已经去世的妹妹茯苓的影子。
“窈娘,你竟来京城了?怎么没提前送信过来?你余家的伯父伯母同意了吗?他们怎么说的?是不是你的伯父伯母要你来问你的婚事?”林二爷问了一连串的话,句句不离余窈的伯父伯母。
余窈被问的愣了一下,才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二舅舅,我的事不重要,稍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外祖父能不能治好陛下的头疾。”
提到头疾,她默默地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他脾气就不大好,夜里少眠偶尔会捏额头,像是头疾的症状,所以她一边送了他奇南香,一边用各种安神静心的方子给他熬制药膳。
奇南香“未婚夫”不喜欢,反而喜欢她的香囊和制的香饼,配上药膳,“未婚夫”捏额头的次数似乎少了很多。
她不知道陛下的头疾是不是可以用和“未婚夫”一样的法子。
“爹和太医院的其他太医翻阅了无数方子,针灸也试过了,作用不大。听说陛下登基之前也找民间大夫医治过,总也不好。”林二爷摇头叹气,给天子治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还有诸多的忌讳,他们就更束手束脚。
至今,没一人能治好陛下的头疾。
“那,试过熏香和药膳吗?”余窈抿了抿发白的唇,小声地问出了这句话,她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不想外祖父和林家获罪。
“这……倒没有试过。”林二爷闻言,陷入了沉思中,可也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沮丧,今天这一劫还不知能不能过去呢?
“若爹能平安归来,窈娘,你再仔细说说你的法子。”
“嗯,我记得了,二舅舅,外祖父一定不会有事的。”
余窈的手心一片汗津津,若外祖父真的有事,她不要脸面,或许可以找到“未婚夫”帮忙,武卫军郎将,在天子身边的地位应该很高吧?
***
建章宫,死一般的寂静。
林太医自接到传召就提着心吊着胆,先前太医院有人提出了让陛下静养月余的法子,现今一个月过去,他想陛下应该是要他为自己诊脉看头疾是否有所缓解,自己若说不好,太医院又要变得风声鹤唳了。
可对一个大夫来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不可能说出违心的话。
林太医硬着头皮往殿中去,常平沉默着在前走,他因为保养得当倒也跟得上青年内侍的步伐。
“陛下,太医院林太医已到。”常平将人带进去,对上那双戾气满满的黑眸心中微有忐忑,到现在,他也不确定陛下是不是真的会要林家全家人的命了。
陛下的头疾已经根深蒂固,他们也派人查过,林家根本没有医治头疾的妙方,余娘子的玉石还有她用的香也许只是一种巧合。
然而,查是查过了,是不是还要看陛下信或是不信。
“林、致、运,身为太医居然未在太医院当值,而要朕命人去家中请,你可真是好大的脸面呐。”不必常平提醒,半歪在软榻上的天子目光就对准了底下的太医,然后降了他的罪。
林太医身子骨硬朗可也经不住天子如此直接明了地指责,随即颤着胡须跪下说自己有罪。
他不敢辩解今日他无需当值,辩解就是罪加一等。
萧焱冷冰冰地看了他一会儿,让他起身给自己诊脉,顺便提醒他,“朕的头疾太医院已经耽搁太久了。”
林太医的手指搭上了天子的脉搏,本已经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下一刻他惊讶地屏了呼吸。
似乎,陛下的脉象显示他的头疾真的有所好转……
“陛下,或许您在建章宫静养月余是有用的。”林太医长呼一口气,说了他头疾好转的脉象,又道他的体魄比之前也好了不少。
闻言,萧焱的神色起了一些变化。
“脉象显示这些天,陛下无论是睡眠还是饮食都远胜从前。不知,是否是这样?”林太医试探着询问。
接着他便看到天子像是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睛。
“嗯,远胜从前。”
“可是,她走了,没、有、选、择、朕!”萧焱睁开黑眸,平静又漠然地盯住了他,“听说你的家里好生热闹,一片喜气洋洋。”
林太医不意外陛下知道他家中的事,点了点头如实回答,“微臣的外孙女从苏州城来到了家里,微臣与夫人都很开心。”
“可是,她心神似乎受了刺、激,突然晕倒了,微臣进宫之前人还没有醒来。”
“……受了刺、激,晕倒了?”气氛蓦地冷凝,萧焱慢慢地重复了他面前老太医的话,手指捏紧了一旁的把手,“你诊了她的脉象?什么结果?”
林太医有些疑惑为何陛下对晕倒的外孙女起了兴趣,不过他只当陛下或许随口一问。
“脉象显示,窈娘似是伤心过度啊,也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对了,窈娘便是微臣的外孙女。”
伤心过度,然后晕倒。
萧焱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感觉到胸口的涩意愈加明显了。
第42章
傍晚天色渐黑,在林家所有人的提心吊胆中,林老太医被两个小太监送出了宫。
让众人喜出望外的是,他不仅平安归来,还罕见地得到了天子的赏赐。
一套黄山玉环佩、一副黑白玉棋子、十匹贡缎、二十匹绢帛,还有若干的名贵药材,由那两个小太监亲自送到家中。
自陛下登基以来,被抄家灭族的人很多,可得到赏赐的人则少之又少,像林太医这般连珍贵的黄山玉都得的人更是只有他一个。
林太医回到家中,林家的人看到这些赏赐全都又惊又喜,送走了小太监,所有人都笑开了怀。
林老夫人赶紧让人搀扶着林太医坐下来,他们的二子林黄芪已经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宫中的情况。
“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和娘都以为陛下这次要问罪我们林家了,没想到您竟然还得到了陛下的赏赐。”
而且,这些赏赐还出乎意外地十分丰厚。单那一套黄山玉光泽温润,质地细腻,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余窈听了二舅舅的话也默默点头,余家在苏州城算是豪富,可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成套的黄山玉,品质还堪称上品。
林家长子和三子此时也回到了家中,疑惑的目光纷纷看向了自己的父亲,他们在得知父亲被天子召去宫中看诊的那刻也以为家里要大难临头了。
林太医捋了捋颌下依旧乌黑的胡须,没有瞒着他们,“陛下的头疾有所好转,故而未降罪我等。”
说着,他含着慈爱的眼神落到了一边少女的身上,“此外,有这些赏赐还要多谢窈娘。”
谢她?林家人也跟着看向少女,目光充满了怀疑。
难道陛下头疾好转还和这第一天进京的小姑娘有关?怎么可能?
秦氏的神色当即就淡了许多,别是公爹担心外孙女天煞孤星的命格惹得他们厌烦,所以用天子的赏赐为她作势吧?
第一天到林家,自己不但身子坏晕倒了,还连累公爹差点被陛下问罪。
余窈感受到周围或质疑或好奇的注视,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主动问出了口,“外祖父,陛下的赏赐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因为您的医术缓解了陛下的头疾吗?”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没有丝毫的攻击力。
林太医笑眯眯的摇头,“不止是因为陛下头疾好转,方才窈娘没有注意到那两名宦者往你这处看了好几眼吗?”
闻言,余窈眼睛微睁,其实她注意到了,送外祖父归家的两名宫人几乎在盯着她看,她虽然有些慌不过因为没有在其中发现恶意,所以就悄悄地当做无事发生。
原来,真的有她的缘故吗?可是余窈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和皇宫中尊贵的天子有何关系,只……“未婚夫”也不会在天子的面前提到她吧?
“陛下得知窈娘你晕倒之后,心血来潮,便随口说要看一看林家的运道。若那两名宦者送我归家时你还未醒来,陛下的赏赐就会原封不动地重新送回宫中,可若是你已经醒来,那便是你有福气,林家有运气,赏赐就会留在林家。”林太医不慌不忙地解释赏赐与余窈有关的缘由,末了他的眼神越发慈爱,“好在窈娘醒了,是窈娘给林家带来了福气。”
众人听了这番话恍然大悟,居然是这个缘故,天子的性情便是如此,喜怒不定,行事作风也没有人能揣摩地准,他们倒不太意外。
“陛下肯定还是因为头疾好转想要赏赐外祖父呀。”被外祖父说是为林家带来了福气,余窈的脸颊飘上了两团红晕,她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被亲人珍视的感觉了。
连带着,少女对那位遥不可及的尊贵天子也生出了些许好感,他偶尔的一次别出心裁可以让她今后在外祖林家的日子好过许多。
接下来,她去镇国公府退婚甚至也能多一些底气。
天子亲口所言她有福气,傅家就休想用丧父丧母命格不祥的理由来羞辱她。
“陛下还道,黄山玉与墨白玉的棋子皆赐给窈娘。圣意不可违,今日我便做主将三匹贡缎和五匹绢帛也都给窈娘,剩下的药材留给你们母亲,其余的你们三房都分了吧。”林太医直接让人将东西送到余窈住的地方,也就是这时,他才想到问秦氏外孙女被安排住到了哪里。
秦氏刚听到大半的赏赐都留给了一个小姑娘,心里正翻滚着不满与恼怒。突然被林太医问起对余窈的安排,她脸皮一僵,故作为难地说了一处地方。
“家里的宅子本就不大,人多住不开,只西南角有两间房舍还空着,收拾一下也能住人,父亲,您看那里怎么样?”
西南角的房舍细说起来其实根本没住过人,只因那里种着一块药田,草药成熟又经过晾晒之后会放在两间房里收着。
“药舍怎么能住人?大嫂,我记得西侧院有房子空着。”姜氏这次是真因为秦氏的举动惊了,窈娘无论如何都是家中的正经亲戚,尚且年幼,叫人去住药舍,怎么说的出口?
她可是记得,窈娘的身上还有和镇国公世子的婚约呢。
“西侧院住着二郎还有四郎,表兄妹住的近了于礼不合。先前那两间房不过是因为没住人才成了药舍,住了人不就不是了。”秦氏淡淡地回道,过后就不出声了。
林家三房都没有分家,加上底下的七八个小辈,林家的宅子确实住的拥挤。比起来西侧院,余窈住到西南角与表兄表弟们隔开,听起来更为合适一些。
可药舍怎么听起来都太过怠慢,林老夫人和林太医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余窈的大舅舅,秦氏的夫君也微微皱眉,对夫人的安排不甚满意。
屋中的人都不出声,余窈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被搅在一起的手指,轻声道,“大舅母何须费心,我还记得从前和母亲住过的院子,我住到那里去不就可以了吗?”
少女的话音落下,房中的气氛更安静了。
余窈母亲从前住的院子,现在已经被秦氏的长子林家大郎占了,林家大郎娶的夫人是京城中一位御史的庶女。
林家长房很以这桩婚事为荣,觉得长子攀上了一个有权势的岳家。
余窈的大舅舅一脸尴尬,秦氏正欲将这事挑明,被姜氏的一声嘀咕打断了。
“敢情是因为这个才叫人去住药舍啊。”
见识到了公爹对外甥女的看重,姜氏自然敢与长嫂叫一叫板。
“弟妹这是何意?窈娘进京这般突然,我一时半会没法安排难道是故意的不成?若你觉得不妥,不若叫窈娘住到二房去,刚好二房也只有一个三娘,房舍多。”秦氏冷笑,窈娘姓余,她的母亲也早已去世,难道家里还要给她留着一个院子?
听到大舅母的这番话,余窈紧紧地绞着手指,心中除了有些失落并不意外。
她的父母去世过后,剩下所谓血脉相连的亲人们如何对待她都不稀奇。对她好是情分,对她不好嫌弃她也是人之常情。
她想自己住到药舍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手中有银钱,过些时日置办座宅院也就是了。
本来,她到外祖家就只是暂住。
“住口!”然而,正当余窈准备接受大舅母的安排时,一向脾性温和的林太医动了怒,他和老妻都还没死呢,倒要看着女儿的骨血寒酸地住到药舍。
“将鹤鸣院后面的缘草堂收拾出来,给窈娘住。你们的医术也有所成了,今后就在自个儿的房里自己教导二郎五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