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内容不详,通话时间创记录的达到了十六分钟。
电话挂断,黎冬当天胃口大好,一直笑眯眯地接待前来探望的朋友们。
原计划,秦溪会在港市待两个月,等黎冬的手拆了石膏之后才回寿北。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又是一通电话让秦溪急忙带着孩子们赶回了寿北。
***
赵国庆病倒,病情发展迅速,短短两天时间已经陷入了时醒时昏的状态。
从玛亚医院出发,下飞机又直接赶往市二院。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下着雨夹雪。
雨水夹杂着稀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医院前的行道树被砸得不停沙沙作响,如同有无数只春蚕啃食树叶。
两个孩子天真无邪地叽叽喳喳地吵闹着要回家和哥哥姐姐堆雪人,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秦溪无心欣赏那挂满树梢的冰霜,心情沉重异常。
许是天又湿又冷,医院里并没有多少病人。
稀稀拉拉几个附近居民区的老人坐在暖气片前取暖,就算聊天声音也压得很低。
一进医院大厅,秦溪就看到了楼梯口前正在说话的张越楠和黎书青。
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黎书青不时点着头。
“爸爸。”
“爸爸。”
两个孩子全然没看出气氛严肃,满心欢喜地冲向许久没见的爸爸。
两只小鸟儿飞向黎书青,就像是一抹阳光,暂时将笼罩在周围的压抑尽数冲散。
黎书青微微笑着,展开双臂接住了两只“雏鸟”
“爸爸,我好想你。”
“爸爸,你来看我们怎么不叫醒我呀。”
孩子们快乐地跟爸爸说着这些天在港市的生活,当然也没忘提遭遇绑架时的恐惧。
黎书青听着,目光缓缓抬起,落到了秦溪脸上。
那是一种秦溪从来没见过的表情。
满是悲伤却又很平静,略微有些发红的眼尾带着丝苦涩,上扬的嘴角却挂了笑意。
有很多话,可不知从何说起。
“你跟秦溪说说情况吧。”张越楠叹气,拍拍黎书青的肩走开。
夫妻俩一人抱着个孩子,默默爬到五楼的干部病房。
这层楼里很安静,没有病人家属聊天声,也没有医生护士穿梭的身影。
越是安静,才让人越觉得恐惧。
“外公就住这间病房。”黎书青站在病房门口,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秦溪抬起右手摸了摸他的鬓角:“我带孩子们先进去看看外公。”
黎书青点头,把高高放下,由秦溪牵着进了病房。
病房里同样安静得让人窒息,空气里弥漫着药水味,生命检测仪器滴滴滴地回荡着。
走之前,赵国庆面色红润,还特意叮嘱秦溪让孩子们多陪陪黎老爷子。
可才一个多月,病床上的人已经变得她不敢相认。
骨瘦嶙峋,皮肤黄得可怕。
要不是还微微有些起伏的胸口,秦溪会以为躺在这的不是活人。
秦溪猛地撇开眼睛不忍再看下去,眼眶酸胀湿润,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很快就模糊了视线。
“妈妈,这是谁?”
孩子们根本没认出病床上的是平时最疼爱他们的外祖。
兴兴害怕地拉住秦溪的手往门口扯。
孩子虽然不懂什么是生老病死,凭本能也感觉到恐惧,明白不是什么好事。
“是外祖。”
胆子稍微大些的高高靠近病床,终于认出了赵国庆。
“外祖生病了吗?怎么不说话。”
“外祖这会儿睡着了,你们不要吵。”秦溪他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出去找爸爸吧。”
走廊里。
黎书青的目光只是虚无地望着楼梯口。
往前十几年,赵国庆每次从那里出现,都是笑盈盈的带来好消息。
十六岁时骑车摔到手,因为担心无法当医生而焦虑得整晚睡不着觉,外公走过来说臭小子手没事。
二十四岁时外婆因病住院,外公端着饭乐呵呵地说还好外孙是医生。
三十一岁,外公杵着拐杖从楼梯口走过来,说他当爸爸了。
三十六岁,那个人躺在病房里,再也没人给他带来希望。
空旷的走廊冷寂得人瑟瑟发抖,黎书青反复地搓着手,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一点点暖意从掌心传来。
明明走廊里就有暖气,怎么还会觉着这么冷呢。
正如此恍惚地想着,掌心里突然塞进来两只小手,小女儿像个小暖炉,迅速传递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爸爸,我抱紧你就不冷了?”
“那我抱爸爸这边的手。”高高也加入温暖爸爸的行列中来。
秦溪坐到边,歪头把脸上未干的泪径直抹到黎书青肩头。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对于妻子的温柔埋怨,黎书青只能苦笑两声淡淡道:“我也被外公外婆骗了。”
夫妻俩都被骗了。
去香港前晕倒那次,其实赵国庆就已经检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老爷子知道外孙和外孙媳妇都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联合张越楠一起编造了个高血压晕倒的毛病。
况且胰腺癌在眼下国内外都没什么特别好的治疗方法。
在疾病前,赵国庆毅然选择默默承受,硬是没让家人看出一点点异常来。
直到两天前晕倒被送到医院,又挨了一夜,张越楠才悄悄给黎书青打了电话。
对秦溪来说是晴天霹雳,对黎书青来说那就是暴风骤雨。
他就像条小船,在雨中漫无目的漂浮着。
多年所学让他知道此刻做任何治疗都是徒劳,却还是因着心里固执的不舍寻求最后一点希望。
“就在给你打电话前,我还想把外公送到港市去治疗。”黎书青温声说道。
“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
“外婆说,不要让外公再痛苦了,她说……”
然后一向闻温和的许婉华怒了,将黎书青狠狠臭骂了一通。
外公肩膀有个难看的疤痕,就像个山丘似的狰狞隆起。
后来才知道那是肩膀中弹后战友用玻璃生生把子弹挖出来之后留下的难看疤痕。
生挖时一声不吭的硬汉,却因生病疼痛整晚整晚杵着拐杖在院子里走路。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能治疗胰腺癌的药,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帮外公减轻痛苦,让他能睡几天安稳觉。”
那一刻,黎书青猛然清醒过来,给秦溪打去的电话是让她快点回来。
秦溪无声流着眼泪,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谢你……”黎书青低头,用脸颊轻轻碰了碰秦溪的脸:“在我身边。”
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脸上的湿意。
现在他不仅是外孙,还有丈夫和爸爸同样重要的两个身份。
“我们把外公接回家吧!”秦溪说,终于是泣不成声。
“回家去!”
就算外公醒来,肯定也不想独自待在冷冰冰的医院。
“我去办出院手续,然后安排车来接人。”秦溪抹了把眼泪,站起来。
她怕在坐下去,哭泣的样子只会让黎书青更加难过,近乎逃也似的离开了。
前世父母相继离开,那种彻骨疼痛会在往后许多年的日日夜夜悄悄钻进心口。
除了自己熬过去,别无他法!
下楼时,秦溪冷得打了个摆子,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窗户外,大雪纷飞。
今年冬天应该非常冷……
第141章
日子仿佛在这个冬天凝固了, 秦溪每天都在希望明天能慢些到来。
可时间还是在点点滴滴中流过,一晃眼,年节就在眼前。
腊月二十八这天, 天难得晴了开来。
一大早起来, 秦溪下楼准备去厨房做早饭, 经过一楼餐厅时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许婉华推着赵国庆,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恍惚间看到这一幕,秦溪心里咯噔一声, 嗓子像是被糊住了般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躺在病床上几个月的赵国庆突然精神焕发地笑着。
回光返照……
秦溪心里立刻回荡着这四个字。
就像十年前霍老爷子那样,中午还能坐起来呵斥人,晚上就永远闭上了眼。
“你外公想吃肉牛面。”许婉华笑着说。
赵国庆也跟着点头,声音有些嘶哑:“饿了好久,今天要好好吃一顿。”
许婉华知道,赵国庆也清楚,就连秦溪也明白。
让人悲痛的默契在几人中蔓延开来, 秦溪应着“好”, 转身先去客厅里给黎书青打了电话。
又给秦海和张秀芬打电话,让他们去把两个大的孩子接回家。
赵国庆也听到了,不过并未阻止, 而是让张秀芬推他出去晒会儿太阳。
腊月二十八的中午, 黎家的午饭只有一碗牛肉面。
赵国庆的双手已经没有力气拿筷子, 面条是由黎书青一根根喂到他嘴里。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赵国庆终于歪了歪头躲开筷子:“我吃饱了。”
许婉华笑着,拿起帕子给丈夫擦了擦嘴。
“老小孩,吃完嘴上全是油。”
赵国庆眯了眯眼, 笑着环顾了一圈大大小小的家人:“就这一回了。”
悲伤瞬间弥漫,没有人再说话。
孩子们虽然小, 但也懂得看脸色,大人们都阴沉着脸,四个孩子没一个喊饿。
“你和书青跟我来。”
最后,还是赵国庆摆手打断了压抑的气氛。
许婉华把他推回卧房,赵国庆刚躺下来,整个人就仿佛瞬间被吸干了精气神。
“外公。”
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离别,黎书青沉着嗓子喊了句,眼泪终是滂沱而下。
“不准哭,浪费时间。”
赵国庆皱眉,努力想抬起手,手指只是无力地在被子上这么晃了晃。
黎书青一把抓住外公的手贴到脸边,一遍遍用脸颊蹭着冰冷的手心。
赵国庆笑了。
“等我走后,这房子你们想住就继续住,不想住就还给部队,还有外婆……”
赵国庆另一只手又微微抬了抬,秦溪立刻明白过来,走过去握住了另一只手。
赵国庆在交代后事。
最重要的当然是外婆,这点毋庸置疑,当然是黎书青夫妻在哪她就在哪。
许婉华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她的悲伤无疑是家人中最甚。
赵国庆麻烦秦溪以后多陪她说说话,要是去外地出差,就把外婆一起带着去。
秦溪都一一保证了 。
在之后对丧事的安排,秉持一切从简原则,所收礼金全部捐给国家。
最后,赵国庆提到了平平和安安。
“办完我的丧事就去把平平和安安户籍的名字改了吧,要不在下头遇到老霍和霍云我可没法交代。”
“我和秦溪去年就商量着要跟孩子们说了。”黎书青语带哭腔地说。
翻过年之后平平就要上六年级,夫妻俩还商量着趁初中报名时把姓氏改回去,关于他们的身世也会一并告知。
“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外公,我去把孩子们叫进来吧。”秦溪说。
赵国庆点头又摇了摇:“他们进来你们什么都别说,我看一眼就行了,别吓着他们。”
孩子们涌进房间,赵国庆说是看一眼就真的只是一眼。
看完就把他们一家六口都轰出了房间。
许婉华走进屋里,反手关上了房门。
最后的时光……属于这对风风雨雨走过一辈子的夫妻。
“……”
黎书青已经抹去眼泪,一个人推开了书房门。
再次出来时,手里捧着赵国庆自己给自己选择的寿衣……一套打了许多补吧的褪色军装。
军装上别满了大大小小军功章,全是老爷子这一辈子所获得的荣誉。
黎书青捧着衣服,静静站在门边,只希望外婆这一辈子永远都不要叫他的名字。
“书青,你外公走了!”
心里的祈祷恐怕还没传出多远,屋里许婉华叫人的声音就响了。
黎书青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秦溪不敢跟着进去看最后一眼,像个懦夫似地趴在门口墙壁上呜呜哭泣。
孩子们看到她哭被吓坏了,之后又被黎书青喊进房间送外祖最后一程。
外祖死了,外祖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晰认知到这点后,孩子们也跟着嚎啕大哭,趴在被子上不停喊着“外祖”
悲伤笼罩住了整个黎家。
***
丧事遵从老爷子遗愿一切从简,只简单地举行了个追悼仪式。
骨灰一半安葬于寿北烈士陵园,一半在国家公墓等着许婉华半年之后合葬。
几天时间,外公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两捧骨灰。
赵国庆下葬后,黎书青匆匆返回研究所继续工作。
许婉华比所有亲人想的都豁达坚强,老伴去世三个月后她反聘回大学,继续站上了教书的舞台。
秦溪也终于放下心来,来时扩展属于她的生意版图。
如此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平平十三岁,小学毕业,顺利考入寿北市第三中学。
暑假之后,家里就多了个亭亭玉立的初中生。
“妈,一大早这是要去哪?”
十三岁的小姑娘,已经有几分在乎自己的外表。
长发高高梳成马尾,秦溪不会编辫子,就自己学着编,中间还穿插了些彩色橡皮筋。
就是在乎的也就到这为止了。
粉色连衣裙上的纱全部剪了,裙子下还穿了条黑色七分裤。
纱是觉得跑起来不方便,至于穿裤子,是因为穿裙子爬树会走光。
秦溪很奇怪,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穿裤子,问就是……裙子好看。
低头再看那双镶了七彩宝石的塑料凉鞋。
秦溪只能说不理解但尊重。
“那我们今天怎么不带弟弟妹妹去?”
出门前,安安发现高高和兴兴哭得撕心裂肺秦溪都没有带他们出门的打算,不由着急地追问起来。
“妈带你们去看个很重要的人,他们在家等着。”
两个小的哭得脸红脖子粗,秦溪看得也心疼。
不过今天对于平平安安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只能让两个小的受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