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枚戒指,但上面裹满了自己熟悉的气味。
毫无疑问,这是她的东西。
那些埋藏在茯芍体内的妖力并没有散去,她忘记了如何调动,但有些术法不需要刻意吟唱,首次布置成功后,只需动心起念便能有所感念。
譬如,她给丹樱丹尹的那两枚传送玉戒。
“芍儿,你终于来了。”暗处的男人叹息着,如释重负地蹲下,将玉戒收回囊中,“这么久了,为何不来找我呢。”
茯芍没有从这个人类身上感受到恶意,可对方身上黑气弥漫,那不祥的气息让她毛骨悚然。
她尾尖向后探寻着出路,上身直立,冲着男人嘶吼,警告他远离自己。
沈枋庭眯了眯眸,从茯芍的状态里觉出了两分怪异。
“芍儿,你还记得我么。凌熔秘境里,我们见过的。”
茯芍听不懂,她只觉得男人的气息愈发危险起来。
对方不肯离开,她便扭头逃离,刚一转身,还未游出两步,一堵透明的墙便拦住了茯芍。
咚――她撞得眼冒金星,惊疑地抬头吐信,只见偌大的密室之内,一层覆着血纹的结界罩住了自己。
嘶、嘶――茯芍慌乱地四处碰撞,上下左右、整个空间都密不透风,她被完全罩在了结界之内。
“芍儿、芍儿冷静,别怕,我不会害你。”见她不停撞击着结界,沈枋庭连声抚慰道,“等你觉醒记忆,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茯芍当然不明白这个人类在说什么,她急切地想要回到熟悉的领地,愈发用力地撞击结界。
惊慌之中的雌蛇没有注意,在结界罩下,地面亮起了古怪的法纹,圈圈层层,形成了一方古老的阵术。丝丝缕缕的仙气从阵中泄出,无一例外地涌入茯芍的身体。
黄玉蛇的动作有些奇怪。沈枋庭预料到茯芍被骗来后会愤然反抗,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种无头苍蝇的状态。
他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出声,“芍儿,你还能说话么!”
阵法中的雌蛇没有理会,一味地用头撞击结界。
沈枋庭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是陌奚抹除了你的记忆、将你打回了原型?”他五指收拢,眸中划过厉色,“他怎敢这样对你!”
他的声音过于锐利,立刻被茯芍认定为攻击。
她露出獠牙朝沈枋庭扑咬,却在即将咬到他时撞在了结界上,打回了原地。
倒在地上的黄玉怒不可遏,无意识状态下,她体内的灵气疯狂运转起来,澎湃的妖力充斥体内,逼得她双目猩红,脊背上又传来了那若有若无的灼痒感。
那点痒意在此时无关紧要,茯芍咆哮着,拼尽全力撞击结界,撞得额角糜烂,流下柱柱鲜血。
但凡猛兽,多难驯养,宁死不屈。
茯芍撞得满头是血也不知疲倦,愈发用力地砸着结界内壁。
“芍儿、芍儿快停下!别伤害自己……”沈枋庭触目惊心。
此时的茯芍根本无法沟通,她的动作满是决绝,怀着孕的雌蛇死也不肯被困在陌生地域。
沈枋庭心疼欲碎,隔着结界呼唤着她的名字,言语近乎哀求,但始终不肯撤掉结界。
茯芍那玉石俱焚的气势镇住了他,一旦撤掉结界,只怕他再也控制不住茯芍,反而愈加添乱。
沈枋庭低声道了句“芍儿,抱歉。”旋即捏诀,对结界内癫狂的雌蛇去了一道符咒。
那符打在茯芍身上,她本就撞得眩晕的大脑愈发昏愦。
雌蛇吃力地甩头,脊背上灼热麻痒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明显,有朝全身扩散的迹象。
筋骨发软,她没能捱过沈枋庭的咒术,昏昏沉沉地卧倒在地。
地面冰凉阴冷,她身上却滚烫发热。
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她丹田破发而出,朝着首尾卷席而去。
蛇瞳收缩,视野逐渐暗沉,意识的最后,那人类走入了结界、来到她身前,伸出手抚上了她额角的伤口。
茯芍低吼着,喉咙里滚着有气无力的蛇声,想让他滚开、远离自己。
但她实在提不起力气,没撑多久便疲倦地睡了过去。
地上的法阵持续亮着,柔和的仙气源源不断流入雌蛇体内。
纯正的仙家罡气催熟了蛰伏在茯芍体内的霸黄螭之力。二力相汇,在她体内发酵膨胀,一点一滴唤回过去的记忆。
第一百零六章
确定了要用的咒术, 陌奚合上玉简,起身寻找寄存妖胎的容器。
这一容器,首选是丹樱。
他本想让酪杏担任母体, 但酪杏修为太低, 承载不了他和茯芍的子嗣, 撑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吸成干尸。
淮溢之中, 唯有丹樱的身体能担此任。
但陌奚并不打算这么做。
本就不是什么讨喜的东西, 再要沾了丹樱的气味,陌奚实在没有容下它们的自信。
为此,虽然麻烦了些,但他还是准备亲手打造一尊合适的容器。
天色已晚,到了茯芍进食的时间。
陌奚从书库离开, 顺路取了今日的食物――两块已成型的鹿胎。
除了鸡以外,成形的胎儿是茯芍最近最喜欢的肉食, 她极爱那滑腻的口感。
怀孕之后, 茯芍挑剔了起来,她以前很少挑食, 如今却变得娇气。陌奚由此愈发厌恶起她肚子里的寄生物,也不知是多么穷奢的性子,还未成型就把茯芍影响至此,未来只怕是比丹樱更加骄横。
一想到往后的岁月, 自己和茯芍的爱巢里会多出一群骄奢淫逸的寄生物, 扒着他和茯芍的名号四处吸血、作威作福,陌奚胸口又是一阵翻腾。
他捂着嘴, 倚着廊杆缓了许久, 才终于压下那股恶心,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自茯芍怀孕以来, 陌奚再没能够进食,即使腹中空空,也还是止不住地嗳酸。
上一世,蚀骨钉带来的两百年蚀骨之痛都没让他如何,而今不过几日,那未出生的寄生物就把陌奚折腾得神形憔悴。
他扶着廊柱缓行,疲惫地回到了王殿。
“芍儿。”他挽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这笑容在推开殿门的刹那凝结。
陌奚回眸,瞥向王殿之前的园林。
这几日茯芍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无论如何,进食的时间她是不会错过的。
捏着玉盘的手指一紧,一股寒意攀上了陌奚的脊背。
他定了定神,释放出神识,探查整座蛇宫。
不在林中、不在汤阁、不在王后宫、也不在宗亲府……
陌奚猛地睁眸,翠眸中蛇瞳竖成细线。
他开始探查宫中的灵路,然而从内到外排查了数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痕迹。
茯芍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一说。
陌奚压下指尖的颤抖,用更加细密的神识扫过蛇宫每一处角落,就连泥土之下也不放过。
终于,他在王殿前、茯芍常去的园林里发现了端倪。
在从园林回王殿的路径上,有一点茯芍的法力残迹。
陌奚睁眸,瞬移至残迹处查看。
他探出蛇信,附近的草叶有被压折的痕迹。
折痕戛然而止,四周再无蛇行的印记,亦没有第二股气息――她是自己离开的,用的是移行术法。
一个恐怖的结论由此浮现:
茯芍恢复了。
她恢复了对法力的记忆。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
答案呼之欲出。
陌奚浑身的血液陡然僵冷,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透出两分青灰。
他低头凝望着草地上的折痕,十指无知无觉地攥住了袖绲,深深刺入掌心。
她记起来了。
她记起了如何调动法力、记起了上一世,记起了沈枋庭。
她不要他了。
……
昏昏然间,大量光怪陆离的画面挤入茯芍脑海。
那一直破碎、断续的记忆,至此连成一片,形成了完整的曲线。
在这沉重的梦境里,茯芍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荒诞而可悲的自己。
她没能遇见陌奚,独自出了韶山,朝东而去。
从韶山出发,一路向东,正是玖沟牡亟纭
经过战火的玖够炻腋罹荩留在那里的皆是穷凶极恶之辈。
初初下山的茯芍吃了大亏,所幸本身实力过硬,才不至于被邪妖剖丹分肉。
她狼狈地从玖估肟,向北而去,误入了人类的领地,却是避坑落井。
没有收尾的茯芍引起了恐慌,被凡人视作邪妖,上报给了附近的修士。
那一行修士,正有浮清与沈枋庭。
茯芍裸露在外的蛇尾、身上特殊的香气以及不惧雄黄的特性吸引了浮清的注意,他认出了她的身份,将她带回琮泷门,收为座下弟子。
“你不该来的。”作为大师兄,沈枋庭对待这位特殊的师妹并无分别心,他好言规劝,“妖有妖的去处。”
“可我没有别的去处了。”茯芍问,“大师兄,我不能留在这里么?”
沈枋庭语塞,半晌,他叹道,“不是不能,是怕你太过辛苦。”
彼时的茯芍不懂,“辛苦?为什么会辛苦?”
她很快明白了,沈枋庭为何会语焉不详地说出那句话来。
在琮泷门的日子,真的好辛苦……
可师兄对她好,从她入门的第一日起就不动声色地关照她。
光明大殿上,他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了四十六鞭。
除了爷爷,这世上再没有谁像沈枋庭一样,不求回报地关心她、爱护她。
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沈枋庭,她又能去哪儿呢……
黄玉绝迹,她没有容身之处,天下之大,哪里都是琮泷门,她于谁都是异族。
“茯师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十年禁闭之后,沈枋庭与她走得更近,他对她说,“你的身份特殊,千万不要直接和人起冲突。若有谁中伤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替你讨还公道。”
茯芍知道,这句话不作假,他是真心想要护她。
只是沈枋庭到底年轻,夹在家族宗门的斡旋里,能做的始终有限。
所谓讨还公道,十里不过二三。
但有这份心,茯芍便足够感激。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连同类都称不上。
那一日,他们进入秘境,秘境崩塌之际,沈枋庭骤然折返,茯芍大惊。
赶在最后一刻,沈枋庭才堪堪从破碎的秘境中跃出。
他手里是一支弯折了的毫菊,带着泥根,中央的花瓣和茯芍的鳞色如出一辙,同为半见。
“方才一瞥,觉得埋在里面未免可惜。”沈枋庭一手提着剑,一手将花送到茯芍面前,“有些折了,不过用木培灵还能养活。”
他执花的手上有泥泞,也有被划开的裂口。
鲜血混着泥沾染了毫菊。
那支菊果然活了,被茯芍摆在床头,到她死去时,毫菊依旧开得明艳。
「芍儿、芍儿……」
模模糊糊中,她似乎听见有谁在唤她,声似哀悼,悲怆又疲倦。
洪水淹没了琮泷门,漫天大水逆流而上,带着瘴毒摧毁了琮泷门十八座仙峰。
灿烂了几十年的毫菊,在茯芍死后,被陌奚的水域卷落窗台。
玉瓶破碎,娇嫩的花瓣被惊涛碾压成泥。
望着梦中的落花,茯芍有些伤怀。
她和沈枋庭有过很多支花,但他送的第一枝,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看见自己死后,沈枋庭来了她的房间。
那间没有爬行杆、容不下巨尾游行的房间被水冲坍,房梁断裂,屋顶破了一半。
困了她几十年的小箱子,被大水砸出了个口子,阳光雨露、星月风霜都透了进来。
沈枋庭提剑赶来,满身煞气,对满地碎瓷熟视无睹,只顾着寻找茯芍的踪迹。
他也就不曾将花拾起,拂去上面的泥泞。
百年过去,那花最终被万千泥沙湮没,融入尘里。
谁也不曾注意那束花的结局。
虚幻的梦境里,在纷纷扬扬的黄白花瓣中,绽放出了一束灿烂的金色,那色泽耀眼夺目,又让茯芍倍感熟悉。
她眯着眼,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金色的由来。
一束苦荬菜。
被封在冰晶里,永远盛开。
金色刺痛了茯芍的眼,让她想到了别的东西。
甜蜜的、醇醉的、如梦似幻的东西……
热,好热。
不仅是热,更是蚀骨般的麻痒。
茯芍从未这般难受过,比之被浮清吸走生气更加难耐,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骨髓之中爬满了虫蚁,一点一寸地啃噬、咬断了她的经脉。
一开始只是被虫子叮咬的轻微灼痒,慢慢的,那灼痒形成了一种比蜕皮更加强烈的生长感。
鳞皮在开裂,骨头在伸张、血肉在撕扯。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生生抻开,贯穿了她的首尾。
“芍儿、芍儿!”呼唤由远及近,到最后直接响在了她的耳畔,语气也激动高亢起来。
浑身灼痒之中,茯芍猛地睁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瞳孔一周泛着金红。
渐变的金红带出两分古老的戾气,茯芍抬首,妖光晃过,她的上身变为了人类,下身的蛇尾则愈发粗硕。
她吐着信,打量着四周。
自己身下是一张拔步床,床前地面上刻着诡秘的法阵,缕缕仙气从中升起,不断涌入自己的体内。
仙气每涌入一分,她的身体便燥热一分。
本该持续一年之久的传承,被这外来的强大仙力催熟,迫使茯芍提前转醒。
“芍儿!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茯芍猛地扭头,看见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沈枋庭。
这一眼,令她恍如隔世――如此说来,这的确是他们隔世的再见。
在对上茯芍眼神的瞬间,沈枋庭蓦地起身。
他抓住她的手,鼻尖发酸,几近落泪:“芍儿,你想起来了、你记起我了是不是!”
茯芍定定地凝视着他。
许久,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化为了一句呢喃:“师兄,我的花呢……”
沈枋庭一愣 ,“什么花?”
“我的毫菊。”茯芍仰头望着他,“我的毫菊呢。”
沈枋庭眸中显出困惑。
茯芍的眸色黯淡了下来,可她还是执着地问道,“我的毫菊,月润秘境里,你摘给我的。”
经她提醒,沈枋庭终于有了点印象。
“我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