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会?专骗笨蛋。”
宋谏之眸子微眯,眼瞧着身边这个小没良心撇着嘴又要发脾气,屈起两指轻轻揪了揪她的腮帮子。
“别作怪了,就是你想的意思。”
分明是句略带嫌弃意味的话,可衬上他肌肤的温热,倒无端给了撄宁温柔的错觉。
她怔怔的没了反应,脸却十分诚实的烧了起来。随即慌乱放开晋王殿下的胳膊,垂着毛茸茸的脑袋打补丁道:“多谢你呀。”
声如蚊呐。
分明她刚才还恨不得变成刺猬,扎这坏蛋一身刺,不过顷刻间,态度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饶是撄小宁脸皮再厚,也会不好意思。
她脑筋太直,没意识到自己被人钓着思绪晃来荡去。
撄宁一心慌,废话就多了起来:“我们抓紧时间来查……查账……”
她话还没说完,视线一转,刚扫到地库内景,嘴巴便惊得合不上了。
地库里光线昏暗,只沿着石壁凿了几处灯口,幽幽的火光拉出长长的影子,伴随着灌进来的微风,忽明忽暗,将不计其数整齐码放的木箱衬得格外庞大。
大约是因为盐场靠近泸州湖,地下潮气重,所以木箱没有封顶,外皮洇成了深褐色,错杂间还有青绿苔藓攀生。
至于木箱里面,正是让撄宁瞠目结舌的‘元凶’。
密密麻麻码着的银锭子。
略一打量,便知不下百万两之数。
撄宁咽了咽口水,结巴道:“这,这也太多了……”
倒不是眼馋,只是她本以为盐井这边只藏了账簿,没想到银两也堆放在此,怪不得那巡查这般小心。
“我若是盐政司史,也不放心将银两放在何家的地盘。”说着,宋谏之眸中溢出点煞气。
可惜易如海死的太快,太子下手的速度比他预想中还要快,倒显得有些没有章法了。
撄宁接过话头:“也是,谁都想分一杯羹,权衡之下盐井反而是最保险的地方,大家都放心。”
她一手抱臂,一手摸索着自己的下巴,两根眉毛微微拧起,思索道:“不然整天猜忌来猜忌去,你担心我见财起意,我担心你暗度陈仓的,也合作不了三年之久。倒不如一同瞒天过海,从太子指头缝里捡饭吃。”
“三年前正月,父皇南巡,太子入朝监政。”宋谏之抬了眸,锐利的眼神定在地库角落的老旧桌案上。
桌案上头摆个了一尺长的桦木箱子,箱体映着微弱的光影,应该是在外表刷了桐柏油,再进行打磨,能起到防潮的效果。箱口挂着把精巧的铜锁。
撄宁也注意到了角落的木箱,她蹭蹭的跑过去,搬起箱子颠了颠。
不重,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账簿了。
但是巡查怎么没给钥匙呢?
她下意识打量着四周,目光一错,发现身边的石壁上就挂着把钥匙。
撄宁放下箱子,扶着墙踮脚想去够,奈何个子实在不够高,胳膊抻得笔直也还差了半尺。
天杀的,谁家把钥匙挂这么高。
她回过头,极自然看向宋谏之,蹦出一句:“帮我。”
宋谏之本来就后头打量着她,也看到了钥匙在哪儿。
他难得的没有拿乔,站到撄宁身后抬手毫不费力的将钥匙摘了下来,勾在手里荡了半圈,而后好笑的看着小蠢货巴巴捧起的双手。
活像是讨吃食的小孩儿。
宋谏之哼笑一声,轻飘飘的松了手,任钥匙掉进撄宁掌心。
撄宁的注意力都在钥匙上,刚接过来便去开锁。
木箱闭合得紧,上次查账至少得是三个月之前。
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八本账簿,封头写了时日起止。
撄宁吭哧吭哧的把账本按照时间,一个一个的摆在桌案上,刚要开始翻看,突然脑袋里闪过一阵白光,开口道:“险些忘了,有巡查回泸溪求证去了。我们今日能全身而退,但这账簿被转移了怎么办?”
“影卫已经把南城楼子围住了,有和京城的来往账目就能证明。再者,十一还在外面,他会处理的。”宋谏之弹了下糊涂蛋的脑袋。
“但你把人杀了也不行呀,”撄宁挺翘的鼻子皱起来,假装苦恼:“我若是盐场的人,半日见不到人就该想办法转移账簿了。”
宋谏之挑了下眉,瞧了眼面前装模作样的人,眸中暗暗涌了点笑意:“谁说要杀人?威逼、利诱,有的是方法,盐场的巡查也不是个个都愿意为了上头卖命的。生死当前,未知人能做出什么选择。”
撄宁被他条理分明的话噎了一下,欲言又止,干笑道:“我还以为你想的都是打打杀杀的主意呢。”
宋谏之没有接话,目光凝在她头顶的发旋上,看着她埋头翻账本,半点没有要凑过去看的意思。
撄宁手上翻了几页,紧紧闭着嘴唇,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主动开口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她站直身,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我读文章背诗虽然不行,但记账一绝过目不忘,这点东西,一个时辰就记住了。”
她说着,兴奋的仰起头,颇有些自得的炫耀:“怎么样?厉害吧。”
第76章 七十六
说来也怪。
在背诗文这件事上, 撄宁一直是家塾先生头疼的对象。
旁人半个时辰就能背下来的内容,给她半日时间也难记住。
但要怪她不用心,那实在是冤枉, 先生直说她的豆子脑袋里没长那根筋。
偏偏她记账有一数一的快, 幼时跟着阿耶去医馆就只爱往账房处凑, 七八岁时跟算盘珠子亲的就和被窝不相上下了。
家塾先生有次身感风寒去医馆拿药, 正巧看见撄宁顶了账房的事。
小小的一个人儿坐在桌案后, 手里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
简单点儿的帐连算盘都不用, 几个指头肚一掐就干脆利落的把数报了, 众人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打那之后, 先生对她的要求突然严苛了起来,每天不是挨手板子, 就是在挨手板子的路上, 怎一个惨字了得。
撄宁本以为到燕京后, 自己的这样本事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更何况, 她还被皇帝一封圣旨关进了皇室的笼子里。
没成想,竟还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儿,她尾巴翘得愈发高了, 尖尖的下巴颌也扬了起来, 只差把“夸我”两个字刻在脑门上:“我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可惜她碰上了心黑嘴毒的晋王殿下, 听了这句王婆卖瓜的自夸, 半点没理她,只抬脚往地库内部探去。
路过撄宁身边时, 瞧着她眼睛都得意的眯了起来, 宋谏之唇角没忍住提了两分。
下一瞬,便在她光洁的脑门上狠狠扣了个爆栗。
“抓紧干活。”
十分不客气。
不过撄宁方才得了他的保证, 那股别扭劲儿早就过去了,哪怕眼下没得到夸,也没沮丧,反而像受了鼓舞似的精神,低头重又翻看齐了账簿。
那厢,宋谏之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木箱,中间忽得停下脚步,从腰侧抽出一柄短刃,雪白的刃光在昏暗地库中格外显眼。
眨眼间,刀刃就尽数没入木箱底部,外头只留下截刀柄,因为主人用力迅猛而颤动,伴随轻微的嗡鸣。
箱底阻力太大,可见底下也都是实打实的黄金白银,没有滥竽充数。
宋谏之敛眸看向掌心印出的红痕,微垂的长睫,将少年眼中戾气尽数收拢起来。
他抽出短刃,反手一挽,在昏暗中划出道凌厉的银光,收回鞘中。
昨日死在宋谏之剑下的人,影卫连夜就查出了他的身份,是何家旁支的何行琰,素来与盐政司使来往密切,家小俱在燕京长住。
这倒是好理解。
他若是太子,手中没有线牵着,也不放心将这刀尖上的‘买卖’交到旁人手上。
交给自己人太冒险,出了问题势必牵连自己,交给旁人,必然要留下底牌。
宋谏之推测盐政司不会将银两放到南城楼子,那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在盐井,今日跑着一趟便是来求证的。
银两转移起来既麻烦又招眼,除非情急,不然不会轻易挪动。
况且,他动身之前已经安排了影卫同时出发,在远处盯着盐场的情况,哪怕他们一行人身份被识破也无碍。
宋谏之走回扶梯旁,环住双臂往石壁上一靠,抬眼看着撄宁忙上忙下的对账。
说起来,这傻妞儿倒有几分歪打正着的运气。
盐政司行事隐蔽,影卫查了几日,都没查到南城楼子,却让她碰上,还看出了蹊跷所在。
若没有昨天那遭,只怕还要耗些时日。
宋谏之目光定在少女毛茸茸的脑袋上。
她额前有一小撮细软的头发,不安分的从发丝间冒出来,突兀的支棱着,跟她本人的性子倒有几分相像,随着动作一摆一摆,看得人忍不住想伸手,把它攥到掌心揉上两把。
宋谏之的眸色渐渐暗下来,如幽潭一般,暗藏静水深流。
撄宁翻完五本,已然围着桌案转了小半圈。大约是因为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身后半尺就是燃烧的油灯。
她想抻抻腰,一个猛地起身,险些叫火撩了头发。
宋谏之眼疾手快从钱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金子,指尖运上力,巧妙地弹灭了撄宁身后的油灯。
“啊!”
撄宁只觉耳畔撩过阵风,伴随着“噗”一声轻响,眼前就暗了两分。
随即是好似石子滚落的动静。
她吓了一跳,呆呆地回过头,先是瞥到了身后尚且还冒着青烟的油灯,有些后怕的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幸好幸好,头发还在。
想着,撄宁目光下移,又看见滚到自己脚边的那块碎金子。
她眼睛蹭的一亮,弯腰把金子捡了起来,也顾不得烫手,两只小手翻花似的来回倒腾,直到金子的热度降下来。
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撄宁对这等‘摆阔’行径嗤之以鼻,心疼的吹掉金子上的灰尘,然后贼兮兮的探头看过去,正好对上宋谏之情绪莫测的眸子。
“哪来的穷酸鬼?”
他嘴上虽说着讥讽的话,眼中却浮了线淡淡的笑意。
撄宁被笑话了也不恼,她本来打算意思意思,问晋王殿下还要不要?又怕这小气鬼故意为难她,掉地上都懒得都给个眼神的碎金子,看她宝贝,倒想着要回去了。
这坏蛋最爱拿她寻开心。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撄宁就觉得肉疼。
“你看不上就归我了。”
左右她现在就是穷酸鬼一个,得了体面失了金子,那才是大大的愚蠢。
有晋王殿下笑话她这一句,这碎金子反而昧得更加顺手了。
撄宁厚着脸皮把金子塞进自己怀襟里,心满意足的拍了两把,神色坦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毫无心理负担的顶着晋王视线继续看账。
等她将所有账本翻完记住,已经过了午膳时间。中途巡查过来问询过一次,但事急从权,两人都没顾上吃饭。
撄宁路上胡吃海塞了不少零嘴,饿是饿不着的。
宋谏之却是什么都没吃,他回绝巡查的时候,撄宁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好啦!”
撄宁把所有账本重新排好时间收回了木匣子,蹦蹦跳跳的走到晋王殿下眼前。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脑袋,眼儿圆圆,里面满是得意和狡黠:“都在我脑袋里啦。”
宋谏之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撄宁脚步声就睁开了眼,瞳孔里倒映着她那张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
地库里桌案满是尘土,撄宁手上蹭的全是灰,加上天气又热,三五不时地抹一把汗,于是成了现在这副滑稽的模样。
小王爷迤逦的眼尾弯下两分:“便是摘下脑袋扔灶台里滚一圈,都比你现在干净。”
话里是明晃晃的嫌弃。
撄宁闻言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用手背蹭了下脸,瞧见手背上那抹明显的灰痕,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再迎头对上晋王殿下嘲笑的眼神,忍不住瘪着嘴鼓起了脸。
她撄小宁现在可是“大功臣”!
天下哪有这样刻薄的雇主?
撄宁有些气急,紧紧闭着嘴巴不肯接话了。
正值午时,地库热得像蒸饭的笼屉,她满脸满手的灰,眼前这人却仍是副干净清爽的样子,撄宁心里咕噜咕噜的冒酸泡儿。
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一咬牙,把脑袋胡乱的拱到宋谏之身上,还怕弄不干净,来回多蹭了两下。
都不是壮着胆子,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宋谏之睨一眼这小不要脸的,用他衣裳擦完脸还一副理所当然气鼓鼓的样子,当然,也没忽略掉撄宁眼里得意的挑衅。
他心里啧了一声。
不知道她一天天的,豆子脑子里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宋谏之懒得同她计较,但也没让撄宁得意多久,便掐住她的腰,一手攀住绳梯,往上疾冲两步,极利落的飞身上了地面。
两人刚踩到坚实的地面上,不远处的巡查便走了过来,不过这回他的态度恭敬多了。约莫是在撄宁查账的这段时间想好了对策,连转移银两的地方都想好了,最差的结果就是费点事转移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