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令翊看完一堆刀枪剑戟,又去略清洗了下手脸回来,便见众将都在,那疑为细作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叔父身旁,而叔父称呼她“先生”!
令朔脸上缓了神色,对令翊道:“亦冲先生乃儒家子西先生再传弟子,与那边山丘上埋葬的公子俞景嬴既是同族,又系同门,此次是来祭拜公子景嬴的。恰好碰上齐国侵燕,愿意助我等一臂之力。”说着还客气地对那女子颔首作礼。
令翊不是不知道有朝为田舍郎,暮为卿相客这种事,只是——这也太快了吧?叔父真的查证了这女子身份吗?
“亦冲先生还有诸将都为你说情,责罚暂且寄下,你要好好反省。”
令翊人在叔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冲众人还有俞嬴行礼道谢。
众人答礼。俞嬴也微笑还礼,一口雅言:“都尉请勿客气。”
当时远远地看,便觉得这位形貌颇佳,如今离近了看,只觉得更好!身长八尺有余,明明是武将,却甚白,丰额高鼻,一双英气的剑眉,眼睛却很清秀,眼尾微翘,许是因为刚净过面,眼睛微红……俞嬴笑着别开眼,再看就失礼了。
俞嬴前生的时候游荡列国,颇见过些好看的男子。远的不说,临死之前打交道的公子亭,相貌就很不错,只是赵亭有些过于追求儒雅,终究少两分朝气和霸气。还有田向……呸!不说他!
俞嬴突然想起十几岁时见到的那位简姜太后说的,“我老了,就喜欢年轻些的君子们,那眼睛多明亮,臂膀摸起来硬邦邦的!你们年轻,就爱那些稍微年长的,有权势,有智谋,能一眼看清你们所思所想,只要他们乐意,说话做事都说到做到你心里去……”俞嬴现在似乎还能闻到简姜太后身上的熏香。
而自己如今是出生在燕地边城的商人之女“盈”。不,应该说是一个俞国宗室女。俞嬴给自己捏造这么个身份,一则是解释为何在那山坡荒冢旁,一则也是实在懒得换名了。“冲”为月缺,“盈”是月满,便让“亦冲”来替“盈”和“明月儿”活着吧。2
真如恍惚一场大梦。
俞嬴这前世今生的慨叹,也不过是转瞬的工夫。
既充任令氏门客,总要出些谋划。当令氏门客,倒也不是被当作细作捉来的权宜之计。没生于斯,却葬于斯。虽俞嬴不甚在意自己那把枯骨,但燕人帮忙收了,总是人情——况且,临死那一箭之仇总要报的。
俞嬴还得感谢这个时代越发地礼崩乐坏,或说感谢如今燕国缺人,又正在打仗,不然按从前的规矩,“毋使妇人与国事”,“戎事不迩女器”,3自己一个女子,恐怕想当这个门客也当不上。便是前世,也不过是仗着个公子的身份,才能四处鬼混钻营罢了。
俞嬴看这位年轻的眼睛明亮、臂膀硬邦邦的都尉顺眼,令翊却看这位面色苍白、来历不明的亦冲先生不顺眼。
“齐人攻燕,先生可有退敌之策?” 令翊问。
第3章 先生的妙计
“找三晋求救。”俞嬴道。
令翊冷哼:“先生说的倒确实是妙计。从前齐人来犯,我国也确实多赖三晋相助,才得以打退齐人,但去岁赵国夺了魏国的黄城,如今魏国与赵国剑拔弩张,怕是很难摈弃前嫌,合同来救燕国。”
令翊停顿一下,适才的挑衅之色少了些,多了些就事论事的意思:“不管是赵还是魏,怕是也都不会单独来救援燕国——怕这边与齐军交战,背后被对方攻袭,腹背受敌。且这两年为抑制赵国,齐魏多有勾连。至于韩,身处魏楚秦诸国之间,常自顾不暇,况且,韩国距离燕国更远,更不会借道来救燕了。”
俞嬴摇头:“只要三晋还不想让齐独大,他们就会搁置龃龉,来救援燕国的。”
令朔知道令翊的熊脾气,怕两人争执起来,忙道:“但愿如先生所言。君上已经派使者去三晋求救了。只是如今远水解不了近渴,齐军已至新河南岸,旦夕便要过河,我们在此屯兵不过两万,如何挡住五万齐军过河?”说到后面令朔不禁叹气。
令氏先祖乃燕侯幼弟,当年讨伐山戎、征战孤竹令支时有战功,战罢,便被封于令支,故而以令为氏。几百年来,令氏世代为将,为燕守边。如今山戎不成气候,令氏便驻东北边塞,以防东胡。
为将者,多难善终,子孙也难繁盛,令氏便是如此。如今的令氏嫡支家主只有兄弟二人,年长的便是令翊之父,现如今在北地边塞,守着燕国的东北门户。
年少的是令朔。令朔不比其兄,虽出身将门世家,却少两分领兵打仗的灵气。尤其这几年,齐国侵燕,令朔驻防之地,每每失守,与齐交战,每每败北,故而并不十分受燕侯器重——至少比不上驻防于桑丘的方域。此次抗齐,便是以方域为上将军的。
方域分三重布防,第一重在燕齐之交,如今已告破。新河及东北长城一线为第二重,齐军避过长城,现已逼近新河。第三重便是中易水之桑丘汾门诸城。若第三重失守,则下都武阳危矣,燕国危矣。
令朔不认为自己能守住新河,方域给的兵卒太少了。以少胜多这种事太难,又不是令翊愣头青那几十骑……话又说回来,若燕军都如令翊那几十人,还愁什么呢?
想到令翊,令朔更想叹气了。自己是时时都准备好为国捐躯的,但令翊若也陷在这里,日后泉下怕是难见兄长。
令朔一脑门子黯淡前景、国恨家愁,令翊说的却是眼前:“半渡而击之,守新河倒也并非全然守不住。”
俞嬴点头赞许,说的却是:“然敌众我寡,便是奋力一战,半渡而击之,燕军怕是也伤亡惨重。”
令翊又抱起肩膀,扭头看俞嬴,语气颇有些无赖:“故而问计于先生这样的谋士。”
俞嬴笑了,看他一眼:“既小君子认我这个谋士,俞嬴便献上一计:让士卒以沙囊在离此不远的上游桃花渡壅堵河水,令其暂时改道,入易水支流。好在今年雨水不多,齐人远来,之前探路先锋又已被全歼,其大军至,若不仔细去上游探看,便会认为今年天旱河水浅,这个河段可不用舟楫,涉水过河。待齐人半渡,便撤去沙囊,决水冲之。”1
“善!”令翊击掌。击完掌才想起她叫自己的那句“小君子”,当下要笑不笑地看着俞嬴,呵,小君子……
令朔及另几位军将也都击掌赞叹。
令翊却又道:“先生远来,对燕地倒是很熟,竟然知道小小的桃花渡……”
“俞嬴不但知道桃花渡,还知道桃花渡旁有桃花林、芍药圃。每年三月上巳日,许多人在此祓禊祈福,游春玩乐。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都尉若还在此,可去一游。” 俞嬴意有所指地眯眼笑道。
上巳日,在水边沐浴祈福、踏青游春,在列国许多地方都盛行。这又是个年轻男女相会相约的日子,便如郑风中唱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令朔及几位在座军将都是中年人,刚才听得“半渡而击”之策,觉得可行,心口一松,此时脸上便都带了笑,齐齐看向令翊。
令翊全没有少年人被当众打趣这种事的羞涩,反而挑眉问俞嬴:“先生这般熟悉,莫不是去过?”
俞嬴笑而不答。
令翊越发觉得这里面有鬼,还“桃花林、芍药圃”……他也想起那首郑风,又看一眼俞嬴,难道——真是与哪个“士”同游过?
这些小儿女的眉眼官司让气氛松了松,众人接着说“中渡而击”。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齐人不去上游细查河道,轻率过河。
如今不比从前了。从前,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大战,不听大司马公孙固中渡而击的建议,必等得楚人渡河完毕,列好阵势,方才与楚交战。
如今,没有宋襄公那样固守旧礼仪的君子,诸国为将的都是大司马公孙固。自己是公孙固,自然也防着旁的公孙固。
对此,俞嬴笑道:“自然还是诈败。招式不在新老,管用就好。”
众人都听她怎么个诈败法儿。
“之前将军告诉我,齐国领兵的是老将田唐。这位老将,俞嬴与之有数面之缘,勉强说得上熟悉。田唐出自田氏庶支,极骁勇善战,又崇尚俭朴,不喜欢浮华之风,对临淄世家子斗鸡走犬、鼓瑟吹竽、锦衣华服、精食美馔极看不惯。曾言‘若齐人皆如此,则齐亡矣。’”
俞嬴从上到下打量令翊:“都尉形貌昳丽,略一装扮,想来便比最风流的临淄少年还好。”
令翊在边塞的时候,边城女子大胆,不止一个冲他唱过歌,回到都城,也有公卿贵女与之表白心意,但还从没被一个女子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过,自然也没有人当面说过他“形貌昳丽”。
令翊有些疑心她在调戏自己,但她面色又极正经……
俞嬴接着说如何诈败:“都尉带兵卒涉水过河,列阵迎敌于南岸。田唐听你自报出自令氏这样的世家,又见你华服丽饰,定然轻敌。”
俞嬴嘱咐:“都尉此战,既要收着些你的长矛,不可引起田唐警觉惧怕之心,又不能收得太过,总要打出点儿火气来,如此‘败’得才真,才能引得田唐来追。火候还请都尉临阵拿捏。”
令朔还在犹豫,令翊已经点头,眼睛里一股子桀骜:“让我去会会那个老匹夫!”
令朔终究也点了头。
事不宜迟,当下令朔便发将令,众人都领命而去,整个燕国军营动了起来。
暂时没俞嬴什么事儿,令朔极客气地安排人带她去休息。
随众人出了营帐,俞嬴叫住令翊:“都尉!”
令翊转头,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什么,鬼摸头似的道:“亦冲先生莫不是要看看翊打扮起来够不够‘昳丽’,比不比得上那些风流的临淄少年?”
俞嬴顿一下,脸上现出颇有意味的笑:“俞嬴正有此意。”
令翊说完了,想咬自己舌头,待听她这么说,却松弛下来,脸上挂着大尾巴狼一样的笑:“如此便请亦冲先生稍候。”
两人一同往令翊营帐走,身后跟着两个令氏家奴。两个家奴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又都低下头,默默地跟着。
俞嬴负着手,看着燕国大营,又看向原野和蜿蜒的河流。从前听说这种时有大战的地方,战死的人太多,天阴和朔望之夜往往能听到鬼哭。许是当过鬼的缘故,想到即将发生的大战,俞嬴有些恻然。这些兵卒,不管哪国人,谁无父母手足,谁不向生而畏死?可惜生逢乱世,俱是身不由己。
身后有脚步声。俞嬴转头。
霍——
令翊一身朱红暗纹玄色兕皮甲胄,宽宽的革带束着劲瘦的腰身,腰上的凤鸟带钩镶金嵌玉,衣领、袖口、甲裙下露出些许朱色锦衣来,脸被衬得越发莹白,眉目也越发显得清朗。
俞嬴笑,这也好看得太过了些。
令翊微扬下巴:“如何?”
俞嬴由衷赞叹:“甚美。”
令翊脸上露出自得的笑。
俞嬴笑着轻咳一声:“适才叫住都尉,除了看甲胄,还有一句话要与都尉说。”
令翊挑眉。
“这——是一件齐国田氏的阴私事。”俞嬴想了想措辞,“从前田成子时,嫌田氏家族不够大,男儿太少,便选了许多女子入其后宅,而诸门客舍人出入后宅不禁。到田成子卒,他共有七十余子。” 2
令翊惊讶得张开嘴巴,旋即笑起来,笑过,扭头看向别处。
呦,竟然把这位猛将说得尴尬了……
他尴尬,俞嬴便不尴尬了,笑道:“这样的事情,又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本来是无人知道的,但十几年前有个修史的士人在临淄遍访民间言论,记录了田成子这件事。
“田唐的祖父便是田成子的庶子之一。不知田唐如何知道了这人修史记录的事,为遮羞,把这士人杀了。当时此事在士人学子中还掀起了一些波澜,田唐因此被解了职。若对战时,田唐不躁不怒,可用此事激之。”说到后面,俞嬴又严肃起来。
令翊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会错了意。这种隐私事不方便在大帐里当众讲,她刚才叫住自己并不是要看甲胄,只是要说这件事罢了。
(女主穿越前后名字一致的问题看本章“作者有话说”哈)
第4章 半渡而击之
俞嬴极善解人意,怕这位小君子当着自己脸红起来,当下微笑告辞,让两个令氏家奴带自己去营帐。
令翊脸皮厚,她走了,自己便把适才会错意的事扔了。
令翊在后面看着她。这位先生身上疑点太多。那口极好的雅言和行动间的礼仪,倒确实像一位宗室女,但半渡而击的谋划,面对浴血之军的自如,又岂是一个灭国许久年纪轻轻的小国宗室女该有的?她看着年岁还不如自己大,又是怎么知道十几年前齐国田唐杀死修史士人的事?难道是听师长说的?还有桃花渡,她是什么时候来燕国的,何以对此地如此熟悉?
她的背挺得很直,不似许多女子总是肩背略弓低着头,以示谦卑。她走路的样子很从容,仿佛这不是即将开战的燕军大营,而是自家庭院。风鼓着她的袖子,吹动她的衣裙,令翊突然想起不知道蓟都中哪个浪荡世家子说的话:“虽荆钗粗服,不掩国色”。1
令翊随即哂笑,单以相貌论,这位亦冲先生倒也算清秀,但恐怕跟国色挨不上。
其实国色什么样儿,谁是国色,令翊也说不上来。他年幼时与几个堂兄弟一同读书习武,大一些便去了边塞,虽也偶尔去上都蓟城和下都武阳,进过宫廷,赴过宴会,遇见过一些公卿贵女,但从来没想到过“国色”的事。
这次因养伤,在两都待得久,与都城的世家子们鬼混。便如那位亦冲先生说的临淄少年,两都世家子们在一起也不外是鼓瑟吹笙、斗鸡走犬、饮酒六博、投壶射箭,再坐不住的就是郊外打猎了。当然,也有些人,喜欢品鉴美人。
令翊对鼓瑟吹笙、斗鸡走犬兴趣略小,饮酒六博尚可,更喜欢射箭打猎。至于品鉴美人,就一点兴趣也无了。母亲还曾问过此事,令翊当时是怎么说的?
“谁能比我更美?”
母亲失笑:“你啊,便是东北边塞常见的那种圆眼白嘴、短角短尾的傻鹿!”
令翊觉得母亲在胡说,自己即便真的是鹿,也不是头顶两根短棍、长了一对招风耳,一听到弓弦声,尾巴就炸毛的傻鹿,而是头顶枝枝杈杈三尺长、身有斑点的那种又威武雄壮,又好看的鹿!
这回对战田唐,令翊确实打扮得威武好看。
田唐却不觉得他像鹿,而觉得他和临淄那些花里胡哨的世家子一样,像雉鸡,长尾巴,花羽毛,除了煮羹汤全无半点用处的雉鸡。
田唐自入燕以来,还未尝有败绩。对打败令朔之军,田唐更是没有犹疑。也实在没有必要犹疑,因为已经打败过令氏老匹夫两次。以田唐看,令朔还算善断,却实在说不上多谋,胆子亦小,要不是运气好,哪能活到今天……这样的人,实在是辜负了令氏将门的出身。也或者,令氏与许多齐国世家一样,不过徒有其名而已。
当然,田唐也小有担忧之处——晨间先遣的探路先锋竟然没有回来。莫不是没有回报,去河水上游探看了?又有斥候回报,说河畔有作战痕迹,总不会是让令朔之军全歼了吧?令朔惯常龟缩之人,敢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