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隐约的女声:“约略会说两句罢了,实在算不得通。”
田向扭头看向俞嬴。
第34章 去拜访田向
俞嬴未曾注意到田向,却注意到旁的田氏子弟。
她与越国使者说完话,手中端着酒,看一眼远处的齐室宗亲们。那个应该就是公子午了,与十几岁时候比,虽然面容变化不少,但还是能看出来。其实齐侯剡变化更大,从前是很清秀的少年,如今年岁不大却留了髭须,显得粗犷不少,神情中总带着些狂傲。
公子午就温文得多,神色淡然——这淡然很有意思,作为齐侯的同母兄弟,在岁末大宴上,连随齐侯一同离席敬酒都不能,却很淡然……
俞嬴还看到了从前被令翊擒住的田仪,他旁边是那个在路上拦截的紫袍裘衣年轻人。两人凑一起不知道说什么,还往这边看,估计是想报被擒之仇……
俞嬴猜得不错,田仪和田歇确实在说报仇的事。
“听说了吗?季胜因为找令翊寻仇,让相邦关了,弄得大家想替你出气都不好出手。” 田歇道。
“不用你们管,我自己来。”田仪看一眼远处的令翊,低头自饮。
“你可别莽撞……”
田仪没有说什么,再次看向令翊。
过了片刻。
“哎,我还听说了一件事。”田歇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关于相邦的。听说从前相邦钟情于一位俞国公子。俞国,你知道吧?已经灭了很多年了。那位公子俞嬴听说很是个人物,可惜红颜薄命。那个燕国女使者也是俞国宗室女,你说相邦是不是因为这个对燕国使节格外看重?”
田仪哂笑一声。
田歇也笑:“可算把你逗乐了。我自然也知道那不可能。咱们这位相邦岂是那种为了女色动摇心志的人?除非他失心疯了。”
田向确实觉得自己有些失心疯了。岁末大宴散场后,看到前面与众使节笑着道别的俞嬴,田向突然转头低声吩咐侍从。
侍从走到正欲登车的俞嬴身旁,行礼道:“不知道今日尊使可有空闲,敝主想请尊使去家中一叙。”
俞嬴看着侍从,又看向不远处的相邦车驾,笑道:“俞嬴敬从命。请上复相邦,俞嬴回去换过衣裳,便去拜会相邦。”
侍从行礼,回去覆命。
回到诸侯馆,听说俞嬴要去田向府上,令翊和公孙启都不自觉皱起眉头。
俞嬴道:“估摸是说世家子们的事。以那位相邦为人,估计是说两句客气话,表示一下歉意,再安抚一番——便譬如自己家孩子揍了旁人,只要还不想撕破面皮,就总得意思意思地哄哄那被揍的。咱们这吃了亏的,也要与那位相邦说道说道,任那些愣头青胡作非为,于齐国没有什么好处。”
令翊和公孙启都点头。
“放心,田向不是那拎不清轻重的。”俞嬴安慰道,说着站起来,去自己院子里更衣——将参加岁末大宴所穿的大礼服换成平常见客的衣服。
令翊与她一同出来,去安排跟随出门的侍从。公孙启站在厅堂门口,行礼相送。
自前几天俞嬴胡编了桃花渡那位君子,俞嬴和令翊两人独处的时候便少了。
俞嬴若无所觉地对令翊笑道:“想来今日不会有哪个愣头青跳出来——大家都在宴上喝多了。”
令翊看她:“那位相邦想来喝得也不少,却邀请先生相见……”
俞嬴顿一下,摇头叹气:“就怕他不够醉,醉了也不够疯狂,不然若能趁他醉,激得他出什么昏招,搅得齐国内乱,咱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从前卫国大夫孟予不就是因为喝醉了,被人激了两句,就差点弑杀了卫君吗?”
听她这不靠谱的阴谋,令翊失笑。
俞嬴再叹一口气:“我也知道这位齐国相邦不像这种人,但我做做梦也不妨事——万一哪天成真了呢?”
令翊看着俞嬴,有些犹豫地道:“先生还是当注意一些。翊总觉得那个相邦对先生有些……不怀好意。”
俞嬴哈哈一笑:“难道齐国又有谁对我们怀着好意吗?”
令翊想跟俞嬴解释田向这“不怀好意”与旁人的不怀好意不同,俞嬴已经笑着与他告辞,走去后面自己的院子了。
看着俞嬴似乎比平时略快的步子,令翊突然意识到,她当然懂这“不怀好意”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不想与自己谈论这个,她在避嫌——想来她也早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或许之前在马车上说桃花渡的时候便知道了。
令翊神色比那日在马车上还要黯然。
俞嬴换过衣服出来,看令翊把府中半数好手都派了跟她,想说真不用这么多人,看见令翊的脸,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带着一群护卫出了门。
相邦田向宅
田向换过衣服,又净过手脸,之前的酒意去了不少——他在这个位置上,许多酒是不能不喝的。
田向用手指揉一揉眉心,对自己苦笑,酒真不是好东西,难怪当初周公要做《酒诰》。若是平时,自己是定不会在宫门外令侍从去请俞嬴前来的。作为相邦,正经的礼数是遣人去诸侯馆请燕国质子及俞嬴、令翊共同来赴宴。
只是,当时这个俞嬴与明月儿似乎重叠了起来,她们的风采真像啊,有时神情也像……
田向的思绪没有停留在他们相得甚欢的那些年,却停在了最后自己得知俞嬴离开临淄的时候。
当时自己命人将其软禁在诸侯馆她的家中。清晨,想去哄哄她——虽知两人已是不可能了,但还是不想让她太恨自己。
刚到门口,便见守着她的人急慌慌冲出来:“公子——公子夜里从后墙一个洞子钻出去走了!”
当时自己气极,拔剑砍在大门上。她为何就是不听劝呢?她自己也是谋士,怎么就不懂成就大事总要有所牺牲的道理?她难道不知道这一去,不管能不能游说赵国罢兵,相邦都一定不会放过她?
田向的思绪又飘忽回到更早,两人刚相识不久的时候。
“公子在看什么书?”
“记录墨子言行的书。”
“哦?兼相爱,止攻伐……公子是儒家弟子,现下又研习墨子,以后岂不是要身兼儒墨两门之长了?”
俞嬴哈哈笑道:“儒家求仁,墨家止争,在这个世道,都多么地不合时宜。我若真学有所得,也不叫身兼两门之长,该叫身兼两家之呆才对。”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与俞嬴相遇相交便是错的。
外面仆从进来禀报,燕国使者太子太傅俞嬴求见。
田向眼中恢复了清明:“请她进来。”
田向略往厅外迎一迎,便看见俞嬴满面春风地走过来。
“来临淄这么些日子了,才来拜会相邦,还请相邦勿要见怪。”俞嬴笑着行礼。
“尊使太客气了,请厅内说话。”田向也行礼,笑道。
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
“前次之事,尊使没有伤到哪里,也没有受到惊吓吧?”田向殷殷问询。
“俞嬴又心大又皮厚,早已没什么了。多谢相邦挂怀。”
田向点头:“如此便好。这次请尊使来,向是想替族中小辈们与尊使道歉。年轻人也是太不懂事了。”
“相邦太客气!如今齐燕修好,何必如此?”俞嬴笑道。
“正因两国修好,才更该如此。”田向微笑道,“我已经命人将田克终身幽禁。这等破坏两国邦交之人,便是身份再贵重,也不能姑息。”
俞嬴一脸真诚地赞叹:“相邦真是说实话做实事的人!”
赞叹完,俞嬴笑道:“当着相邦这样说实话做实事的人,俞嬴也说句心里话。那些年轻人所做之事,于俞嬴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最大不了,丢条性命罢了。如今这个世道,俞嬴飘零之人,一条命实在不值得什么。”
听她说到“性命”,田向不自觉地抿一下嘴角儿。
“可于齐国,却坏处不少。齐国世家子杀了来修好的燕国使者,让赵魏韩三国的使者如何看?如今大争之世,战事是免不了的。日后若他国与齐有战事,是否还有使者敢来齐国?是否还有人敢劝其君主与齐息战讲和?”
田向神色郑重地看着俞嬴。
俞嬴接着笑道:“不说那些大政,也不说远的,说些阴谋小道。若有他国细作暗地里对魏赵韩的使者动手,齐国怕是不好说得清楚吧?”
田向看着俞嬴似乎颇有深意的笑,明白她说的——她没有趁机还以颜色,让人去杀了不管是魏赵韩的哪国使者,将水彻底搅浑,是还想与齐国修好,不然现在齐国该焦头烂额了。
田向郑重行礼道:“多谢尊使。向定当更加严格约束小辈年轻人,不令他们坏了两国邦交和齐国的名声。尊使既有大智远谋,于邦交细微处也思虑得这般周全,真是当今难得的策士谋臣。”
俞嬴忙还礼,笑道:“相邦也太过奖了,让俞嬴汗颜。”
既然说完了正事,俞嬴便要告辞,却听田向道:“尊使之自称,让向想起一位故人。”
俞嬴道:“相邦也认得先姊?俞嬴这两年着实见了不少先姊的故人,先姊真是故交满天下啊。”说完,自己先笑了。
看着她弯着眉眼一脸少年人的笑,田向也淡淡地笑了。
“尊使与令姊年岁差不少,很是相熟吗?”
“不算很是相熟,只见过几面,通过几次书信。”
“尊使可知,如今尊使住的宅子便是当初令姊居所?”
“听相邦这么说,看来俞嬴是没找错。从前先姊在信中提到过,说她的居所院内有一棵极高大的枣树,在路上便能看见。得以住在先姊旧居,俞嬴觉得很是安心。”
田向缓缓点头。
“只是不知道那门让何人劈了一下。这人一定是无能之辈——拿人和事没有办法,只能拿这哑巴物什出气。”俞嬴笑道。
第35章 令翊的反攻
田向看一眼俞嬴,没有说什么。
俞嬴也笑眯眯地不说话。
过了片刻,田向道:“从前令姊在的时候,她的居所常有各国使节往来谈天论地,热闹得很。”
俞嬴叹口气:“可以想见。先姊是爱热闹的人。”
田向又沉默片刻,问俞嬴:“尊使从北来,想来曾去拜祭令姊。离着她弃世也有十余年了,令姊的坟茔可有人修缮?”
“未曾见有人修缮。不过估计先姊也不在意这个。燕侯给她选了个好地方,背山面水,前面便是新河。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俞嬴又道:“那里是古战场。若赶得巧,先姊或许还能看到几百年来阴兵作战的激荡场面。以先姊那爱热闹的脾气,兴许还会下场掺和一二,得三五兵将知己,每晚也谈天说地。那荒山古冢旁的热闹或许不亚于从前在她诸侯馆居所的。”
田向没什么神色地道:“听说尊使也是儒家子弟,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
俞嬴行礼,微笑道:“俞嬴谨受教。”
田向气息微滞,看着她年轻的脸,片刻,失笑道:“尊使说话的神情气度有几分似令姊,只是令姊可没有尊使这般——”田向再一笑,省去“无赖”二字。
俞嬴在心里嗤笑一声,赵亭这么说也就罢了,毕竟不算多熟,田向这般说,纯粹是哄鬼。俞嬴才不信,自己只不过死上一死,他就觉得自己温良恭俭起来——两个人实在太熟,熟到很多东西死亡也遮掩不了。
这样没味道的话,说来也实在没意思,俞嬴趁着田向没再说旁的,与他告辞。
田向亲自送她出来。俞嬴笑着请他留步。
两人又客气了两句,俞嬴便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萧墙旁,又站立了片刻,田向转身回厅堂,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老仆由。
“这便是公子俞嬴的族妹,你看她们像吗?”田向与老仆由都走入厅堂内。
老仆由看着田向,似乎有些犹豫。
“你觉得她们像。”田向肯定地道。
“这位客人说话走路的样子是有几分像公子,但奴听说,这位客人是燕国使节……”
田向神色淡淡地道:“公子是公子,这位使节是这位使节。她是燕国使节,还是哪国使节,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老仆答“是”,问田向可要现在用些羹汤。
田向摇头,坐在案前,拿起一卷简册来看。
老仆由便轻轻退出去。老仆看看俞嬴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看堂门,面上带着些忧色,摇摇头,慢慢往回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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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嬴去拜访田向的时候,齐国大夫于射也正在拜访公子仪。
于射叹气。
公子仪笑问:“从来了,大夫就面有郁郁之色,这是专门来跟我摆脸色叹气的吗?”
于射忙惶恐行礼:“射心下悲伤烦闷,带到了脸上,还请公子恕罪。”
“烦闷什么?”
“今日岁末大宴上,看着本该是舍弟斯所在的位置空空无人,想到他意气风发地去出使赵国,却那般血肉模糊地回来,再看到那边让我们折损那么多人的燕国人欢愉谈笑,射实在心下悲伤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