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微皱眉,看一眼公子仪。
公子仪面色大变。
魏国使者魏溪笑道:“这回好,不用相邦回去审了,现下就能说清楚……”
赵国使者柏辛道:“是这么回事。相邦快问问吧。”
俞嬴、令翊及所有围观诸人都看向田向。
田向看着田克,沉声问:“克,你能说话吗?是谁指使你来夜袭燕公孙府第的?”
“你能说话吗”……俞嬴在心里呵一声,这话问得……田向果然还是那个田向。又看一眼那边的公子仪,俞嬴没有说什么。
田克开始神色还有些迷濛,此时神色已经清明过来。他目光扫过俞嬴、令翊、诸国使节,扫过面色很不好的公子仪和被侍从压着的两个人,最终看向惶然无措的田攻和满面肃然的田向,凄然一笑,过了片刻,哑着嗓子道:“是我错了,怪不得别人……”
“兄长——”田克轻声喊。
田攻本来离着他便近,此时已经挨着他躺着的床板。
田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抽出其兄腰间的佩剑,抬手划向自己的脖子。
不过瞬息间的事,众人都反应不及。田攻愣怔着,看着兄弟颈间喷出鲜血,看着他的手从佩剑的剑柄滑落下去……田攻也慢慢滑坐在地上。
诸使节都皱眉。
此时,围观之人才惊骇出声。
田向闭闭眼。俞嬴看他一眼,唇角带着一抹哂笑。
人群渐渐散去。田攻的侍从抬着田克的尸首与田攻及他的兄弟们先走了。田向也带着灰头土脸的公子仪与众人告辞。
魏国使者魏溪道:“咱们能靠这位相邦等来公道吗?”
赵国使者柏辛摇头:“我看难。”
俞嬴摆手:“罢了,咱们在人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吧。”说着长叹一声。
魏溪正色道:“齐人实在太跋扈了,今日欺燕,明日就欺魏、欺赵、欺韩、欺鲁,咱们总要守望相助才好。”
众使节点头。
俞嬴道:“今日若非诸位,则敝宅破矣。许如今公孙与我等已被混在人群中的刺客杀死了。大恩实在无以为报……”俞嬴和令翊一起郑重行礼。
众使节忙都还礼。
今日不便,俞嬴约下改天酒宴。诸使节都答应着,魏国使节还悄声与令翊道“到时候一定跟我说说将军是怎么杀退这么多齐人的”,再略客气两句,使节们也便告辞走了。
先前在人群中喊“别挤,听她说”的几个人遥遥地对令翊和俞嬴做个手势,也消失在了街巷中。
田向府第
“公子真是好心机,好胆魄!”田向冷笑,“撺掇同族兄弟去夜袭燕国质子府,过后还杀人灭口,嫁祸于人……向从前真是看错了公子。”
公子仪低着头:“撺掇季胜去袭击质子府是真,但我真没下令杀死季胜……”公子仪抬头。
田向盯着他:“那下令杀田克的是谁?”
公子午府第
一辆众人闹事时曾出现在燕质子府不远处的马车停在公子午府第的小门旁,大夫于射从车上下来,匆匆走进门去。
公子午正在鱼缸前喂鱼。
“夜袭之事未成,晨间煽动国人闯质子府的事也被破了,那俞嬴果然有几分本事。我大意了,如今有些麻烦。”于射道。1
公子午扔下最后一把鱼食,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温热布巾擦手:“我就说,你这回太莽撞了。那俞嬴邪性得很,你何必这时候与她死磕。”
“她杀了舍弟,我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她在,射寝食难安。”于射咬牙道。
公子午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于射,半晌:“‘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还记得当年初见大夫与令弟的时候,真是让人羡慕的手足兄弟之情。” 2
“推让进身之机不算什么。幼年逃难的时候,一块饼,一碗菜羹,舍弟每每都要让我吃大半,只说自己年岁小,已经饱了。公子不曾挨过饿,怕是不能理解,在饥饿者眼中,一口饼,重于千金万金,重于卿相大夫之位,重于世间万物,何况那时候他还那样小……及至长大,舍弟待我,也始终如一。”
公子午沉默。
“射始终记得舍弟的好,射也记得公子对射兄弟的恩情。便是粉身碎骨,也会报答公子。”大夫于射正色道。
“我要你粉身碎骨做什么。先说眼下这一关怎么过吧。你可想好了?你不听号令杀燕国使节,相邦不高兴;你利用田克,还灭他的口,田克毕竟是宗室子弟,上卿若知道了,怕是也不高兴。”公子午道。
“射去找君上哭诉。君上如今对射还算信重,只要君上说话,上卿和相邦便没什么了。”
“你扯上了仪那个蠢货,这一关不好过——仪可是他的‘亲’兄弟。”公子午讽刺地道。
公子午看着于射:“大夫把仪的事扣在自己头上,或能脱罪。”
于射点头:“射明白。”
齐宫
于射长跪于齐侯面前,眼中含泪:“射之兄弟斯先前为伐燕之事使赵,游说赵侯与齐共同伐燕,事情几乎就成功了。若果然成功,齐或许如今已经占领了桑丘、武遂、汾门甚至武阳。作为齐之臣子,能为君上解忧,能使齐国强大,是舍弟终身之念,舍弟也正是因此被燕人所害。
“射虽懦弱不才,所思所念与舍弟是一样的。齐与燕终有一战,先前之战,俞嬴令翊是最大的绊脚石,日后再战,俞嬴令翊岂会不接着出来与齐为敌?如今趁此二人在临淄,正宜杀之!
“然君上仁义之君,射知道,若与君上说,君上定然不允。故而射只能私下与田克商议此事。克忠孝勇猛之士,愿带人去夜袭质子府,并与射约定,若夜袭不成,克将以己身为引,激士庶爱国之心,引国人杀俞嬴、令翊,而后由射来君上面前领死。”
于射脱冠再拜:“如今,射来领死。”
齐侯看着他,过了片刻,问:“没成?”
“功亏一篑。那俞嬴已有所觉。”
齐侯抿抿嘴:“罢了,你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只是也太急躁了些。克……我找个时机劝慰赏赐其兄吧。至于燕人,他们又没什么伤亡,不会揪着不放的。”
齐侯皱眉:“行了,把头冠戴上吧。这是什么样子!”
于射抹一把眼泪,再次行礼,却并未戴上头冠。
“还有事?”齐侯扭头看他。
“射与田克商议之事,公子仪知道了。公子义愤,今晨与愤怒的国人一起去了质子府前,让那俞嬴认了出来。彼时,相邦也在……”
齐侯目光一凛,看着于射。
于射神色严肃:“臣对天发誓,若诓公子去,上天不佑!”
齐侯点头,神色缓和下来:“以后不准再背着寡人搞这些事情,不然不饶你。”
射跪伏于地:“臣谨领谕。”
有寺人来报,说相邦和公子仪求见。
齐侯看一眼于射:“让他们进来吧。”
第41章 先生的脚伤
相邦田向和公子仪走进殿来。
见过礼,田向看一眼于射,对齐侯道:“既于大夫在此,想来君上已经知道昨晚田克袭击燕质子府和今晨有人煽动国人去其门前闹事这两件事了?”
齐侯道:“伯羿与寡人说了。这事做得很是欠思量,寡人适才正在申斥他。”
齐侯对于射道:“如今齐国才与燕国修好,一时不宜再动干戈,相邦幽禁克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是不知道,却硬要拧着来,这是要做什么?眼睛里还有没有寡人,有没有相邦?”
于射忙对齐侯行礼谢罪,又对田向谢罪。
公子仪也跟着行礼谢罪。
齐侯瞪着公子仪:“还有你!一大早儿去燕国质子府门前闹事……你这一天天地尽裹什么乱!”
听齐侯只说去质子府门前的事,公子仪看一眼旁边的于射,眼睛中闪现出惊讶的神色。
田向也再次看一眼于射:“有人刺死克以此栽赃燕人这件事,不知道于大夫是否与君上说了?”
齐侯点头:“那是克自己安排的。克虽有些偏执,却也算得忠孝义勇。此事不方便明着表彰什么,日后赏赐其兄吧。”
田向没说什么,看向齐侯,齐侯也看田向。
齐侯挥手对于射道:“伯羿你先退下吧,回去反省这次的事情。还有你——”齐侯又皱眉看公子仪,声音严厉,“去后面等着,我一会儿有话跟你说!”
公子仪和于射都退下了,齐侯神色缓和下来,让人给田向和自己上些蜜浆。
田向谢齐侯。
“兄长客气什么。”齐侯道。
十几年前田向已经得了先齐侯重用,那时候如今的齐侯剡、公子午等年岁还不大,用族称称呼田向“兄长”。后来齐侯剡继位,偶尔还会这样称呼。
田向神色也缓和下来:“君上想来已经知道那于射所言不尽不实、算计克和公子之事了。”
齐侯点头:“克鲁莽,哪有那心眼儿安排以己身栽赃燕人、引国人去杀燕使这种事?这一环扣着一环的,只有于射这种策士才想得出来。仪自然也不会平白出现在那燕质子府门前。克被幽禁在家中,袭击质子府的人从哪里来?里面怕有不少都是仪的人。仪啊……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儿。”
田向微笑:“君上果然明察。”
齐侯正色道:“此事于射固然有私心,克和仪也主要是为了报仇,但杀俞嬴、令翊这事本身却是没错的。咱们与燕人修好只是一时,等咱们缓一缓,终要再次伐燕。俞嬴虽是女子,却是难得的策士。这样的策士,有时可抵数万大军。令翊虽年轻,却是将帅之才。咱们先前太小看了他们,才吃了那样的大亏。这样两个人,若不得为我所用,还是除去的好。”
田向微皱眉:“两国才修好,三晋使者都在,还是不宜此时便动干戈。或许可以先试着劝降。”
“我记得兄长前阵子说过除非反间,让燕侯杀其父,灭其族,不然很难让令翊为齐所用。燕侯……令氏……这事确实难。但俞嬴——”齐侯看着田向,嘴角儿带着一抹颇有意味的笑,“听说与之前的公子俞嬴颇有渊源。兄长与公子俞嬴……”
田向脸上没什么表情。
齐侯停顿一下,神色也正经起来:“当年兄长为公子俞嬴去求先君时,我约略听到一些。兄长甘愿压上自己前程也要救公子俞嬴,这份心意,世间难得。”
田向依旧没什么表情。
齐侯叹道:“公子已经辞世多年,兄长身边始终也没有一个贴心人。若得此俞嬴代其姊陪在身旁,岂不也少些遗憾?”
田向淡淡地道:“君上这是疑我与燕使有私?”
田向看着齐侯,声音中带着些凛然:“若劝降不能,再次伐燕之前,向当亲自令人斩杀燕使。”
齐侯摆手:“寡人若是疑心兄长,便不这样当面与兄长说了。一是看兄长每日操劳,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过得那般孤寂,心里难安,一则也是真心爱惜俞嬴之才。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可惜了……”
田向神色缓和,脸上又带了笑意:“君上爱贤惜才,国之大幸!今日臣来,不止为燕质子府之事,也是想与君上说一说求贤纳士之事。
“从前我们总觉得氏族越大、男儿越多越好,都是兄弟子侄至亲,流着一样的血,将事情交给自己人来做,他们尽心,君上放心。可这也有坏处,齐国高官要职都掌握在田氏宗族之内,外面的贤才没有进身之道,也就难以为齐所用。而如今魏国、赵国、楚国……诸国都在求贤,贤才不能为齐所用,却为魏、赵、楚诸国所用……每每思及此,向便心下难安。”
“我也正有此意!”齐侯拊掌道。
田向沉吟:“只是恐怕上卿那里……”
诸侯馆燕质子宅
侍从们治疗伤者,收敛尸身,清洗院子,忙得厉害。
令翊不是那等高高在上的将军,也跟着忙,比如帮着医者给受伤的侍从兵卒换药裹伤。昨晚哪怕打退了齐人,后面还有一堆紧急的事需要做,故而受伤侍从的伤口都裹得很潦草,此时便要拆开,该缝合的缝合,该正骨的正骨,又都重新上药,裹上新的布帛。
俞嬴觉得让公孙启接触死亡伤残见见血,比多读半卷书有用,故而带着公孙启各处转一转,与他分说昨晚的情形,跟他一起为死去的侍从致哀,一起去看望伤者。公孙启还亲自给一个受伤的侍从上了药。但俞嬴是女子,侍从们裹伤难免露膊露肉的,俞嬴不觉得有什么,侍从们却都难为情,俞嬴也便只稍作停留,便很“听劝”地退了出来,去养自己的“伤”了。
俞嬴昨夜没睡好,早晨又费了一番心力,也着实有些累了,合衣躺在自己院子厅内小床上,拿长裘盖在身上,闭眼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脚踢在床沿上,疼了一下,俞嬴方才醒来。天色半明半暗,俞嬴一时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突然听到笑声。
俞嬴略扭头,令翊坐在离着她床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卷书。
侍女叶上前扶她:“先生累了,也不去寝间床上睡,只窝在这里,好赖还知道盖上裘衣。”跟俞嬴熟了以后,侍女们知道她是个好脾气的,很敢在她面前说话。
俞嬴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