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微笑称谢。
“不知道如今可有什么大贤前来?招贤纳士之事进行得如何了?”随即俞嬴做失言状,笑道,“俞嬴外臣,不该打听齐国国政,相邦不必答我。”
田向微笑:“无妨,事情略有一点小麻烦,也暂时还没有什么大贤到来。”
俞嬴“哦”一声,点点头。
田向却没有顺着她给的话头,按照原想的,说起冯德的事。以她之能,以她之智,这种没什么确凿实据的事,太容易敷衍过去了。
看着面前清凌凌的池水,水上接天碧荷,偶尔飞起的鹭鸟,感受着拂面清风带来夏日难得的凉气,田向突然犯起了懒,不想说什么扫兴话,也不想跟她斗心机,就想这么走一走。
或许也不是一时犯懒,从约她前来那一刻,便是此心,只不过硬跟自己说想问冯德之事。田向淡淡地笑了一下。
田向不说话,慢慢往前走,俞嬴在旁相陪。
一边走,俞嬴一边在心里腹诽,这个天穿着礼服在这里瞎溜跶,莫不是有病!
第55章 王渔的打探
两人绕回来时,正遇见来接俞嬴的令翊。
令翊与田向互相行礼问好。
令翊笑道:“不知相邦要敝国太子太傅参详之事如何了,若已完结,翊想接太子太傅回去。太子太傅前几日才着了暑气……”令翊看俞嬴一眼。
俞嬴顿一下,咳嗽了两声,果然病了的样子。
令翊笑着看向田向。
田向满面歉意地道:“向实在不知太子太傅竟然有恙,还请太子太傅见谅。”
俞嬴微笑道:“小恙耳。相邦请勿客气。”
田向点头:“那便好。适才与太子太傅绕池而行,相谈甚欢,此事果然就应该找太子太傅这样博学广识的人帮忙参详。日后少不得还有麻烦太子太傅之处,还请不要厌烦才好。”
俞嬴请田向不要客气。
田向对俞嬴和令翊笑道:“那便请太子太傅和将军速归吧。临淄夏日一向炎热,还请太子太傅保重身体。”
俞嬴谢他。双方再次行礼,互相道别。
令翊和俞嬴往车驾走去。田向在身后看着他们。
令翊高大英挺,俞嬴虽在女子中算是身材颀长的,但在令翊身旁就显得娇小了。令翊扭头与俞嬴说话,英俊的脸上似乎带着些薄嗔,俞嬴不知说了什么,令翊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
很像一对甜蜜的小儿女。
田向脸上的笑意淡得看不出来。
俞嬴回到质子府,换上家常衣裳,洗过手脸,身上松快下来。
令翊走进来,端着一壶湃在井水中的解暑浆饮,壶壁上还挂着水珠。
俞嬴赶忙谢他。
令翊哼一声:“这个天气,去跟人跑大老远‘相谈甚欢’……自己的身子骨自己不知道?等真着了暑气,有你难受的。”
一见面就甩脸子,路上说了一回,这会子又说,这点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俞嬴无奈一笑,觉得此时真有些头疼了。
令翊倒一盏浆饮放在她手边案上:“加了饴蜜了。没见过这么挑嘴的……”口气不好,放下杯盏的动作却很轻柔。
俞嬴笑着端过那盏凉丝丝的浆饮喝起来。
见她笑,令翊的冷脸到底挂不住了,也悻悻地笑了。
令翊从俞嬴院中出来,去看公孙启,告诉他其师回来了。
公孙启先迎上来问:“将军接着老师了?”
令翊点头。
公孙启挥手让从人退下:“对那位齐相,将军其实无需太过多虑。”公孙启上下打量一下令翊,“将军只要不打扮得太过花哨,相貌还是能看的,至少不比那位齐相差。最关键,将军年轻啊。”
令翊“嗯”一声,等他接着说。
果然——
“等日后有更年轻英俊的来到老师眼前,将军才真该担心呢。”
令翊抬手摁他脑袋:“你的书温好了?你老师可等着查你的书呢。”
公孙启立刻皱起脸。
无事无灾的日子过得快。没多少天就是仲夏日,齐侯带着宗室百官去方泽祭地。平常人家仲夏之祭不像岁日之祭那般讲究,不过是向祖先供奉上今岁的新麦饭,也就罢了。燕国祭祀地祇有燕侯,质子府像平常人家一样用今年新粮所蒸煮的饭食略略祭祀一下,也就把这个大日子过去了。
过了仲夏日,临淄真正的暑热就来了。
令翊将操练的时候往早晚挪了挪,俞嬴正午前后也不再带着公孙启读书。许多人都反对昼寝,孔夫子说昼寝的宰予是朽木和粪土之墙,但俞嬴觉得,小孩子正午不歇一歇,午后熬不住,倒也不用那么拘泥。
而齐侯又要摆避暑消夏宴,就在申池。临淄人真是什么都往申池靠。
燕质子府一行也受到邀请。
王渔回来得还算快。田向在卧房外的小厅见他。
王渔禀报道:“冯德如他自己所说,一直居于弱津,由其父祖教导读书,去岁春才去赵国。他确实与一名女子有往来。”
田向抬眼看他。
“据冯德堂兄说,该女子是一个小布匹商人之女,住在不很远的里闾,与冯德于某年上巳日祓禊祈福时相识的。该女子很是钟情于冯德,而冯德自视甚高,颇为犹豫。冯家人未曾见过此女,也不同意婚事。”
田向垂下眉眼:“嗯,先生接着说。”
“渔去该女子所居的里闾打听,得知这家人在去岁我们伐燕时为避兵乱搬走了,搬到哪里不好说。所幸有一个邻居老妪记得该女子。
王渔虽知这个女子并非主君真正想打听的人,却依旧打探得很细致:“据老妪说,该女名盈,身材颀长,略瘦弱,相貌秀美,性子很安静,擅织布。至于诗书礼仪,其父尚且不通,此女自然也是不通的。”
“那个老妪年岁极大了,好在还不糊涂,许多事都记得很清楚。她说此女并未跟随家人搬走,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老妪还唠叨,说此女是劳碌命,因其右臂臂弯有二痣——彼间乡民认为臂膀有痣主劳碌。”
田向点头。
“余者便打探不出什么了。按主君吩咐,渔给公子俞嬴修整了墓地。燕侯为其谥‘景’,是按一国公子之礼埋葬的。那块墓地也很不错,背山面水。”
田向再点头:“面对新河。”
“是。”
田向想起某人说的:“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人真的有魂灵在吗?明月儿的魂灵真的会在山间松林之间飘荡吗?她会想起生前种种——她会想起我吗?
这个俞嬴如此像她,举手投足间的洒脱随性,言谈间的百般机变,爱兵行险招,擅借力打力,还有那偶尔耍无赖时慧黠的样子,便是连写篇檄文骂人都那么像……恍惚间常常让人觉得她就是明月儿。她们之间的相似实在很难用族姊妹之亲来解释。若信怪力乱神的,怕是要以为她是明月儿转世而来。
田向在心里抹去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思索起王渔打探到的事。如此看来,俞嬴极可能不是在燕国认得的这个冯德,那便是去赵国游说赵侯时两人见过?说到明月儿的时候,冯德面露古怪,就是因为在赵国认得俞嬴吗?倒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但田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隐情,以俞嬴为人,作为堂堂燕使赴赵,那样紧急的时候,怎么会跟平庸无用的冯德有瓜葛?她为何让人杀冯德,难道就因为想给我扣个不能容人的名头、添那点儿麻烦?这不是她的行事方式……
至于王渔打探的那个小商人之女,不相干的人,田向听过也就算了。
田向对王渔温言道:“先生辛苦了,去歇息吧。”
王渔行礼退下。
第56章 来看泮宫图
王渔休息一晚,第二日来见主君田向。
田向道:“有件事,还需先生亲自跑一趟——去燕质子府,请燕太子太傅过府来帮忙参详新泮宫的图样。”
实在想不到主君竟然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活像个毛头小子,王渔顿一下才道:“渔谨诺。”
看见王渔眼中那一抹惊讶和戏谑,田向抿抿嘴。
王渔忙行礼退出去。
俞嬴随王渔前来。田向客气出迎,双方行礼,田向将俞嬴让入厅堂。
俞嬴一眼看见案上展开的泮宫图样。
俞嬴询问地看田向。
田向笑道:“便是这张图。昨日司空府的人送来的。太子太傅博闻广见,请帮向参详,可有需要更改之处。”
“俞嬴可得瞻仰,已是幸甚,岂敢指手画脚。”俞嬴笑道。
两人又客气两句,便一同看那张画在大帛上的泮宫图样。
俞嬴极认真地看了半晌,摇头叹息:“真好,真好。若得在这样的学宫,听大贤讲经论道,夫复何求?”
田向笑道:“太子太傅如何只想去听旁人讲经论道?向倒是想听太子太傅于邦交、于国政、于诗书学问上的妙论。”
俞嬴忙摆手,笑道:“相邦这就是想看俞嬴笑话了。”
田向笑。
俞嬴目光又回到图样上:“适才相邦问‘可有需要更改之处’,俞嬴斗胆,便说一点拙见。”
田向认真地看着她。
“俞嬴以为讲经堂还要再广大一些。相邦想,当年孔子门徒三千,墨子亲信弟子便有几百,子夏于西河设坛讲学,天下之士咸奔于魏——那都还只是一位贤者。齐招贤纳士,若二三大贤同时居于学宫之中,于这讲经堂辩诘论道,那得是怎样的盛况?”
“太子太傅之言,真是让向心中激荡,希望真的会有这么一日。”田向笑道,“只是怕厅堂太大,声音不好传导。”
田向又想了想,道:“太子太傅所言很是。至于声音的事,让司工们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便设人传声。”
俞嬴笑。
“还有旁的吗?请太子太傅不吝指点。”田向道。
“既云学宫,如何能没有藏书之馆?”
田向笑,指着泮水旁:“向拟于此建藏书馆。书简珍贵,若起火,正用泮水来救。”
俞嬴点头:“相邦想得周到。说到‘泮’,虽曰‘泮’学,但俞嬴觉得这水占地有点多了,倒不如留出一片空地,让士子们蹴鞠、射箭。年轻学子还是要多动一动才好。”
田向再点头:“太子太傅所言甚是。”
俞嬴笑道:“俞嬴见识鄙拙,却在此大发谬言,还请相邦勿怪。”
田向笑:“太子太傅自谦太过,显得与向很是疏远。”
俞嬴顿一下,看田向。
田向微笑。
俞嬴笑道:“俞嬴与相邦不过两步之遥,何谈疏远?”
田向笑。过了片刻,田向道:“今日太子太傅所言,像个儒者,不像一位使节。”
这是说自己今日没藏坏心眼吗?俞嬴笑道:“俞嬴既是儒者,也是使节。”
田向看着她,微微一笑,没在接着说“儒者”“使节”的事,反而让人给她换一盏浆饮。
俞嬴知道,下面才是田向今日请她来要说的正事。
“向有客人游于燕,经过弱津,替向祭拜了令姊。听他叙述此事,向想起从前与令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这话没有旁人可说,只好与太子太傅唠叨唠叨。”
俞嬴看田向,他这是派人去弱津查冯德的底去了?想必查到了盈?难道找到了盈的家人,一会儿“自己”的父亲便要来此认亲?不会,田向若是认定自己是盈,就不会这般曲折试探了。盈的家人当初说去容城,便有不想再回返的意思。那田向这是试探什么?试探为什么杀冯德?
俞嬴淡淡地笑道:“屡次听相邦提及先姊,似是先姊极要好的故人——”俞嬴话音一转,神色也肃然起来,“那俞嬴可否与相邦打听,当日射杀先姊的是谁?”
田向嘴角的笑淡下去。
俞嬴笑:“是俞嬴失礼了。相邦刚才说想起从前与先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俞嬴洗耳恭听。”
田向只是看着她。
俞嬴笑道:“既然相邦感怀于心,却一时不便发之于外,那俞嬴改天再听,今日便先告辞了。”
俞嬴站起。
“太子太傅这么问,是想做些什么呢?”田向问。
俞嬴笑道:“俞嬴外邦小臣,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不想心里糊涂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