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翊也颇为无奈,很想跟他们说让他们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却到底没说,因魏溪人高马大,武力不凡,是能跟令翊走几个回合的人,而柏辛快走几步都喘……
倒是公孙启听魏溪、柏辛吵架听出了道理和学问,不但把三家分晋以来的事捋得越发明白,就吵架本身,也有了心得。
就像日常讨论学问一样,公孙启跟俞嬴道:“吵架不是辩诘,只管说自己的道理就好,切莫跟着别人的话走,让对方把自己拐偏了。最最好的办法是,只自己说,等别人说的时候,压根不听,转身走掉。”
俞嬴看着启:“……你说得对,但尽量别这么干。遇上令将军这样的,会打破你的头。”
令翊笑起来,公孙启也笑。
俞嬴却又道:“各国的史书,其实是有点公孙说的这个吵架的样子的,后朝修前朝之史更是如此……”
俞嬴给公孙启讲史的时候便说过不少这样存疑的地方,公孙启点头,师徒两人便从说吵架拐到了讲史上。
令翊笑,公孙还说莫要让人把自己拐偏了,不过一句话,就让他狡猾的老师将他拐跑了……
俞嬴微微横他一眼,令翊赶紧严肃了面皮。管公孙启这种事,从来都是俞嬴说了算。
便是燕质子府这样一片和乐的时候,田向的门客王渔来见俞嬴。
王渔微笑道:“从南边新得来一些典籍,敝主君请上大夫去看看。”
人在屋檐下,便要听人差遣。俞嬴交代公孙启要做的功课,又笑着对令翊道:“今日若那二位来,就只能辛苦将军了。”
令翊点头,又看看王渔:“今日要落雪的样子,先生莫要回来太晚。”
俞嬴答应着。
王渔与公孙启和令翊告辞作别,和俞嬴出门去。
俞嬴到了田向府上,发现果然又有新到的典籍。这次以帛书居多,竹简少一些,不管帛书还是竹简,看起来都颇为破旧。
田向道:“向略看了几卷,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也有被虫蛀鼠咬的,真是可惜了。”
田向拿起一卷帛书,展开,笑道:“这是一卷楚书。向于楚书不在行,上大夫是俞人,想来精通。请上大夫看看。”
俞嬴接过来。俞国离楚国近,俞嬴下功夫学过楚书。这是一首长诗,说的是一位君子思慕神女而不得的事,诗旁画的也是神女的样子。楚人敬慕鬼神,这种神鬼之诗不知道多少,但这首格外瑰丽,情思馥郁,用词也古雅,不像近作。1
田向笑问:“如何?”
俞嬴指着其最左的“于菟”字样道:“这莫非是楚国先令尹斗氏子文的诗作?”
斗子文,名谷于菟。楚人语谷者,乳也,于菟,虎也,传说这位名臣幼时被弃,虎乳之,所以便有了这么个听起来略显古怪的名字。
田向接过来看,到底摇头,笑道:“人家也是相邦,向也是相邦,向连人家说什么都不知道,着实惭愧。请上大夫为向讲之。”楚人的令尹便是他国的相邦。
俞嬴略有点尴尬,正想如何措辞,抬头对上田向含笑的眼睛,顿一下,笑问:“相邦博识之人,真的不通楚语楚书?”
田向微笑摇头:“约略认得几个字,却看不懂这是说什么。”
俞嬴低下头,看着帛书道:“说的是一位神女下降又飞升的事。”
田向点头:“这位令尹公正严明,勤政恤民,孔子都称赞‘忠矣’的人,想不到会做这样的神女之诗。”
俞嬴淡淡地道:“也或许是托名伪作,又有以神女喻君主者,名臣做这诗,倒也不算稀奇。”2
田向点头:“上大夫高见。”
田向却又问:“上大夫信鬼神吗?”
俞嬴看看他,笑道:“俞嬴是儒家弟子。‘敬鬼神而远之’。”
田向笑,转而说起别的:“这里面也有越人书。向记得去年岁末大宴时恍惚听谁说尊使也通越人语。”
田向将一卷竹简递给俞嬴。
俞嬴展开,这是许多年前,还是少年的田向给自己看过的越人书。俞嬴曾经抄录了,后来给真正通越人语的人看过。他说是一首越地小调,说的是江南风光,春雨迷濛,桃花灼灼,梁间鸟雀呢喃——便如自己初次到田向旧宅做客那天一样。
田向这是怀疑什么,试探什么?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笑道:“越人语就太难了。俞嬴只会用越人语打个招呼,问吃什么,旁的可不行。”
“上大夫如此,已经比我们都博学了。”田向笑道。
恍惚许多年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俞嬴笑一下:“将越人书留下,相邦另找他人来看,旁的俞嬴带回诸侯馆去。相邦忙,就不耽搁相邦了。”
“吃饭再去,向还有事请教上大夫。”田向道。
俞嬴看看他,点头答应。
今日天冷,要落雪的样子,故而于常备之物外,又上了小鼎。小鼎下置炭火,鼎内沸汤翻腾,可将庖厨片好的鱼片、肉片扔进去煮烫。相府庖厨手艺精湛,鱼片肉片都削得像布帛一样薄,放进沸汤中顷刻便熟。用来蘸鱼片肉片的醓醢料汁比原先还多,一张食案几乎放不下。
于小鼎外,又上了酒。
田向笑道:“天气冷,吃一点儿酒去去寒气。不多吃,不会耽误事。”
田向倒是没像宴会一样献祝请让,只是对俞嬴端起酒爵,俞嬴也便饮了一点。
两人默默吃饭,田向不再让俞嬴酒,自己却偶尔喝一些。
俞嬴想起吃饭前田向说的话:“相邦说还有事问俞嬴,不知是什么事?”
田向看着她,笑了:“向就是想请教上大夫,今日的醓醢如何,是不是有野渡渔船上的味道?”
俞嬴:“……”
俞嬴放下竹箸:“俞嬴已经吃好了,多谢相邦赐饭。今日天气不好,俞嬴这便告辞了。相邦令人将需要俞嬴勘校的典籍送去诸侯馆吧。”
俞嬴站起行礼,往外走。侍女忙去取她之前解下来的胡式长裘。
俞嬴的手被田向拉住。
俞嬴回头看田向,目光从他的脸落到两人的手上,田向笑着放开她的手。
侍女们忙低头退下。
俞嬴冷着脸:“相邦还有什么事?”
田向往前走了半步,低头看着俞嬴,笑道:“向百思不得其解,想验证一事。”说着拉起她右手,竟将她的袖子也撸了起来,露出她臂弯的两颗痣。
俞嬴微愣。
“上大夫究竟是俞国俞嬴,还是燕国商人之女盈……”田向停住嘴。
俞嬴拽回自己的手,将袖子放下来,冷笑一声:“我只当相邦耍这无赖是为了什么,原来是问这个。这临淄城冒认祖宗的又不是我一人。相邦没听说过吗,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田向祖上也是田成子那用“计谋”得来的七十余庶子之一,这临淄城冒认祖宗的人,他大约也算一个。
俞嬴当面这么说,田向不以为忤,笑道:“上大夫说得很是。向还有一事不明,上大夫既为燕女盈,为何对公子俞嬴、对俞国这般熟悉?”
“盈之老师是公子故人,在弱津居住,为公子守坟多年。相邦不用问家师是谁,盈也不知其名讳。”
田向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俞嬴——盈,可以走了吗?”俞嬴问。
“上大夫请。”田向笑道。
俞嬴点头,披上侍女捧着的长裘,走出厅堂。田向相送。
外面果真下起雪来。
看着俞嬴的车子远去,田向轻喃:“长天兮碧水,归来兮芳魂……”是那楚人书中的诗句。
第72章 野渡渔船上
俞嬴坐在车里,突然想起“野渡渔船上的味道”。
那时候,自己和田向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田向虽在时为齐相的田和面前挂了个名号,却尚未得到重用,自己在临淄有点微薄的名头,也还不够当时的齐侯贷如后来那样称“明月儿”的。田向每天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则想着列国扬名——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傻蛋。
当时齐国赵国在河间僵持。田向求了田和去那里参谋军务,田和应了。守河间的是如今已经故世的田显——一位田原亲信,极可能便是他让人混入河间守军射死自己的,当然那是后话。田显大小也算个名将,身边也自有参谋军务的人,何用一二“小儿”?田和答应田向,不过是让田氏子弟都去见见血,知道些兵戎事。
自己因之前曾在齐魏夺城时献过一二小计,自以为“大才”,也见田和,请求同往。田和笑着应了。
两人只带几个侍从,从临淄赶往河间。过角丘小城,再往西北,到河水边时,天色已经晚了,撑渡船的老叟不肯夜里过河,几个人只好在河水南边过夜。1
老叟虽不肯夜里撑船过河,却施舍了他们一顿热乎饭食,里面有鱼、有野菜、有粟米的鱼菜羹。说实话,味道并不见佳,但初春的夜晚,对行路之人来说,有碗热乎乎的羹吃,已经足够好了,更何况还有老叟自家做的醓醢调味。
那醓醢,鲜得很,齐侯宫中、权贵府中都没有那样的味道。
老叟屋舍狭小,有妻有女,不方便留他们在家过夜。他们便宿于泊在河水边的两艘带篷小渔船上。一条新一些干净一些,另一条破旧一些,俞嬴便宿那条新一些的船,田向和几名侍从便宿那条旧一些的船。
赶了一天的路,田向也不困,非跑到这条船上说他的对敌“大计”,从“大计”说到前阵子列国间几场征伐,又从征伐说到更早以前山东几国的恩怨,说设若那时候如何如何,如今已经如何如何了,直到把俞嬴说得脑袋乱晃,歪在舱里睡着了。
俞嬴迷糊间,听见他轻声笑道:“我今晚也要睡这条船,不去跟他们挤。”
俞嬴“嗯”一声,便睡着了。
如今俞嬴自然知道,他跑过来胡扯什么大计、什么征伐都是预谋,不过是想睡在这条船上——哪怕只是干躺着,什么也不做。其实俞嬴当时也不是不明白的……
呵,少年心事……
然而,如今的田向不再是少年时的田向,如今的俞嬴也不再是少年时的俞嬴了。
“先生,你还要给公孙挑新鞠球吗?”车外,鹰问。
“好。”俞嬴从那些前世今生乱糟糟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答道。
不几日就是齐宫岁末大宴。
看着又穿上大礼服的公孙启,俞嬴有些欣慰,他比去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不少,看着也结实了,说话做事越发像个少年,而不像个孩童。对出席齐宫宴会这种事,公孙启如今坦然得很,古板小君子模样也装得越发得心应手。
燕使一行一块去赴齐宫岁末大宴。大宴与去年的没什么差别,只除了赞礼者。去年赞礼者是上卿田原,今年的赞礼者,如列国一样,是相邦田向。
田向为相邦四五年,终于站在了他作为相邦应该站的位置。
从那天去他府上看新到典籍后,俞嬴就再没见过他。他着冕服,远远看去,颇为庄严。把自己与他之间的那些乱七八糟抛开,只单单这样如看列国将相一样看着他,俞嬴突然好奇,不知道后人会怎么评价这位齐国相邦。
田原也来了,还是那样英武中透着傲慢的样子,只是似乎比先前老了一点,瘦了一点。
还有又傻长得又好看的公子仪,适才在宫门看见燕使一行人时,照旧瞪令翊,令翊对他粲然一笑,公子仪脸都黑了。
最让俞嬴感兴趣的是许久未见的公子午。被关在家中“读书”这么许久,公子午与去岁大宴上却几乎没什么不一样的,斯文淡然,似乎连消瘦都没有。
俞嬴慢慢看诸色人等,宴会已经到了相邦田向为齐侯上寿的一段,国君相邦一副君臣相得的样子……然而以齐侯强硬暴躁的性子,真的与田向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同样强硬的相邦“君臣相得”吗,尤其在上卿田原被迫退了一步以后?
齐宫岁末大宴便这样在俞嬴半走神中结束了。好巧不巧,燕使一行的车驾竟然又离着田向的不远。田向的侍从又走到俞嬴车前,这回倒是没说“敝主想请尊使去家中一叙”,这回说的是“敝主问上大夫几时有空,好将那些新到典籍送到府上。”
“明日未时以后吧。”俞嬴道。
侍从行礼回去禀告其主。
隔着车马人群,田向对俞嬴微笑点头,俞嬴淡然还礼,便各自登车而去。
第二日俞嬴和公孙启、令翊去赴了魏溪的岁末宴。大家都住在诸侯馆,来去方便,故而回到府里还很早。公孙启喝了酒,俞嬴打发他去睡一会儿,又嘱咐阍人,齐相邦府送典籍的人到了,直接让他们将书简送到自己院子,然后便和令翊分别,回去盥洗更衣。
换了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喝着解酒蜜水,俞嬴一边修补一卷讲阴阳五行之术的竹简,一边等着田向派来送典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