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子的请求
燕侯说话算话,从守卫容城和守卫武遂的兵卒中各抽调一万,由将军卫池率领,为抗齐之奇兵,驻于新河大营至桑丘之间的台丘附近,随时策应令朔的新河守军。
卫池所出的卫氏并非令氏这样与燕侯同脉的将门世家。卫氏是从卫池祖父那一代发迹的。卫池的祖父本是燕成公的卫士,保卫成公立了大功,故得以“卫”为氏,家里也慢慢变成了将门。卫池这个人,不群不党,话不多,腹内颇有韬略,是个将才。听令翊说了卫池其人,俞嬴也觉得燕侯这个奇兵之将选得不错。
另外,燕侯还给令翊升了偏将军。如今,令翊终于也能称为“将”了。
俞嬴恭贺他。平时动不动就得意一下的令翊,这回竟很是淡然。
俞嬴有些纳罕。
令翊一副俞嬴没见识的样子:“我以后是要当上将军的人,一个偏将军算得什么?”
俞嬴笑:“有志气!”
令翊微翘下巴,嘴角翘起。俞嬴越发笑了,这位令小将军的矜持也只能持续这须臾之时了。
两人一同出门,俞嬴是去见太子,令翊是去见燕侯谢恩。
这几日为了等关于奇兵的准信儿,再加上令翊封赏的事,俞嬴和令翊滞留武阳,没有回新河大营。而自那日促膝一谈之后,太子友便常请俞嬴进宫。
俞嬴觉得太子友这个人很有意思。年岁不轻了,却犹有热忱,长了个读书人的身子,却对排兵布阵这些事很有兴趣。
不过太子友也确实是个读书人。燕宫中有一室,里面都是他的藏书。听闻俞嬴是儒家子西先生再传弟子,太子友便邀请俞嬴今日去他的书室看看,说他收藏了不少儒家贤者的书。
俞嬴欣然前往。其实俞嬴不觉得自己算儒家弟子,甚至不能算读书人——从前跟阿翁读书时,时常心不在焉,小一点的时候就念着扑蝶采花、捉虫喂鸟,钓鱼捕虾,逗弄小犬。大一些就想出去野,与人高谈阔论,每每听人称赞“公子高见”,心里就得意得很,面上偏还要不动声色地谦虚。
那时候俞嬴又尤其不爱看儒家的书,只觉得老子、管子、孙子不管哪个子都比孔子通透,不止一次腹诽,难怪孔子被困于陈蔡之间,好些天吃不上饭。
年纪轻的时候不懂事也就罢了,及至到死,再到如今又死回来,俞嬴虽越发了解孔子的那些处境那些话,但终究与儒家那些修身立德君子之道不沾什么边儿。
俞嬴在心里感叹着自己“非儒”,被太子友带到儒家诸贤的书简前。俞嬴不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当下谢过太子友,认真地观阅起那些简册来。
直到她取了一卷有些老旧的竹简。
“这是子西先生的弟子记录其言行的书。里面还记录了许多子西先生诸弟子的事,或许有先生的老师呢。”太子友走过来笑道。
俞嬴拿着简册的手一紧,双手将竹简轻轻展开。
“子守问曰:‘诸子皆问孝,子之说何以异也?’”
“子守问忠。”
“子守问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何谓也?”
……
俞嬴微笑,仿佛看到年轻时候的老翁是怎么拿着简册找老师刨根问底的。
“子守先生是俞国相邦,先生见过吗?”太子友问,不待俞嬴回答,自己已经说了,“看我!先生自然没有。友去齐国为质的时候,就恍惚听说子守先生故去多时了。先生年轻,自然没见过。”
俞嬴笑一下。
“简册中可有提到先生的老师?”太子友笑问。
俞嬴摇头:“未曾。”
“都是些残卷,难免缺漏。”太子友道。
俞嬴点头。
俞嬴在太子友的书室消磨了不少工夫,还在太子那里吃了顿饭,并且见了太子的嫡长子启。
启十岁上下,有些瘦弱,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启虽年纪不大,却文质彬彬的,对俞嬴行礼的样子也有模有样,比俞嬴幼时像儒家弟子多了——直到用膳时,从袖口里滚出两个打弹弓的泥丸。
俞嬴在心里笑了起来,这才是稚童嘛,做什么老气横秋的。
太子友瞪了启一眼,回头看俞嬴眼睛里满含笑意,不由得也笑了。
吃罢饭,太子友有些踌躇地看向俞嬴。
俞嬴微笑着等他开口。
“待战事毕,先生还在令氏为客吗?有没有别的打算?令氏固然很好,但先生为女子,在军中到底不太方便。”太子友停顿一下,“以先生大才,教导友都是足够的,然太子太傅为官职……先生看启的资质如何?若蒙不弃,请为其师。”
俞嬴有些沉吟。
“不急。友携子启,愿待先生。”太子友郑重行礼。
俞嬴也行礼,谢太子对自己的看重,又说等与齐之战结束,再决定这件事。
令翊进了宫,见了燕侯,听老翁唠叨了一会子,出来遇到公子仁和公子韦。这两位公子都与令翊差不多年纪,令翊养伤的时候与他们还有一些世家子鬼混了不短一段时间。碰上了,自然不好走开。
等在公子仁处用过膳,找寺人打听了,知道俞嬴还没走,便去太子那里接她。
经行折廊,隐约听得墙外两个寺人说话:“太子几日都请那位先生来,莫不是想让那位先生做太子妇吧?太子妇去了三年,太子也是该有新妇了。”
“这可不好说。我听说今日太子让人将公孙带过去给那位先生看。”
令翊皱皱眉,快步走去太子宫舍。
俞嬴也正与太子告辞。太子友让人将一架古琴还有俞嬴之前见到的那卷记录子西先生言行的书捧过来,“这俱是先生师门之物,当物归原主。”
俞嬴没有推拒,认真地谢了太子友。
令翊便是这时候到的。彼此都再行过礼,俞嬴和令翊便告辞走了。
来时令翊坐自己的车,回去偏挤俞嬴的车。
俞嬴捧着那卷书看,身旁放着琴。
看俞嬴盯著书简,半天没动,令翊清清嗓子:“先生似有所思啊,何妨说出来,我帮先生参详。”
俞嬴抬起头,略怔一下,思绪从十几年前的事情中出来,笑道:“嗯~那请小将军帮我参详。若我如今当了启的老师,日后启做了燕侯,会不会让我居太傅之职?燕国诸臣会不会不同意一个女子为太傅?”
令翊也怔一下,随即笑了,想了想道:“届时我必已为上将军。先生贿赂贿赂我,谁若不同意,我便带人打上他的门去。”
俞嬴击掌。
两人同时大笑。
第12章 又要出使了
既然武阳事了,俞嬴和令翊便返回新河大营。
令翊的婶母安祁收拾了许多东西给他们带着,有给令朔的,有给令翊的,更多的是给俞嬴的。
俞嬴十分推辞,这是去帮着打仗,这一车一车的,又是衣裳,又是吃的,又是喝的,倒好像是陪嫁妆奁——不知是不是令翊与其婶母说了,这车上光不同的醓醢就有七八陶罐。
临行,安祁又言辞殷殷,颇多不舍之意。知道的,晓得俞嬴是令氏门客,不知道的,会以为俞嬴才是令氏女,而令翊顶多算是送嫁的——安祁对他的嘱咐是:“路上当心,护卫好先生。”
令翊大约从小就是这样被长辈们摔打着长大的,倒不觉得有什么,大咧咧地道:“有我在,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捣乱?”
两人终于带着从人和那几车东西上了路。令翊依旧与俞嬴同车。他从前更爱骑马,其次是常见的立式车舆,不太喜欢这种带顶棚的安车,车里就那么大点地方,总觉得有点闷,但这阵子与俞嬴坐习惯了,就觉得也还行。
两个人坐在车里,也不是时时都说话,有时候闲聊几句,有时候各自看书简,有时候令翊看书简,俞嬴发呆,而往往发着发着呆她就睡着了。
令翊不明白,俞嬴怎么总是睡,似乎精神不济一般。
令翊从书册中抬起头,看向俞嬴。这次她倒记得拿袍子搭在自己身上了,细细瘦瘦的手抓着袍子边儿。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脸颊倒是比刚见时丰满了一些,却依旧偏瘦。眉毛微微蹙着,好像梦里还在思虑什么事情。鼻准略高,有些像橐驼的峰,虽不难看,但不说不笑的时候,就显得人有些孤冷。但她长了一双爱笑的眼睛——令翊犹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对自己那眉眼一弯。
令翊摇摇头,又看了她一眼——天天思虑过多,故而不长肉,还没精神!
令朔已经知道了卫池奇兵的事。台丘在新河大营之北,微靠西,离着不远,届时不管齐军是合兵还是分兵,是还在此处渡河,还是另寻他处,自己与卫池都可以随时相应调度,或合兵一处,或一正一奇,互为掎角,实在比自己孤军在此要好多了。
两军各两万,对齐军的五六万还是略少,但好在有新河可守,齐军若强硬渡河,燕军严阵以待,兵力相差不大,齐军也讨不得好去。
令朔心下安稳不少。听说俞嬴和令翊回来了,令朔忙出营来迎,见面自然先道谢,他也确实很是感念俞嬴之恩,亦冲先生先是出奇计打退齐军,如今又从君上处要来援军,可以说,新河大营是凭亦冲先生保全的。
双方厮见毕,叙说别情。在弱津的齐军颇为老实,据守城池不出,看来是只等着援军来呢。俞嬴也跟令朔说了面见燕侯的事,把燕侯让她转告的话也依样转告了。
令朔似本拟做出感激涕零之态,恰瞥见令翊似笑非笑翻白眼儿,这涕零就没涕零起来,神情卡在尴尬之处。令翊越发笑起来。令朔对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笑斥:“什么样子!”
再次回到新河大营,俞嬴竟觉得有些心安,看看不远处的山坡,俞嬴笑一下,走回自己的营帐去。
然而今时今日之列国战场,哪有那么多宁和静好?很快,燕侯派往赵魏韩的使者让人驰还报讯:三晋无意救燕。
更坏的讯息从临淄传来,齐国大将军郑牖已经带领五万齐军往齐燕边境而来。
知道了这些消息,令朔不止一次感慨,好在还有卫池那两万人在不远处。是日,令朔请卫池前来新河大营议事,俞嬴及军中高阶军将们都在。忽然听得有人来报,太子来了,距离大营不到三十里。
众将都有些惊诧,难道太子是来劳军的?
劳军自然也劳军,但最主要的不是劳军——他带了全副燕国使节车驾仪仗。
“友与君父说,非先生不能救燕,君父亦以为然。恳请先生出使三晋救燕。”太子友对俞嬴郑重行礼道。
再次举座皆惊,但随后,新河大营的众将就觉得自己“惊”得很没道理。太子带了空的使节车驾来,难道此处还有旁的人能做这个使节吗?众将中有勇猛的,有懂些兵法的,但能游走诸国说来援军的,恐怕只有亦冲先生——毕竟,她刚从燕侯那里要来卫将军这支奇兵,而那边山坡上躺着的她的同族公子景嬴则凭一己之力解了河间之围。
“诺。俞嬴即刻赴赵。”俞嬴一丝推辞也没有,极干净利落地道。
众军将都在心下点头,到底是我们亦冲先生。
太子友将燕侯的亲笔求援书简、节符、与在各国都城的燕国细作联络的信物及一匣子取自内库的珍宝交给俞嬴——珍宝并不是给各国国君的,那些正式礼物在外面车上,这是给俞嬴去疏通关节用的。
“敢问太子,使节车驾由谁护卫?”令翊问。
太子回身招手,一个黑脸膛浓眉大眼的甲士上前。
“这是犀。车驾由犀率五百甲士护卫。犀是君父身边得力的人,最是勇武机警。”太子友道,“先生和将军于此不用忧虑。”
俞嬴看看那个确实一副勇武机警样的年轻人,点点头。令翊皱着眉看犀,终究没说什么。
俞嬴去整顿行装,即刻便要出发。
令翊随着她走出大帐。
俞嬴回头,笑着看他:“怎么,怕我死在路上,想自己带人送我?”
令翊被拆穿心思倒也没有遮掩:“这不是你身无长物,四海飘零的时候,那时候你没仇没怨也没什么可劫的……”刚说完,令翊就改了嘴,“不是,你那时候也是有点太傻大胆儿了。这样的世道,到处乱走?万一遇上贼人……”
俞嬴赶忙笑着行礼,求他打住。
俞嬴活着的时候游说诸国,自然是有护卫的。“盈”虽无护卫,但她还没四处乱走呢……
令翊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
“长羽,”俞嬴第一次叫令翊的字,“我这回去武阳见君上,听君上说了你名字的由来。像你这样一个将才,就该守卫疆土、沙场建功,去护卫一个使节,屈才了。”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令翊怔住,罕见地耳边有些红,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最后只是嘟囔:“我转一圈回来,也不耽误守卫疆土,沙场建功……”
俞嬴却说起旁的,笑问:“你知道君上还说了什么?”
令翊看着他。
“君上还说你刚出生时身大头圆……”俞嬴上下打量好几圈令翊,点头:“嗯……身大,头圆……”
令翊:“……”
第13章 齐国有使者
燕国下都武阳,燕侯宫中。
相邦燕杵看着燕侯和太子友,语气很是无奈:“君上怎么能让一名女子为燕使,出使三晋呢?说出去,岂不让列国笑话?”
燕侯有些尴尬地笑一下:“也是当时听说三晋不出兵,实在着急了。友来说这位亦冲先生于邦交谋略甚是精通,堪为使节,寡人便依从了……我想着,各国都求贤,任用这位亦冲先生,也是显示燕国求贤下士之意。”
燕杵听了燕侯的话,抿着嘴角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燕杵是燕侯的庶兄,比燕侯大几岁,如今头发胡子俱已花白。自从先前的老相邦过世,三十多年来,燕杵一直担任燕国相邦之职。
与其他诸侯国兄弟互相提防、抢权夺位不同,这许多年来,燕侯一直对燕杵信任有加,燕杵也没有辜负燕侯的信任,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心为了燕侯和燕国奔波忙碌。不能不说,燕国地偏力弱,身旁既有齐国赵国这样的虎狼之国,东面北面又有东胡时时侵扰,却能在这乱世苟全,与燕国君臣和睦、上下一心很有关系。
燕杵不是那种焦躁的性子,这回气得有点狠了,说话不似平时那般讲究君臣之仪:“君上糊涂!去赵国的高已,去魏国的常溪,哪个不是精通邦交谋略的权变之士,他们未能请来三晋援军,难道这个女子就能请来?
“君上说这是显示燕国求贤下士,恐怕此举只会让天下贤士笑话燕国乱政,燕国无人!”
太子友正色道:“叔父未曾见这位先生,亦冲先生着实极有见识。叔父也知道,便是这位先生献上中渡决河之策,方有了新河大捷。若非先生,只怕如今齐军已经过了桑丘到了武遂了。她与友讲天下形势,列国邦交,友还未曾见有旁人讲得这般精到有见地。”
“此女有见识,你哪怕求来做太子妇呢?抑或以之为门客,私下问策。岂能以之为燕国使者?使者,是一国脸面,岂能以妇人充任?便是当年公子景嬴,列国皆知,齐侯又那般危急,可曾正式以之为齐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