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翊笑道:“侄如今怀疑,自己这名字的由来,是不是满朝文臣武将、诸位伯父叔父都知道……”
卫池大笑:“差不多……老先君当初不止一次跟大家说过。”
令翊:“……”他随即便不在意地笑了。
卫池与令翊说起当前燕南战局。
涞老将军亲自带领四万人驻于最前沿的要津小城文安。武乎、狸城、弱津等亦有不少驻军,与文安互为策应。
齐国大将军田啸率兵十万,被阻挡于几处要津之间。齐人原先是想“因粮于敌”,夺河水内外的秋粟。几番试探交战,各有胜负,燕国的秋粮却是保住了。
如今燕国河水内外的粮已收尽,齐人也就不再折腾,围了文安城。
前两年,燕北修建大城池,太傅上书,燕南亦整饬城池。像文安这些边地之城整修得格外在意,城墙城门加高加固,又按墨家之法制作了守城之器。
如今城中粮草很是充足,军中士气也盛,老将军又谨慎,指挥有度,田啸虽有十万大军,一时也奈何文安不得。
“自然,咱们也拿齐人这十万大军没什么办法。就这么僵持住了。” 卫池道。
令翊缓缓点头。
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本事,卫池问:“贤侄可有良策克敌?”
“他们想夺咱们的粮,咱们自然也能夺他们的粮……”
“去齐国断他们粮道?”卫池有些诧异,也有些迟疑。燕人一向都是守,除几年前太傅游说三晋共同伐齐时与赵国一共攻打过几个齐国城池外,没进过他国交战。
卫池迟疑,也是因为深入他国断人粮道格外艰难。
粮草为重中之重,各国往往由大将带领一两万人在路上押运粮草。若要硬来,人马至少不能比对方的少。
若要奇袭——深入他国之境,想让人不知道,得多奇多快?
令翊问:“咱们军中可有齐人旗帜军服?”
卫池问:“贤侄的意思是……”
令翊点头:“先多派细作斥候去打探着。等齐人粮至,再请叔父给翊两千精兵……”
卫池点头,令翊带来三千骑兵,五千步卒,再加两千,若对方押运粮草的有一万,倒也战力相当。
然而卫池想错了……
***
二十日后。
细作斥候不断传来齐国运送粮草的消息。
估摸着路程时辰,令翊带着他的三千骑兵、五千步卒及卫池给的两千精兵,只带随身口粮,不携辎重,经行小路,快速往南进入齐境。
他们打着田啸手下将军米雷的旗帜,穿得五花八门,只少数着齐军军服——这倒也没什么,即便富裕如齐国,也只是常备之军有军服,新征的兵卒穿的都是自备之衣。
令翊的临淄话说得很有两分味道,自言是去接应粮草的,一路上遇见三四起盘查者,就这么或骗之,或杀之,没太大惊险地逼近了齐国运粮大军。
押运粮草的有万人,令翊却只带三千武骑,令五千武卒和两千新河之卒隐藏。
令翊摸一摸自己来之前粘的大胡子牢不牢,没办法,细作打听到,押运粮草之将是田光——便是当年俞嬴、令翊陪燕侯启去齐国刚进临淄城那天,与令翊比射青石坠子的年轻人。
他颇得田向看重。令翊他们还在临淄的时候,田向便派他替代一个叫田佩的去守饶安了——齐国中北部之储粮大多存于饶安。这次送来的,想来就是饶安之粮。
怕这位故人认出,引起麻烦,令翊只得再次乔装改扮。
令翊带着骑兵不紧不慢地走。对方斥候远远地问话。
令翊随意编个名字,用临淄话扬声道:“是米将军手下都尉宋既,来接应将军。”
第130章 劫夺齐粮草
齐军斥候驰还,来到运粮大军中段,将来者系“米将军手下都尉宋既”报与将军田光。
田光有些诧异地对几名军将官吏道:“上将军竟然派这么多宝贝疙瘩骑兵来接?你们谁认得这个叫宋既的骑兵都尉吗?”
一位军将陪笑:“可见上将军是盼着这批粮草呢。倒是不认得这位宋都尉……”
另一个笑道:“就连米将军咱们也是只闻其名,未曾见过其人。听说很是勇武。”
田光点头。他颇为谦和,让御者驱车去前面,要亲去迎一迎这位宋都尉。军将官吏们自然也相随。
田光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御者抖动缰绳,车子往前行去。
哪知对方突然加速疾驰起来。
田光一怔,随即面色大变,扬手喝道:“列方阵!”
田光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还是晚了,旗兵才挥动旗子,鼓兵刚刚擂响战鼓,那些骑兵已持弓射箭冲了过来。
这些冲在前面的弓弩骑兵一边射箭,一边往两侧包抄,露出后面严整的雁形阵。
雁形阵骑兵手持矛戟,借马之势冲击齐军,如群虎下山般,势不可挡。特别是那为首的大胡子军将,双手不控马缰,一杆矛戟使开,有长河吞日之气魄。
列国骑兵,“军之伺候也”,少有这样能正面冲击者——这样冲击,对单兵的骑术和力量要求太高。
这样的燕骑,便是齐军已然列阵,怕是也禁不住他们这么一冲两冲,更何况此时齐军旗鼓方动、战阵未成。
前方齐军一触既溃。
齐将田光并非无勇无谋之人,一边挥剑打掉两侧射过来的箭矢,一边沉着指挥,趁着对方冲进人群后,其势渐缓,让人击鼓,试图让中后部之军重整战阵。
然而,那大胡子燕将身后鼓车上的鼓点也变了,对方的阵型随之从一个大雁形阵,化成若干箭镞形小阵,极灵活地在齐军中左突右进。
这还怎么重整战阵?看着眼前战局,田光几乎预见到了不祥。
没有战阵的散乱步卒,在这样的骑兵面前,便如牛羊。田光只得再次令人击鼓,勉力一试。
而此时包抄两翼的燕国骑兵已经到了中后方押运粮草的车队旁。齐国运粮赶车者多为民夫徒隶,已不战而散。燕人未携引火之物,他们不是奔着烧粮来的,他们是想劫夺!
那些小箭镞阵也已将至齐军中段,两军之将相距不足百步。
齐将、燕将同时拉弓射箭、伏低躲避。箭矢擦着“大胡子”的皮胄、脸侧、肩背、臂膀飞过,箭矢也擦着田光的皮胄、脸侧、肩背飞过——然而却有一支钉在了他的臂膀上。
田光,临淄之善羿者,许多年来在射箭上少有败绩。上次败,还是在临淄城内,以些微之差,败给如今已亡故的燕国令翊。
这次,又是败给了燕将……
田光臂膀一紧,箭勉强射出,却已经失去了准头儿。
田光以为对方会趁机再来一串连珠箭,幸好有齐将舍生忘死举戈朝那大胡子刺去,大胡子闪避,两人战在一起。
另一位军将来到田光身前,看着他臂膀上的伤,焦急地道:“大势已去!再不突出去,恐怕就走不了了。”
田光抬眼四望,燕军所过之处死伤遍地,而那些小箭镞阵越发深入,己方所余之卒士气全无,一片散乱,几乎是在被燕人剿杀。
而刚才攻击大胡子燕将的那个军将,已被大胡子挑杀。
“去找救兵,粮草还能夺回来!将军!速决!”军将边战边催促。
田光咬牙大喝:“走!”
钲声起。侍从、军将、尚存的齐兵紧随田光,且战且走,往外突围。
燕人为劫夺粮草而来,没怎么追赶。
逃出一段后,田光整顿残兵,已只有千余人了。田光带着这些人疾奔文安齐军大营而去。
大将军田啸大惊,一万大军押运粮草,还在齐国境内,竟然被燕人劫夺了去!
田啸略思忖,道:“是新河大营卫池干的!这个老匹夫竟越老越胆大,敢去齐国夺粮……”
田光臂膀上还插着断箭。他脱冠请罪道:“失去大军两个月的粮草,光万死难抵。还请上将军暂留光之残命,让光随同哪位将军,去将粮夺回来。”
对这位相邦爱将,田啸道:“你虽不慎,但罪不至死。降两级,留在我身边将功折罪吧。你受了伤,这次就别去了。”
这时,田啸让人去唤的将军米雷来到营帐——便是燕人打他旗号那位。
米雷是田啸心腹,极为勇猛,听说燕人打着他的旗号劫夺了粮草,须眉怒张。
之前田光禀报劫夺粮草的是三千骑兵,田啸让米雷带两万兵卒去:“咱们有的是人。用数倍于彼的兵力剿杀之!”
米雷道:“定让他们一个也走不脱!”
然而米雷不知,等待他的,除了那三千武骑,还有五千武卒,两千新河兵卒。
新河兵卒押运粮草以为钓饵,武骑武卒隐藏埋伏。米雷之军到后,燕军先是以箭阵射之,随后武骑冲击,再后武卒剿杀。
武骑武卒的这套配合对付草原上的东胡人管用,对付齐军也管用。
当初太傅俞嬴提议组建燕国自己的武卒武骑,并将此重任交给了上将军令旷。
因令翊在练兵上有许多奇思妙想,且其所练之兵战力颇佳,极适合练这支特别的募兵,上将军令旷便将令翊那些五花八门的练兵办法提炼完善,再结合自己的练兵之道,形成一套规整之法。
武骑武卒都经过几重筛选,又操练几载,其单兵战力之强悍,阵型变化之娴熟,已足可与极盛时候的魏武卒相媲美。
这支劲兵,练兵之法是令翊草创,鹰、皓等军将也是令翊手下旧人,他带着很是顺手。
在草原几年,令翊还学了些东胡人的战技,并琢磨了些新的战阵变化,他接掌武卒武骑之后,也试着加了进来。
武骑武卒与东胡实战后,再经他一操练,战力更上层楼——只是比从前显得野了不少。
对上这样一支劲兵,虽多出一半多的兵卒,齐军依旧不敌。领兵之将米雷战亡,军卒死伤大半,得以逃回文安齐军大营者,不过两三千人。
田啸大惊失色。之前还说田光不慎,自己同样中了燕人藏兵之计。燕军并非三千,而是约莫万人。
田啸又诧异,即便是埋伏,即便有万人,这支夺粮之军也太过厉害了些。卫池所将之兵几时有这般战力了,大胡子军将又是谁?
再想到损失,两个月的粮草,两万多兵卒,还有米雷……田啸紧紧地攥着拳头。
此时众将都得了消息,来大帐议事。
田啸道:“粮草必须夺回来!”
齐众军将没人说什么。此时已不止是两个月粮草的问题,而是两战两败,死伤近三万,若是不能扳回这一局,定然会损伤军中士气——想得多的人还会想到,大将军怕是也没法跟君上和相邦交代。
“伯兴,你带四万兵卒,去夺回军粮。一定要多派斥候打探,勿再中敌军埋伏。” 田啸道。
粟昌在军中地位仅次于大将军,是一位齐国宿将。田啸派他去,足见对此事的重视,更何况还分出一半兵力。
粟昌领命,却又有些迟疑地问:“昌带走这么多人,大营中所余不足四万,文安城内燕军大约也是这个数目,万一……”
“涞偃老贼会带着城中所有燕军出来与我拼了?”田啸冷笑,“我看他舍不得。”
田啸再次嘱咐:“这支劫粮之军不好对付,万万小心。“
第131章 一条钓鱼计
不断有斥候回报,那支劫粮的燕军确实约莫万数,其中骑兵三千左右,其余皆为步卒。他们行进颇快,已经出了齐境回到燕国,离着狸城不很远了。
若这支燕军不回河水北岸燕营,而是就近去狸城,有城池防护,这些粮草再想夺回来就难了。粟昌带兵疾行,终于在一个乱石滩追上了劫夺粮草的燕人。
粟昌整兵列阵,燕人亦摆开阵势。
眼看开战在即,对面却挥动旗帜,缓缓行来一人。
这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人,礼仪周全,宛如古之君子。
他对粟昌行礼道:“敝将敬仰将军智勇仁义,使敏前来致意。”
这“智勇仁义”不是一带而过的面子话,年轻的燕使说了粟昌夺赵国观津之智,杀魏将茅平之勇,又夸赞他对诸将谦恭,对兵卒爱护,是一位将中君子。
与赵国观津之战、杀魏将茅平的清氏之战,都是粟昌平生得意事,他也一向自认脾气不错,算得“谦仁”,此时听燕使这样说,哪怕被夺了粮草,哪怕即将对阵,粟昌还是缓和了面色。
说完这些,那燕使道:“敝将知将军所为何来。面对将军这样智勇仁义的君子,敝将愿行君子之战。若齐赢,敝将敬还粮草。”
粟昌诧异:“何为君子之战?”
“古者,君子‘以礼为固,以仁为胜,’1不以杀人为要。敝将以为,可选齐燕军中勇士比射箭、角力、兵戈、马战、车战,五局得其三者即胜。”
粟昌初听颇为意动——若能不动干戈夺回粮草自然最好,但又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敌将提议的这个,类似从前的“致师”,又不完全一样,倒确实有些先前更讲礼仪规矩时打仗的意思,但对面之将才使用诈术夺了粮草,又伏击了米雷,绝非“不鼓不成列” 的宋襄公,也不会是战场上见到楚共王三次行礼的晋将郤至。他可不是什么 “君子”。他这是要做什么?
身旁军将们亦互视。
燕使又道:“若将军以为这样比太过繁复,敝将愿领教将军武力,与将军独斗,决出胜负。”
这就太欺负人了!据败退回来的人说,那燕将满脸胡须,约莫二三十岁,颇为勇武,而粟将军却已近五十。
当下便有几名军将愤然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