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根据语气,忍不住猜测这位婶娘是不是误会他和沈绣婉之间的关系了,但他其实是很乐意被人误会的。
他又捕捉到那位婶娘话里似乎还提及了另一个男人。
难道婉婉也曾带别的男人来这里吃饭吗?镆
那会是谁?
他有些心不在焉,等酒菜端上来的时候,他正要动筷,沈绣婉熟稔地拿过筷箸和碗碟,先用沸水烫了烫。
傅金城看着她。
她们这些南方姑娘下馆子吃东西,似乎都习惯先清洗一遍碗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保养得很好,纤细凝白柔弱无骨,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像是淡粉色的贝壳。
他有些胡乱地想,他们从前还是夫妻的时候,他牵过她的手吗?
牵过吗?镆
他记不起来了。
“好了。”沈绣婉把碗筷递给他。
傅金城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尝过之后见度数不高,便也替沈绣婉斟了一杯。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
小酒馆的电灯亮了起来,昏黄黯淡,带着一层烟火油腻。
堂馆里都是食客们的说笑声,闹哄哄的,倒显得冬夜不是那么冷。
傅金城又察觉到角落里那几道不善的目光。镆
他抿了一口酒,眼底浮现出寒意。
他厌恶这群苍蝇般惦记沈绣婉的男人。
他打破了饭桌上的沉默:“这两年,你一直一个人?”
“唔。”
沈绣婉低头吃饭,含糊应了声。
“我瞧那边几个男人,似乎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傅金城面色淡漠,“我也是男人,知道男人在想什么。他们瞧着不像是什么好人,你——你就算再找人,也别找他们。”
“啊?”镆
沈绣婉吃惊地望向角落。
这些年她确实不乏追求者,但应当不至于都聚在这里吃饭吧?
等看清楚了那几个男人,她不禁有些生气:“金城,你不要胡说八道,他们是我的堂兄弟。”
也是这里人多,再加上光线昏暗,她竟然一直没注意到他们。
她连忙起身去跟他们打招呼。
傅金城:“……”
难怪。镆
当年沈家老爷子过世,他前来奔丧,后来沈宅设家宴,这些人似乎来做过客,认识他这张脸也是有的。
而他当时不屑于和沈绣婉的亲人交际,因此没怎么记住他们。
如今他和沈绣婉离婚,这群人看他不顺眼实属情理之中。
他这样想着,心里又因为少了几个竞争对手而舒坦很多。
沈绣婉很快回到餐桌上,复杂地看了一眼傅金城:“咱们到底离过婚,我就不介绍他们过来和你说话了。”
她真怕金城被她的堂兄弟们打。
一餐饭又变得默然不语。镆
酒过半酣,王婶又热情地送来一碟她自己腌的酱菜。
傅金城心不在焉地夹了一根酱菜:“我听她说,你曾带别的男人来这里吃过饭?当然,你不要误会,咱们到底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七年,我说这些话,全然只是出于关心你。你曾识人不清一次,我希望下一次,你不要再看错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把关。”
沈绣婉无端生出烦躁。
这人真是讨厌,当夫妻的时候不曾关心过她,如今离婚了,他反而开始关心她的感情生活。
她催促道:“三爷赶紧吃饭吧,待会儿菜都凉了。”
她称呼他“三爷”……
傅金城垂眸咬了一口那根酱菜。镆
他很快放下酱菜:“酸的,不好吃。”
这下不止沈绣婉心情不好,连特意过来送花生米的王婶心情也很不好了。
第125章 她从前很喜欢金城
王婶把那盘花生米又端回去了。啰
老掌柜揣着袖筒站在柜台后面,好奇地冲傅金城努了努嘴:“老婆,你打听清楚没有?这男人是谁呀?”
“管他是谁!”王婶不悦地搁下花生米,“反正没有那位姓白的医生瞧着体贴人。我那陈年腰痛,不就是白医生治好的?乖乖,人家连诊金都给我少了一半!我要是阿婉,我就选白医生!”
结账的时候,沈绣婉一边拿钱包一边问:“王婶,多少钱?”
王婶笑道:“三块二。阿婉你经常在咱们家吃,就给三块好了!”
彼此都是街坊熟人,再加上沈绣婉每次做生意请客吃饭,都是在这座小酒家,所以王婶总爱给她减去零头。
沈绣婉点点头。
如今政府大量发行货币,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和她刚嫁到燕京的那一年是比不了的,一顿饭吃三五块钱很正常。啰
“我来吧。”
傅金城拦住正要付钱的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三块零钱。
王婶脸色一变:“你来?那还是三块二,一毛钱都少不了!”
傅金城:“……”
他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婶。
他面无表情地付过钱,和沈绣婉一起走出了小酒馆。
天色彻底黑了。啰
没有风的夜,连呼吸的空气都格外沉冷肃寒。
泥巴小路被冻得硬邦邦的,寂静的夜里,踩上去发出咯噔声响。
沈绣婉朝双手呼出一口热气,道:“金城,我该回家了,否则我妈要着急的。”
傅金城看了眼手表。
才晚上七点。
他道:“我难得来一趟,你不领我四处逛逛吗?”
他记得当年来奔丧的那两天,沈绣婉很热情地领他逛了不少地方。啰
沈绣婉犹豫。
她猜测金城这趟来姑苏,是为了考察这边的民情,兴许日后要在这里进行投资、开办工厂之类的活动。
办厂是好事,可以养活许多人。
她抱着好好招待他的心思,道:“那你想去哪儿?”
傅金城想去热闹又有氛围,适合两个人说话相处的地方。
譬如电影院、剧院、舞厅、咖啡店。
于是他道:“去繁华热闹的地方。”啰
沈绣婉有心向他展示家乡特色,笑道:“还真有个地方符合你的要求。”
她领着傅金城去了一家昆曲馆。
这里是当地最好的戏院,馆内半是戏楼半是园林,夜里也仍然还在营业,因为门票昂贵,所以来这里听曲儿的多是体面的富人。
沈绣婉与他并肩穿过古雅的长廊:“我知道金城你更喜欢西方戏剧,只是你今天既是来考察的,那我总要让你看看我家乡这边特有的东西。”
傅金城不置可否。
他根本就不是来考察的。
他是来看她的。啰
今夜的戏幕是《桃花扇》,还没正式开场,客人们正三三两两结伴在戏楼里自由参观。
沈绣婉把傅金城带进垂花厅,指着一方曲柳木水漆长桌:“昆曲馆的老板在这里准备了面具和颜料,客人可以自己手绘戏曲面具。你瞧,那个小妹妹画的就很漂亮。”
傅金城望去。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约莫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打扮得娇滴滴的,腕间戴两只缠红线银镯子,正在母亲的帮助下画完一张花旦面具。
她的脸型和沈绣婉有些像,都是精致小巧的鹅蛋脸,他恍惚间想沈绣婉小时候是不是就长那样,腕间也戴两只缠了红线的银镯子。
“金城?”沈绣婉见他出神,唤了一声。
傅金城回过神。啰
他对手工艺制作向来不感兴趣。
但如果是和沈绣婉一起绘制面具,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他落座,拿起毛笔:“生旦净末丑,你想画什么面具?”
沈绣婉没有落座的意思。
绘制面具这种手工小游戏,她已经带着元璟玩过了,他们在这座昆曲馆画了十几副面具,现在都挂在她的闺房和元璟的书房里面。
傅金城调好颜料,见沈绣婉迟迟不动,不觉挑眉:“你不来吗?”
沈绣婉客客气气地笑道:“你先画,我去那边看看。”啰
她转身离开。
傅金城捏笔的手悄然收紧。
今夜,他陪伴沈绣婉做了很多过去不曾做过的事。
一起下馆子,一起夜游看戏,一起绘制戏曲面具……
如果放在两年前,她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怎么她现在看起来,并不在意的样子?
沈绣婉站在一处偏厅里,看老师傅拍着板子,调教正在学戏的几个小姑娘,她们各自手捧唱词,声音婉转唱腔袅袅,即使被不少客人围观,也仍然十分认真专注。啰
她看着,心思却情不自禁地飘远。
她从前很喜欢金城。
她刚嫁到燕京的时候,云珠她们约她去咖啡店和西图澜娅西餐厅,她虽然满心向往,但仍然拒绝了她们的邀约。
因为她想和金城一起去。
她盼望第一次去咖啡店、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上舞厅、第一次看电影,她盼望第一次见识燕京那座大都市,都是在金城的陪伴下。
她盼望自己人生当中所有的第一次,都有t金城陪伴。
可是她望眼欲穿地等了好久好久,也没能等到金城陪她一起。啰
人世间的规律真是奇怪,如今她不再对金城抱有任何期望,他倒是肯陪她下馆子,陪她来看昆曲。
只是……
她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在金城之前,已经有人陪她看过这些热闹。
这出戏唱到了夜里九点。
散场的时候,众人都兴致高昂地讨论起李香君和侯方域的爱情故事,沈绣婉随着人流离开昆曲馆,听着周围人的议论,不禁也满腹思绪。
她感慨道:“李香君虽然出身青楼身份低微,但她对国家忠贞不二,在国破家亡之后,不惜斩断情丝出家明志,这份气魄和胸襟真是令人佩服!反倒是侯方域,身为明臣,投降清廷不说,最后竟还想着和李香君双宿双飞,其气节比起李香君,实在是矮了一截!”啰
傅金城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已经离开了昆曲馆,从这里走到停靠汽车的大路上,还要通过一段种满花草的幽静小径。
夜间天寒,只朦胧月色洒下清辉。
傅金城侧颜轮廓清冷英俊,金丝眼镜的镜片后藏着一丝悸动。
他从前一直以为,那些本土戏曲不过是儿女情长或者哗众取乐,供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旧式女子或者上了年纪的太太们看,却没想到,那些戏曲里面竟也有今夜这种与家国兴亡相关、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
他曾瞧不起沈绣婉喜欢戏曲,他认为本土戏曲比起西方戏剧逊色很多,如今他才意识到,从前是他见识浅薄了。
身体里像是沸腾起热血,他认真道:“我若是侯方域,那是怎么也不肯投降清廷的。若到家国存亡之际,我堂堂汉人,势必与国共存亡,血战到最后一刻!”啰
第127章 他想重新追求沈绣婉
沈绣婉看向他。鐲
他不是一位好丈夫,但在民族兴亡面前,她知道他是一位好战士。
她赞同道:“你确实是这样的人。”
她的笑容那样温柔。
傅金城的心莫名柔软。
走出一段路,他又道:“李香君和侯方域,终究没能破镜重圆。”
沈绣婉想着那折戏的最后一幕,遗憾地颔首:“是呀。”
小径又寂静下来。鐲
冬夜里,家家闭灯户户枕眠,一切都显得那么冷肃轻寒。
傅金城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沈绣婉的手。
女人的手温暖柔软,他忽然想起从前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他宿醉以后靠坐在沙发上,她就是用这么一双手轻轻替他按摩头部的。
那时候她那样喜欢他。
他突然道:“我不是侯方域,你也不是李香君。”
他想,侯方域和李香君不能破镜重圆,但他和沈绣婉可以。
沈绣婉愣住。鐲
她不解地仰头望向傅金城,浑然不知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观后感?
还是……
可是怎么可能呢?
天底下谁都有可能钟情她,唯独金城绝无可能。
他曾用最残忍的方式逼迫她主动结束那桩婚姻,他曾那样瞧不起她,他又怎么可能再对她……
如果金城知道自己这样自作多情,大约会觉得她很可笑吧?鐲
她不愿再沦为小丑,于是笑道:“我自然不是李香君,我大约是不及她正直勇敢的。我是个胆怯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
傅金城沉默。
他不知道沈绣婉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
但他终究不好再直接挑明,只得选择不再开口。
两人乘坐汽车回到旧巷,因为汽车开不进巷弄的缘故,他们在巷子口就下了车。
沈绣婉道:“金城,你就送我到这里吧。”
傅金城望了眼绵长昏暗的巷弄:“还是送到门口。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好向你母亲交代。”鐲
沈绣婉想起曾经在百乐门的遭遇,便也点了点头。
已近深夜,寒冷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
路灯昏黄,将两人投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半截,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渐渐由起初的零星几片化作细细密密的漫天大雪,被黄昏的灯火映衬着漫天坠落。
“下雪了……”
沈绣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雪花落在掌心,轻薄如无物,很快化作冰凉凉的雪水。鐲
南方难得见雪,她有些雀跃,连脚步也轻盈几分。
傅金城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穿过这条陈旧古朴的巷弄,她穿着栗色的呢子大衣,颈间系着一条雪白厚实的羊绒围巾,围巾一端在雪中翻飞,她的身姿那样轻快,像是个追逐雪花的小孩。
他从不知道,沈绣婉还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他眼底多了些疼宠。
他喜欢看沈绣婉开心的样子。
他又提醒道:“雪天路滑,你走那样快,当心摔跤。”
沈绣婉回眸冲他一笑,继而仰头望向漫天大雪。鐲
她记得爷爷过世的那一年,金城来她家奔丧吊唁,全家人不顾她的脸面,竟然让沈雁雁给金城做小。
金城当晚就带着她离开了祖宅。
那晚的风雪,比今夜还要冷还要刺骨。
那时金城紧紧牵着她的手,他们在热闹的小年夜穿过寂静的巷弄,天地间似乎唯有他们二人是清醒的,他的掌心温热宽大,她看着他的侧脸,悄悄为今夜的离经叛道而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