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二旺办事儿去了,沈仲云急了:“婉婉你这是——”
沈绣婉凶狠地t瞪了他一眼。
沈仲云从未在她脸上看过这么凶悍的表情,缩了缩脖子,顿时没敢再吱声儿。
二旺的办事效率很高。
才到黄昏,就已经把祖宅的东西全部搬回了原位。
沈仲云站在天井里,冲二楼骂骂咧咧:“死丫头!有新房子不住,非要住在这老屋里!那房子是我女婿孝敬我的,我住住怎么啦?!”
回答他的是沈绣婉关上窗户的砰砰声。芸
何碧青和孙姨娘在厨房忙活,都没敢插嘴。
傅金城也跟来了。
他站在客厅里,看压在玻璃大相框底下的一张照片。
是黑白相片,八九岁的小姑娘梳两根辫子,穿着乡下常见的夏裙,捧一片西瓜坐在老屋门槛上,对着镜头笑得很甜。
沈雁雁出现在傅金城身后,小心翼翼道:“这是我姐姐小时候的照片。那年我爷爷的绣品,被一个洋人花重金买走,洋人很欣赏爷爷的刺绣,说要拍一组记录照片,便带着相机来我们家做客。爷爷最喜欢姐姐,就请那个洋人给姐姐拍一张照片。姐姐小时候就很漂亮活泼,大家都很喜欢她。”
傅金城沉默。
他隐约想起他和沈绣婉结婚的第三年。芸
那个夜晚,她小心翼翼地问他,能不能要个孩子。
而他却向她提出了离婚。
那一夜,她哭得很厉害。
她说她在姑苏的时候,明明也是被家人疼爱着长大的,明明也有很多人偷偷喜欢她,为什么只有他偏偏不肯要她、偏偏要抛弃她。
——当初是你同意娶我的,你娶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肯说出来?我是识趣的人,假使最开始你没给我希望,那么我会识趣的自己回家!可是你没有,你偏偏答应傅爷爷会娶我,偏偏答应他,你会照顾我一生一世!
少女撕心裂肺的哭闹声,似乎仍在耳畔。
傅金城有些恍惚。芸
他伸出手,隔着玻璃轻轻抚摸小姑娘的脸蛋。
照片里,她笑得真好看。
嫁给他的那些年,她从没有这样笑过。
“沈雁雁、沈雁雁!”
天井里传来沈仲云的大叫声。
沈雁雁犹豫地望了眼傅金城,匆匆跑了出去。
沈仲云把沈雁雁带进厨房,不忿地拍着桌子道:“俗话说得好,半路夫妻到底不是一条心,就冲白元璟不肯给耀祖买别墅汽车,傅金城却肯送咱们这些,咱们的心就该向着傅金城!”芸
“爸,”沈雁雁纠结,“您到底想说什么?”
沈仲云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药。
他咧嘴一笑:“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赤脚医生那里搞来的宝贝!等吃过晚饭,雁雁你就把药下在牛奶里面给你姐送去。等你姐喝下,咱们就把她抬进傅金城的房里!到那个时候,还愁他俩不能复婚吗?!”
厨房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沈仲云兴高采烈地走后,余下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是夜。
沈雁雁孤零零站在厨房里。芸
面前的牛奶冒着热气,香浓扑鼻。
她紧紧攥着那两颗药,怎么也没法儿放进牛奶里面。
她抹了一把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
“从小到大,我其实都挺讨厌你的。”她呢喃自语,“你哪哪都比我好,连二婚都要嫁的比我好。你长得漂亮,运气也不错,能在离婚之后遇见白院长那样优秀的男人。他出手阔绰,性格又温柔专一,还喜欢了你那么多年……可是从没有哪个男人,能喜欢我这么多年。”
电灯光昏暗摇晃。
沈雁雁咬了咬嘴唇,想起去年在巡捕房里,沈绣婉劝她离婚的话。
其实沈绣婉是对的。芸
赵强盛一家对她越来越不好了。
他们责怪她不能生个孩子,但她看过很多医生,那些医生明明说她的身体没有问题。
那家人明知是赵强盛不行,却依然要把生不出孩子的罪名按在她的头上,就连爸妈也都说是她不好。
他们逼她喝药,逼她求神拜佛,他们快要把她逼疯了!
只有沈绣婉……
只有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告诉她,她可以离婚。
哪怕养不活自己也没关系,她愿意养着她。芸
沈雁雁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把那两颗药扔进了垃圾桶。
……
傅金城不知道什么东西才能打动沈绣婉。
他从前哄别的女人开心,用的都是钞票和珠宝。
他如法炮制,把一箱箱珠宝送到沈绣婉面前,其中不乏价值远超他当年送给周词白的那根蓝宝石钻石项链,可对方却不假辞色,连看一眼都不愿意。
六月,天井里的睡莲都开了。芸
穿堂风清凉惬意。
傅金城仰起头,看见坐在二楼读书的女人穿着五分袖的宝蓝色旗袍,珍珠耳铛看起来温婉优雅,她用一根缠着红线的银簪随意挽起秀发,额角翘起的几绺碎发,令她保留了一些少女特有的俏皮活泼。
他道:“你不肯戴我送你的金钗,却偏要戴这种廉价的银簪。”
沈绣婉睨了他一眼。
她从不知道,傅金城可以这么狡猾。
他总是趁元璟在医院忙于手术的时候,偷偷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她家做客吃饭,赶也赶不走,怪恼人的。
原来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很愿意为她花费金钱和时间的。芸
傅金城又道:“我记得在燕京的时候,你一直很盼望我能送你钻石项链。婉婉,现在我送了你,你为什么要拒绝?”
“你也记得那是在燕京的时候。”沈绣婉翻了一页书。
何况那时候她想得到的从来不是钻石项链。
她只是想让金城看见她,重视她。
第153章 你能不能不要和白元璟结婚?
门口传来方副官的一声咳嗽,他小声提醒道:“三爷,天快黑了,咱们该回上海了。您明天一早,还要开会呢。”抜
灿烂的余霞照在天井里,像是锦鲤游曳着尾巴穿过黄昏。
傅金城仰着头看了沈绣婉许久。
他道:“婉婉,我还会来看你的。”
钞票和珠宝,都无法打动沈绣婉的心。
也许他该另想主意。
盛夏时节一晃而过,种在天井角落的那株石榴树谢尽了榴花,一颗颗饱满的石榴果渐渐压弯了枝头。
已是临近中秋。抜
客厅里,沈绣婉放下电话,冲外面道:“余妈,你明天去菜市场的时候多买些菜,元璟要来咱们家过中秋。对了,记得多买几只大闸蟹,元璟爱吃那个。”
隔着天井,余妈笑吟吟应了声好。
又有电话打进来。
沈绣婉接起话筒,是她的纺织厂最近合作的一位老板打过来的,对方是南方一带有名的女商人,年近五十却很有眼光和头脑,说是正巧路过苏州,想听听这里的昆曲,请沈绣婉帮忙安排一下。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沈绣婉立刻打电话给一家昆曲馆的老板,包下了今夜的场子。
因为是合作伙伴,所以她今夜也要赴约应酬。抜
对方特意派了汽车来接她。
她踏进昆曲馆,只见馆内明灯千盏,却听不见任何喧嚣声,虽然是包场,但连一个仆佣都不见踪影未免显得奇怪了些。
“李老板?”
她唤了一声。
馆内无人应答。
随着一声梆子响,今夜的场目忽然拉开序幕。
隔着遍种莲叶的池塘,对面戏台旁的帷幕缓慢移开,老师傅们抱着各色乐器伴奏,妆容精致的戏子行至台上,唱腔婉转悠扬。抜
沈绣婉看过这出戏。
名叫《墙头马上》,讲的是唐高宗时期,李千金与裴少俊相爱私奔的故事,两人生下了一子一女,却在六年后被裴少俊的父亲棒打鸳鸯,之后裴少俊金榜题名担任洛阳令,又和李千金重新结为夫妇。
总而言之,这是一出破镜重圆的戏。
戏台上,小生打扮的戏子对李千金一见钟情,甩着折袖唱道:“四目相觑,各有眷心,从今已后,这相思须害也!”
这小生是个初学者,唱的不好,只勉强跟上了昆曲的音调。
沈绣婉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提高声音质问:“有意思吗?”
戏台上静了下来。抜
戏子们下意识都望向那个小生。
方副官撩开后台帘子,远远看了眼沈绣婉的脸色,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轻咳几声示意他们赶紧退场。
戏台子上便只剩下那个小生。
戏楼寂静的诡异,只能听见草丛里的蛐蛐儿声。
傅金城哂笑,扶了扶冠帽,哑声道:“才只学了几天,唱的不好,叫你发现了。”
他生得英俊。
就连戏子扮相,也比旁人来得俊美养眼。抜
他从前不喜欢昆曲,也瞧不起戏子。
他记得母亲五十大寿的那年,家里请了南方的戏班子,二嫂借着戏子嘲讽沈绣婉,嘲讽她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乡下人。
那时,他心里也隐隐有些认同。
他也瞧不起沈绣婉。
他认为西方戏剧才是艺术,他认为沈绣婉喜欢的昆曲,不过就是乡下草台班子讨权贵喜欢的小把戏,不过就是不入流的玩意儿。
所以他没有为她说一句话,更没有在宾客面前维护她的尊严。t
时至今日,他后悔了。抜
昆曲很好。
沈绣婉也很好。
是他不好。
他是恶人。
他想,原来放下身段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原来为爱低头的人并不是胆怯的弱者。
他遥遥注视沈绣婉:“婉婉,我想通了,过去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我承认我喜欢你,在更早的时候,在周词白回国的时候,就已经偷偷喜欢上了你,我只是……只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心。婉婉,你能不能不要和白元璟结婚?”
沈绣婉紧紧攥着拎包。抜
她从未见过金城这个样子。
可是……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仍旧选择转身离开。
秋夜的那轮月亮,倒映在池塘水面上。
蜉蝣掠开重重涟漪,月亮悄然破碎成无数波纹。
明明临近中秋,可是今夜的月亮仍然并不圆满。
……抜
冬至。
沈绣婉来上海找白元璟,给他带了新腌制的菜果和家里包的几屉饺子。
“今年冬天倒是不怎么冷。”她把东西分门别类放进厨房储物柜和冰箱,顿了顿,“元璟,你的冰箱都空了。”
白元璟坐在椅子上,微微仰头捏了捏眉心。
他眼下隐隐可见熬夜的青黑,声音也透着几丝疲惫和沙哑:“我最近半个月都是在医院过的,连续做了十几台手术,回家就睡着了,顾不上那些。本来医院里还有两位医生的水平也很不错,只是上个月去了国外进修,我就忙了一些。”
沈绣婉合上冰箱门,走到他身后替他按摩额头:“你的医术那样厉害,心肠又软,人家一求你做手术你就答应了。你不累谁累?”
女人的手指就和她的声音一样温软纤细。抜
力道也是正好。
白元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他旋即睁开眼:“对了,我堂哥那边派人送了东西给你。”
沈绣婉不解:“送东西给我?”
白元璟牵着她的手来到楼上书房。
展柜里,摆放着一座十分精致的奖杯,上面还刻了几个英文单词。
他笑道:“万国博览会的二等奖。”抜
沈绣婉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不可思议道:“我送过去参展的那副《纺织女工图》,得奖了?!”
“从几百个国家送过去的展品里得的奖。”白元璟与有荣焉,语气宠溺的像是在夸奖小朋友,“婉婉,你这回可算是出了大风头。这奖杯是我堂哥加急送来的,想必记者那边也才得知这个讯息。等明天登上报纸头版,全国人都会知道你的刺绣给国家争了光。”
沈绣婉的心脏砰砰乱跳。
她摩挲着那座奖杯。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刺绣也可以给国家争光。
她还以为,刺绣真的是很过气、很守旧、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因为曾经那个人根本不允许她的绣品出现在房间里,他更喜欢在客厅里张挂西洋油画。抜
“元璟……”她由衷地抱住白元璟,“谢谢你。”
第154章 傅金城神志尽失
小公馆。淧
报童照例送来了今天的几份报纸。
傅金城打开《申报》,头版头条刊印着一张照片,穿着旗袍的女人正挽着谁的手臂穿过街巷,从照片角度看得出来是偷拍的,只是依旧能看出她笑得很甜,眉眼清丽纤细,是一位美人。
婉婉……
傅金城呢喃着这个小名,目光落在另外一张照片上。
照片拍的是沈绣婉绣的那副《纺织女工图》,前面还摆着万国博览会二等奖的奖杯。
一旁的文章,详细描述了《纺织女工图》是如何在众多展品中杀出重围,夺得二等奖的经过,又称赞这幅绣图绣工精妙、寓意深刻,在国际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文章后半部分则描写了沈绣婉的个人经历。淧
傅金城仔细浏览了一遍,记者写的还算中规中矩,没有胡编乱造。
他们称呼沈绣婉为“苏绣大家”,甚至称赞她有沈寿大师当年的风采,还说有很多外国友人都非常崇拜她的刺绣,想花重金购买这幅《纺织女工图》。
他握着报纸,目光久久无法从沈绣婉的照片上移开。
他们离婚以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竟然成长的这样迅速,从一个连英语都说不好的小姑娘,到夺得万国博览会二等奖的顶级苏绣大家,她终于站在了令世界瞩目的位置。
虽然陪在她身边的男人不再是他。
傅金城薄唇噙着几分温柔的弧度,胸腔里弥漫出些许悲伤,又被与有荣焉的骄傲所冲淡。
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了这则新闻和配图,仔细把它封在了橡木玻璃相框里。淧
他用指腹轻抚照片上的女人,带着几分缱绻心动。
对面洋房。
沈绣婉也收到了今晨的报纸。
她捧着报纸回到客厅,笑吟吟炫耀给白元璟看:“他们真的写了我获奖的事情,你瞧,这张照片是上回咱俩去外滩吃饭,那些记者在旁边偷拍的,不过你只有半个手臂入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