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露宿的,都是慈善机构的要求。”秦椒又羞又恼,索性把自己无工可打,无房可住的事实一股脑都招认了,“呐,我就是这么倒霉,听完你满意了?”
“这不是倒霉,是选择不够明智的后果。”傅亚瑟指出,“既然知道是在陷害你,你完全可以向老板申诉,如果他拒绝,去仲裁中心。再不然还有法律。现在三个月未满,一切还来得及。”
“算了。要申诉就必须说明我的社保账号被别人用了……”秦椒摇摇头,“谢谢你的建议,我会努力找工作的。”
“为一个盗用你社保账号的人,就这样丢掉工作?”
“珠珠是我的朋友。”
“一个触犯法律的人,一个擅自侵犯你利益的人,朋友?你确定?”
秦椒咬咬唇,眼前浮现出国王十字火车站那幕,还有过去两年来的点滴相处:“朋友难免也会犯错,知错能改就好。好比一颗土豆坏了一点点,切去坏掉的部分还是可以吃啊。”
“你错了。一颗土豆出现局部坏点,是因为被霉菌污染。霉菌会随着土豆内部迅速繁殖,即使把坏掉的部分切除,剩下的部分也有极大可能被污染。更不用说发霉会造成龙葵素大量激增……”
稍后,他看着秦椒呆滞的双眼解释道:“龙葵素就是存在于土豆、番茄等茄科植物中的有毒物质。”
秦椒眨眨眼:“你一定不知道,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傅亚瑟皱皱眉:“无论任何民族和人种,食物霉变后绝对不可食用,因为各种有害物质会诱发健康风险。例如交链孢酚和交链孢酚单甲醚就会诱发食道癌……”
秦椒又眨眨眼:“你一定没吃过豆腐乳。”
傅亚瑟漠然道:“我知道这种中国食物。即使不谈霉菌,也会造成人体的盐分和嘌呤过高。个人认为,饮食和交友之道都应该慎重。”
看着他一脸的理所当然,秦椒忍无可忍道:“你这样的人,真的会有朋友?”
突如其来的安静笼罩了车厢。
片刻后,傅亚瑟转身,重新踩下油门。
秦椒心生内疚,正要说声抱歉,就听到冷冷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至少没有会盗用社保账号的朋友。”
那点儿内疚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令她惊诧的是,傅亚瑟不仅如约将她送至海德公园,还跟随她下了车。理由是老亨利下车前的嘱托。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走着,脚下不时发出枯枝踩断的闷响。搜救队迟迟不见,脸颊却突然多了某种细碎冰冷的潮意。
下雪了。
她把围巾攥得更紧一些,客客气气请傅亚瑟先回去:“我就在雕像这里坐着,灯也很亮,要是搜救队来,一定会注意到。”
傅亚瑟同持盾的阿喀琉斯对视片刻,蓦然开口:“我有一套空置的公寓。”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啦。”秦椒笑笑,“万事开头难而已。小册子上说过,只要被搜寻队找到一次,他们下回就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只要找到三次,我就有房子了。”
“不必顾虑租金,我可以给出最大优惠——毕竟你是亨利的朋友。”
“那就更不敢耽误你发财啦。”
“一套公寓的租金还不至于影响我的财务。”
秦椒听他说得认真,遂也认真回答:“真的不必。我家乡有句话,叫多大的脑袋就戴多大的帽子。你的公寓还是留给合适的人吧。”
“不必因为失业而自卑,我可以设法给你介绍工作。”
“谢谢你,我才没有自卑。”秦椒还记得他当初所言,“我只想当厨师,对你所谓的正经工作没有兴趣。”
傅亚瑟眼看她走过去,就那么靠着雕像基座盘腿而坐,冬装臃肿,姿势滑稽,从头到脚都找不出一丝体面的模样。
“Bloody!”
秦椒听到他一声低低的爆粗,再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了。
第20章 今晚我们就吃功夫土豆
有道是否极泰来。
秦椒在阿克琉斯雕像下坐了约莫半个钟头,即将也要变成雕塑时,突然运气就开始触底反弹。
“在那儿!我看见她了!”
人工湖对面有人在喊叫,突如其来的光亮穿透黑暗和浓雾。秦椒抬起麻木的眼皮,雪珠细碎沾满睫毛,让眼前景象看起来仿若梦境。
很快,有人跑到她身旁。
“感谢上帝,你还在这里!”一只大手把她拽起来,同时一件塑料雨衣兜头罩下。
这些伦敦露宿者搜寻队员可能把她当成了未成年人,不仅嘘寒问暖,塞给她更多的小册子,还请她吃巧克力。
一整板牛奶巧克力。
面对秦椒的感激,他们却叫她“幸运儿”。
“这里我们已经来过一次。据说有不少人因为打架被警察带走了,我想那就算了。”搜救队大叔说,“我们一路朝南沿着河找。已经过了大桥,突然来了个投诉电话。”
他耸耸肩,把当时的情景学给秦椒。
“一听就是那种老伦敦的傲慢鬼,口口声声说这座雕像是大师的杰作,公园的标志,伦敦的历史,绝不容被人玷污,好像有人在这里多坐一会儿都天理难容。还威胁我们说,如果不尽快处理,他就要向市政处和基金会投诉。说真的,我们本来应该在南岸兜一圈再回来,但是他的每个单词都像在踢我的屁股。”
秦椒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怎么就碍人眼了,不过她还是很感激那个伦敦老人。
被搜寻队登记后,她终于可以离开海德公园,在马路拐角找了个24小时的麦当劳,总算把这难熬的一夜结束了。
秦椒缩在角落里一觉睡到中午,在油炸的香气里睁开眼,冻僵的脑细胞也突然活跃起来。
昨晚她看见老亨利的摆摊车时,其实就隐隐有了一个想法:除了去餐厅后厨工作,她的手艺能不能在别处赚钱?
至少先撑过这个冬天。
老亨利心肠好,愿意把摆摊车借给她。
问题是要摆什么摊?
她见过伦敦街头的小吃摊,什么国家什么风味的都有。炸鱼和薯条是最常见的,汉堡、三明治、黎巴嫩卷饼、印度咖喱、夏威夷沙拉、西班牙海鲜饭……
也有中国风的,主打炒饭、炒粉和“Bao”。那是一度风靡伦敦的“中式汉堡”,长得像肉夹馍,但用的不是白吉馍,而是口感介于面包和馒头之间的面饼。
秦椒总觉得,自己要是支个摊卖锅盔夹凉粉、夹大头菜、夹兔丝丝……生意应该也不差。
可是她没有本钱。
有什么是成本低廉,方便烹制和摆摊,又一定能让伦敦人乐意掏钱的?
她抽了抽鼻子,看着麦当劳里排队买汉堡炸鸡的人,“油炸”两字就跳了出来。
谁能拒绝又香又酥嘎巴脆的油炸食品呢?
英国人尤其不能,毕竟他们的国菜就是炸鱼和薯条。
秦椒弯起唇角,她会炸的可不只是薯条。
她高高兴兴,步行了足足六公里到最近的廉价超市,很快就找到大箱又便宜的土豆。
英国纬度高、天气冷、光照度也不够,就种不活几种蔬菜,却是土豆的优良产地。大的、小的、圆的、扁的、黄皮的、白皮的、黑皮的、红皮的……据说有两百多个品种,超市里常售的也有十几种。
秦椒忍着每样都想尝试一遍的冲动,选了最便宜的一种,满满一袋只要97便士。这种土豆在国内也很常见,个头大,口感面,无论是炖是烧都不错,用来油炸口感会很蓬松。
她知道英国人怎么吃这种土豆。带皮烤熟,一切两半但不切断,抹上黄油后把各种沙拉、干酪、鱼肉馅塞进去,最后撒上盐和胡椒。土豆版的汉堡或肉夹馍,叫做“皮夹克土豆”。物美价廉,个大管饱,吃起来也挺香的,尤其是为求职走遍大街小巷的时候。
路过冷冻食品区时,店员正在清理冷柜,几袋东西被嫌弃地丢在地上。
秦椒脚步一顿:“这个有打折吗?”
“打折?”店员回头看她一眼,“一袋二十便士,都拿走再打九折,要吗?”
“要!”
秦椒拿出在家乡菜市场抢菜的劲头,三两下就把地上和冷柜里的袋子都丢进购物车。
速冻汤圆!
在国内她有多嫌弃,此时就有多惊喜。
她在唐人街的中国超市看见过一模一样的包装,卖2.5英镑一袋。二十便士就是白菜价!国内的白菜!
见秦椒拖回一大袋土豆还有十几袋汤圆,吕珠珠吓了一跳,接着就为难地朝公寓另一头看看。
“小椒,现在厨房有主人了。”
昨晚飘雪后,这里又进来好几位占屋者。新老“房主”倒是没发生什么冲突,不过公用的厨房也被住进人,本来闲置的流理台铺上毯子就成床铺。
“再说我们现在也没有冰箱。”
“这种天气还要什么冰箱?”秦椒把窗户推开,在呼啸的寒风里,将一整袋土豆直接丢在空置的花台上。汤圆也如法炮制。
感谢英国人民对园艺的热爱!
“但是……”
吕珠珠还想说什么,被秦椒笑着打断:“我想到一个赚钱的办法,你就等着瞧好了。”
她拿了几个土豆去厨房。流理台上有个男人正躺着看报纸,地上也铺满报纸,他的两个朋友坐在上面玩扑克。
“劳驾,我想借厨房用用。”
玩扑克的一人抬眼看看她:“小女孩,这里可没有什么厨房。”
说完,他们就疯狂大笑。
秦椒晃晃手中的土豆:“想吃晚饭吗?我请客。但是我需要这间厨房,现在就要!”
“土豆泥?还是没有香肠也没有卷心菜的土豆泥,垃圾!”看报纸的男人从流理台上耷下一条腿,显然不感兴趣。
打扑克的男人又怪笑起来:“这里没人爱吃土豆,宝贝儿。我们倒是可以请你吃点别的什么。”
“听说过中国功夫吗?”秦椒把土豆朝流理台空处一撂,自腰后抽出她心爱的菜刀,“今晚我们就吃功夫土豆!”
几分钟后,她得到了厨房。
第21章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Bloody!中国功夫!”
背后冒出的惊叹声,让秦椒走神了那么0.05秒。
莫名想起黑暗中她听见的那一声。
据她两年来在后厨积累的经验,这个词含义微妙,可以用于诸多场合。
比如现在,就是几个没见识的老外被她的刀工震慑,介于“靠”和“鹅妹子嘤”之间,还多了点望尘莫及的仰望。
傅亚瑟那一声当然不是这种。
可能是像主厨对待不听使唤还出言不逊的学徒?
毕竟像他那样的人,难得纡尊降贵肯施舍一次,一定想不到会惨遭拒绝。可见医生的脾气就是比厨师好,居然没把她塞进垃圾桶。
好可惜哦,当时光线太弱,他又站在暗处,看不见脸上表情如何。
走神归走神,手下出刀毫不凝滞,一路飞快起落。
比成年男人巴掌还大的削皮土豆,转眼被切成厚不足一毫米的薄片。难点不在薄,而是要薄得均匀,切完伸手一抹如骨牌摊开,一片叠一片好似书页。
刚才说要请她“吃东西”的男人,偷偷拿起一片朝窗前一照,又一句“Bloody”脱口而出。
秦椒暗笑:薄片能透光,这可是基本刀工。
其实她对自己不太满意。一则许久没练,二则这厨房里就没有像样的器具。她找不到切菜的墩板,最后吕珠珠不知上哪儿弄来一块亚克力垫板,说是做手工用的。
哎,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传说中的大师那样,掌心切肉,大腿拉丝?
“中国功夫土豆”的消息不胫而走。除了厨房三兄弟,门外时不时会探出个脑袋来关心进度。
她还听见隔壁房间的妹子说:“我吃过,土豆丝浇上神秘的中国酸甜酱,比咕佬鸡球更赞!”
是想说糖醋汁吗?秦椒抽了抽嘴角,将切好的土豆丝丢进清水中轻轻搅开。
炙锅,入油。
她没买橄榄油,买了一桶英国超市里最常见的葵花籽油。
瓜子,花生……感觉应该和花生油差不多?
油面渐起细泡,土豆丝在清水里也泡够了。再轻搅两下,就可以沥干入锅。
没有笊篱,也没有筷子,秦椒用一把长餐叉绞起细如绵线的土豆丝。手腕略抖,一抖抖掉水珠,二抖抖落潮气。
第三抖,才是送土豆丝下锅。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也是最紧张的时刻了。
秦椒着实对葵花籽油的沸点没有哈数,只能眼珠不错地盯着热油中沉浮的土豆丝。一见微微泛黄,就立刻用叉子去捞。
土豆一旦熟起来是飞快的。如果真等在锅里变成金黄色,起锅就该焦糊了。
待分作五次入锅的土豆丝都被有惊无险地被捞起,秦椒才长长地吐出口气。
还行,手没生。
炸好的土豆丝原本该先沥油,可眼下既没有滤网,也没有吸油纸。还有好几个人围簇在厨房门口嗷嗷待哺……
哦,他们其实是在失望:“你真的不想让它们飞起来吗?也不对着它们喷火?”
吃过糖醋土豆丝的妹子也很失望:“我没有看见神秘的中国酸甜酱,也没有看见番茄酱。”
“对,现在只有胡椒和盐。”秦椒撒上这两样佐料,把堆积如小山的土豆丝朝他们面前一递,“尝尝?”
这道菜的正式名字是“土豆松”,有时也叫“雀巢土豆松”,因为经常作为配菜,在盘中摆成鸟窝造型来烘托主菜。
松,是指炸后不油不腻,干燥蓬松。不仅酥得化渣,还有那舌尖上那种利落和轻盈。
秦椒不知道该怎么翻译这个“松”字,不过看几位试吃者的表情,还有盘子变空的速度,这个“松”字,他们应该已经通过味蕾学会。
“要是换成花椒面、海椒面和孜然,那味道才是不摆了。”
秦椒暗自盘算,正式摆摊后一定要用正宗的川香佐料。一定要迁就英国人的话,可以留下胡椒和盐,但是酸甜酱绝对不行,番茄酱也不行!
说干就干,秦椒给老亨利电话,敲定了借车的事。
至于现在,她要煮一壶姜汤,晚上继续去海德公园当露宿者。
再被找到两次,她就有房子了!
搜寻队大叔同她说好了,让今晚她就在阿喀琉斯雕像那里等着。
“只要我们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就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其实和时间长短无关,秦椒想。
只要知道忍耐一定会有结果,忍耐也就不再那么痛苦。
临出门时,她还接到了傅马克的电话。
电话里,傅马克再三为自己昨天不能赶到道歉,又细心询问当时亨利的身心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