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一座座立起来的墓碑把夏季的温度拉低了好几度。
万里一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好久才愣愣地问：“盛临，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明明是正午，太阳不知道何时被乌云遮住了。
起风了，也起雾了。
两个人在三座墓碑前停下，白茫茫的视线中，万里一看不清上边刻着的是谁的名字。
她不解地看向盛临。
少年的轮廓，即便是在大雾中也足够清晰，周遭的氛围不算好，可是盛临站在她面前，万里一就觉得安心。
盛临答非所问：“一一，你和我说过，你再也不会为家里人难过了。”
是的。
在那天，她和盛临在徐林家吃完饭后。
万里一对盛临说：“也没多可怕嘛，虽然能感觉到妈妈在饭桌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没话找话缓解尴尬，但是我真的觉得，她对我是不是真心的，亦或者以前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情不重要了。”
盛临问：“你真的看开了？”
“对啊。”万里一说，“我不在乎了。”万里一看向盛临，“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更值得我去在乎的人。”
盛临拍了拍万里一的头，欣慰而松了一口气，“那以后，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咯？”
“那是当然，以后不管他们怎么对我，不对，不管是外人怎么对我，我都不在乎了。”
人生是自己的，要活得漂亮才行。
人生是自己的，要活得漂亮才行。
万里一当时是这么拍着胸脯向盛临保证的。
“一一，你是向我保证过的。”大雾里，盛临沙哑的声音响起。
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是，她是和他保证过。
可，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
万里一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想抓住盛临的手，可是他明明就站在面前，她的掌心却穿过了他的手臂，什么也没抓住。
万里一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为什么？为什么？”
雾好像散了一点，可是盛临的身影却模糊了。
“盛临！”
恐惧袭来，万里一的眼泪就那么溢了出来。
“别哭。”盛临微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会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可是我感受不到你。”万里一崩溃地大叫道。
“但我还是在你身边。”盛临说。
“那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们回家好不好？你最近不是总说这件事么？盛临，我愿意嫁给你，我愿意！”
雾更少了，可盛临的身影却变得若隐若现。
万里一几次朝他奔去，无一例外扑了空。
她有种预感，有些话，现在不说，就再也来不及了。
然而她再怎么努力也抓不住盛临。
到最后，她只得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盛临，我愿意和你结婚！我们回家好不好？”
盛临悲怆而凄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不能和你结婚，这里就是我的家。”
怎么会。
这里明明是墓园，这里明明是无数亡魂的家才对。
风吹散了最后的雾。
太阳又出来了。
阳光照在身上比冰渣子还凉。
盛临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万里一抬起朦胧的泪眼，终于看清了三个墓碑上的名字。
盛临。
应樱。
贺桥。
-
哪有那么多的坎坷能被顺利跨过。
生活多的是崎岖弯路，一不小心倒下，就再也起不来的例子多了去了。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N市的人谈起N大的那场火灾，都心有余悸。
十死三重伤的惨烈结局令无数人难过唏嘘。
万里一总算记起了那场大火里，意识模糊的她是被冒着生命危险的盛临带出来的。
盛临在楼道间倒下把她交给代南乔，哪是什么被砸伤了腿，体力不支。
他就是头晕目眩，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感觉到鼻子下有热流流出。
再一睁眼，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
爸妈和盛微都在。
盛临反应了一会，用干哑的喉咙问道：“姐，你怎么也来了？”
盛微眼中担忧，但还是扯着嘴角笑了下，“臭小子，你真当自己是大英雄啊，还冲进火灾里救人。”
“我没事，犯不着你也大费周章地来N市。”
只是他有点奇怪。
他出来的时候明明没有被伤到任何地方，为什么会晕倒了？
盛临没管那么多，问盛微：“万里一呢？她没事吧？”
盛微摇了摇头，“她没事。”
“那我去看看他。”
盛临从床上跳起来就要出门。
“儿子。”
何欢突然出声，宛如压抑很久的东西终于忍不住爆发。她的声音哽咽，一开嗓眼睛就红了。
盛临愣了一下。
盛东成拉住何欢，低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盛临不是好好的么？你哭什么呀？”
他一面说着把何欢带了出去。
盛临呆愣楞地看向盛微，后者笑得有点勉强，猜测道：“好大的火，你把妈妈吓到了。”
盛临：“哦，我下次不会乱来了。”
“你要去找一一么？我带你去。”盛微说着就把车钥匙放进了包里。
盛临差点咬住舌头，“你带我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是小时候，你也没这么关心我的好吧？”
很难得的，盛微没有说出“你别不识好歹”或者“那你自己滚”这类的话来怼他。
女人只是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也陪你去看看一一。”
好吧，这个理由就说得通了。
只是老姐今天温柔得有点反常啊。
出医院的路上，盛临脑袋里缓缓冒出一堆疑虑，可是一个答案也没有。
盛临回头看了眼医院，肿瘤科的三个大字在炽白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刺眼。
万里一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很早就回家了。
外婆打开门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发呆。
盛临把买来的水果放在桌上，一回头，就看见万里一惨白着脸对他笑了一下。
“盛临你来了？”
“嗯。”
盛临走到她身边坐下，端详了她半晌，又担忧地皱起眉头，“不是说没受太严重的伤么？怎么瘦了这么多？”
万里一的眼睛红红的，红着的那一圈在惨白的脸蛋上是那么得惹人心疼。
她说：“盛临，都好几天了，怎么我给你发消息你都不回的呀？”
盛临如实道：“我昏迷了，醒来的时候也没看手机就过来了。我不知道我居然昏迷了好几天，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事情。”
万里一哽咽了，“贺桥去世了，你知道么？”
盛临艰涩道：“什么？”
“贺桥去世了。”万里一的眼泪滚出来，“就是因为那场火灾。”
“可是，那个时候的贺桥根本不在那栋楼里上课啊。”
是不在那里上课。
是因为火灾前应樱的一句话，应樱和他说，她去找万里一吃晚饭。
可是应樱有事在半路耽搁了，贺桥却为了找应樱，不管不顾冲进火场后再没能走出来。
“应樱知道这件事后，也跟着冲进了火场，她比贺桥幸运一点点，被人救出来了，只是现在还在医院里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盛临震撼到说不出话。
这明明就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一件事情。
盛临本来想说，贺桥和应樱怎么能这么冲动。
可是看见万里一的一瞬，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又比贺桥好得到哪里去。
只是他的运气确实是比贺桥应樱好很多。
盛临离开万里一家的时候，也和她一样变得失魂落魄的。
对于他来说，真的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可是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和他朝夕相处的室友，认识了好几年的好兄弟，就那么从世界上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盛临回到马路边。
盛微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理了理头发，在盛临坐进来的时候笑着问：“一一怎么样了？”
盛临直直看着她的眼睛，看得盛微不明所以。
“怎么了？”
盛临摇摇头，开始系安全带。
盛微问：“回家吧？爸爸妈妈说刚才出门买了菜，给你做好吃的。”
盛临说好。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盛临脑袋耷在车窗上，余光撇过盛微发红的鼻头。
他心中暗道：说着有事不和我上去看万里一了，就是为了躲在车里光明正大地哭鼻子啊？
盛临喃喃道：“姐，你哭起来真的很丑诶。”
风灌进来，盛微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第66章 别离
出院后，盛临去贺桥的墓地看了他一次。
虽然在以前，两个人都是话痨，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说上半天。
现在的盛临却只是沉默地站在贺桥的墓前。
盛临把带来的白菊放在墓碑前。
盛临最后准备离开时才说：“有空再来看你。”
刚出院的那几天，亲戚们陆陆续续都来看望过盛临。
许惊弦和宁穗也来了，得知贺桥去世的消息后，两人对视着沉默了好久。
以前总是不相信，
现在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才明白了那句：原来你和有些人，真的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见过了最后一面。
盛临把手机拿到手后，果然看见微信上有许多未读消息。
有万里一的，贺桥的，许惊弦宁穗的，甚至是学校里的老师和亲戚的。
盛临闭了闭眼，没去看贺桥身前留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什么。
他点开了和代南乔的对话框，代南乔问：【盛临，你记得和万里一说清楚啊，是你把她救出来的，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情是我做的，连万里一都亲自和我道谢过呢。】
盛临问：【你和她说了是我把她带出来的？】
代南乔：【没呢，这不是想着，你亲口去和她说更容易拉进关系么。】
盛临；【别说了，就当这件事真是你做的吧。】
代南乔问为什么。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没有意义了。
从医院回来那天，盛临看着一桌子的丰盛饭菜，没忍住脱口而出了一句，“哇，最后一顿了？”
桌上的气压顿时低了不少。
其余三个人直愣愣地看着他，盛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只好尴尬道：“我开玩笑的，妈你辛苦了。”
这才换得三人松了一口气。
盛微状若无事地说：“吃饭了，快吃，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夹了一块肉放进盛临的碗中，盛临笑着说：“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享受你这么温柔的待遇。”
盛微的睫毛抖了抖，眼睛又湿了，她飞快地低下头，扒了口饭用含糊的声音掩饰着哽咽，“所以你啊，就偷着乐吧。”
可是盛临哪里乐得起来呢，他的一举一动都开始被家里人密切关注着。
那天早上只不过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晕乎乎地倒向沙发上准备缓一下。
盛微却如临大敌一般吓得手机都丢了。
她冲到盛临面前，哭着喊道：“盛临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先把眼睛睁开，你别下姐姐啊......”
盛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里面印着盛微梨花带雨的模样。
他哭笑不得，“姐，我就是有点头晕，还没死呢。”
“不许说死这个字！”
盛微大声喊道。
她吼完，两个人都愣了愣，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激动的反应。
盛临率先笑了笑，替她擦去眼泪，迁就地说：“好，以后都不说了。”
盛微看着他，压抑多天的悲伤在此刻开了闸。
她掩面痛哭起来，不说原因，看起来很莫名其妙。
可是盛临就算是再迟钝，现在也该反应过来了。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却晕倒。
肿瘤科。
还有这些天母亲和姐姐的强颜欢笑，以及找各种憋足的借口让他按时吃药，按时去医院。
盛临闭了闭眼睛，轻声告诉盛微，“姐，别难过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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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定的事情，盛临没花太久就接受了。
他倒是比盛微和何欢看得开多了。
他像往常一样去找万里一，两个人目前都没去学学校，正好可以彼此作伴。
火灾的事情闹得很大，楚菲菲和万里一所有的恩怨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
楚菲菲被烧成了重伤，躺在医院里，很可怜，可是那些无辜受牵连的人更可怜。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对楚菲菲恨之入骨，希望她去死。
万里一偶尔也收到别人的匿名消息，说她长了一副清纯的脸蛋，尽做些下三滥的事情。
就连徐林，在知道所有的事情之后，也忙着和她撇清关系，“你别说你是我女儿，我没你这么恶毒还富有心机的女儿。”
外婆痛心地说：“一一哟，你去哪里学的这些东西，外婆可没教过你污蔑别人呀。”
万里一无力辩解，因为事实本就如此。
盛临走到她的身边，轻手轻脚坐下。
盛临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万里一回过神来，看着盛临，许久才说：“开不开心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总得过。”
“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万里一没说话，盛临就自顾自地说：“小明在肯德基点餐，一位大妈直接无视他的存在，插队对服务员说：‘两个红豆派，快点，我着急。’服务员小姐姐非常公正地说：‘不好意思，是这位先生先来的，请您排队。’小明怒从心起，恶向胆边声，大声问道：‘还有几个红豆派？’服务员：‘两百来个。’小明：‘哦，没事，我就问问。’”
说完，盛临自己先大笑了起来。
万里一沉默地看着他。
盛临：“......”
妈的，感觉自己现在比小明还要尴尬。
万里一轻轻笑了下，“谢谢你啊盛临。”
现在还愿意这么毫无芥蒂和她说话的人，恐怕只有他了。
盛临收起笑容，低头说道：“如果你真的想谢我，那你就过得开心一点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