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一案的真相,并非是姚家贿赂官员塞的真金白银,而是那个陪着魏家在牢狱之中砍了头的庶女桃枝。
她放走了一个人。
甚至,不是所有人以为的那个人。
朱瑜觉得有趣。
人心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一个活人,在世上一天,便有无数种可能,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合常理。譬如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某一天醒来,突然发现杀人的快感,一连杀了整个村子,譬如一个无恶不作的人见到一朵花开,突然忏悔自己的罪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朱瑜想知道,被那一桩旧事捆缚的他们,究竟是否都会走到朱瑜预想的那个终点。
第三十二章 玉佛
吕乐瑶的婚期初步定在了明年春,近来天气转凉,连阴了几天见不到太阳。
听说中秋过后,宫里几位贵人都受了凉,连皇上也没有幸免,吕乐瑶已经穿上了新制的秋衣,高高兴兴地从院子里跑过来。
吕夫人最近忙着打理府中账务,此时正同任管家说着话。她替吕乐瑶划了几家京中的铺子和宅院做嫁妆,也要仔细挑挑等万寿节献给皇帝的礼物,想到这里,吕夫人又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像是还遗漏了什么一样,直到吕乐瑶和吕乐萱双双走到她跟前请安,吕夫人才忽而想起朱槿与朱瑜是一胎出生的孪生兄妹,万寿节不单单是朱瑜的诞辰,也是朱槿的诞辰。
朱瑜的礼早早地就备下了好几份,给朱槿的礼却要再好好打算。
吕夫人略有头疼,见到吕乐萱更是算不上开心,她那个母亲小门小户出身,做个妾室也没带嫁妆,平日便是吃穿都靠着恭扬侯府,一个女儿偏偏又心气高,一心想鲤鱼跃龙门,奔着肃王妃的美梦,最后嫁妆还得靠侯府出。
若是真的做了肃王妃,恭扬侯府出的嫁妆必定是不能太少的,便是比不过乐瑶,恐怕面子上也要做到足够体面丰厚。等那时吕夫人也就认了,只希望吕乐萱成了王妃也要多顾及些娘家。
偏偏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她母亲便急急冲自己张口铺子闭口田庄地要钱,实在是令人厌烦。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可不能让人家传出去自己待庶女刻薄,吕夫人含笑取下手腕上戴着的青玉镯套到吕乐萱的手上。
吕乐萱忙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想推回去,被吕夫人拉住手腕,嗔怪似的道:“收着,虽然是母亲戴了那么久的,成色却是好的。”
她都这么讲了,吕乐萱也便停了挣扎,吕夫人便继而道:“乐萱,丁姨娘近日同我说的那几处铺子,我忙活几日,这才替你置好了大半,只是这庄子的事倒一时不好处理,你也知道,这几年收成不好……”
吕乐萱听的再明白不过,霎时神情便勉强起来,微微露出笑,敛眸道:“多谢母亲,我理解的,回头见了姨娘我便同她言明。”
她的模样一贯柔顺,可惜摸着玉镯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紧。
吕夫人的视线轻轻从她的小动作上划过,也不追究,没看见一般,笑道:“你一向是懂事的。”
她转头看向一旁悄悄把玩着自己腰间崭新环佩的吕乐瑶,轻咳了两声唤回吕乐瑶的神魂,又才道:“今日任管家要出门采买,估摸着这京城的天过几日便要凉透下来了,你也带着妹妹去街上逛逛,添些穿的用的。”
吕乐瑶自然答应,笑嘻嘻地凑近吕夫人,道:“母亲今日可操劳了,既然今日都出了门,要不要女儿替您去普庆寺上柱香再回呀?”
毕竟是自己捧着长大的掌上明珠,这般小女儿作态,倒惹得吕夫人心里熨帖不少,点了点女儿额头,道:“你可不心诚,到时候别惹得佛祖要怪罪我这个老婆子了。再说现下普庆寺有什么好玩的,要过几日万寿节到了,寺中才热闹起来。”
“怪罪谁也不能怪罪您呀,照我看,这京中除了太皇太后可没人比您更诚心了,”吕乐瑶嚷着,又道,“再说了,热闹又怎么了?热闹是赵含意喜欢的,我又不喜欢人挤人。”
她说到这里,不免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她那个表姐中秋时不是被陛下治了一顿吗?估计正和她二哥一起忙着哄她表姐呢,哪有空和我一起出去。”
想到这里,吕夫人的笑意反而淡了不少,往旁边安安静静默立在一旁的吕乐萱看了一眼,道:“好了,你们俩快去快回,别误了任管家的事。”
京中繁华街市多,普庆寺门前门后的几条街道更是日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吕乐瑶与吕乐萱下了马车,上了鸣翠坊的二楼。
吕乐瑶喜欢金饰,吕乐萱心中明白自己不过作陪,也识趣地随她来到金饰柜台。
自古黄金贵重,但再贵重却也要花钱来买,本朝建朝以来,商贾云集,不管是对内还是出海,都有着大批队伍载着各种商品买卖。得到的钱,除了买田置地,便是这些衣食住行。
那些不入流的商贾成天穿金带银不免落俗,好在吕乐萱容貌出众,又认准了鸣翠坊那些别出心裁的金玉首饰,一向只有富贵艳丽之色,而无半分俗气。
掌柜见到她们便迎了上来,笑的乐开了花,“呦!吕小姐,您可算来了!我这前几日收了一位老师傅打的金钗,模样可好看了,别人问过几次我可都没松口,只等着您来呢!”
笑话,寻常人家哪里有恭扬侯府的嫡姑娘出手大方,吕乐瑶也不是傻子,也明白这掌柜分明是在等自己的银子。
不过自己大方是一回事,却也不是个冤大头。金钗最易流俗,便是大方,吕乐瑶也要打心底里觉得银子花得值才是。
她面色淡淡,对掌柜道:“我可得先看看。”
掌柜堆着笑,忙不迭道:“自然,自然!您放心,这次保准您满意!”
她说着,往内堂走了几步,大声喊了一声:“杏子!把邹师傅打的那只钗拿来!”
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便捧着盖着红锦的托盘走来了,掌柜掀开红绸,一对累丝嵌珠玉花蝴蝶簪便映在了吕乐瑶眼底。
她眼睛一亮,忍不住伸手将那簪子取了出来。
无论是饱满莹莹的明珠,还是剔透的玉质,都是上好的料子。何况那蝴蝶细致入微的累丝,技艺尤为精湛,花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掌柜见她起了兴趣,更是喜笑颜开地介绍:“吕小姐,不瞒您说,您这回可真是来得巧了,若是几个月前我都不敢说,这几日去了几趟普庆寺亲自问过了,才敢和您打包票,这打金簪的邹师傅那可是早年在宫里做过事的!”
她说到这里,又凑近吕乐瑶,放低些声音,道:“……我可悄悄和您说,几个月前嘉宁长公主还专程去找过这位老师傅呢!”
房间就这么大点地方,吕乐萱听到几个熟悉的字眼,同吕乐瑶齐齐朝掌柜看过去。
掌柜解释道:“可真不是我胡说,咱们那位长公主自小有块傍身的玉佛,听邹师傅说是块上好的白玉,可惜佛肚被摔了道裂痕,这才找邹师傅用金补上。”
从鸣翠坊出来,吕乐瑶拿着那对金簪在脑袋上比划,对着侍女拿着的铜镜找合适的位置插上。
吕乐萱坐在另一边,轻轻捏着手帕,掩唇道:“姐姐,这玉佛开裂,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大吉利吧?你说殿下为何独独要那块玉佛呢?”
吕乐瑶瞟了她一眼,又继续摆弄着头顶,懒声回道:“殿下的事我们怎么知道,天底下开裂的玉佛又不止这一个……既然是自小带的,八成是太皇太后送的了。要知道太皇太后仙逝,殿下可是守了三年的重孝。”
吕乐萱刚想说话,刚才还在好好的向前奔地马车却猛地停了下来,吕乐瑶身子一倾,差点撞着脑袋,反应过来后立即怒火中烧,掀开车帘,“谁敢在恭扬侯府跟前放肆!”
对面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一愣,吕乐瑶看清他的面容,也愣了一下。
吕乐萱探出头,瞧见那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马背上坐着一个玄色团领窄袖衫的男人,丰神俊朗,样貌堂堂,对着她们的马车拱手一拜,道:“抱歉,惊扰小姐了。”
那熟悉的面目,不正是前几日才来过府上拜访的胡崇吗?
吕乐萱悠悠地转过眼,看见吕乐瑶脸上变幻莫测的奇异神色。
听见胡崇的告罪,吕乐瑶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崧显哥哥今日怎么在这里?”
胡崇颔首,道:“过几日万寿节,普庆寺庙会人多事杂,我便先来看看。”
“这样……”吕乐瑶状似思考,没一会儿又偷偷看向他的身影,轻轻问,“那……公事忙完了吗?”
再富贵骄傲的花儿,沾上露水也是惹人怜爱的。
她眼波流转的情态,自己恐怕都尚未知觉,却在旁人眼里是难以拒绝的娇艳。
胡崇迟疑片刻,看向身后同行的同僚,同僚立马会意,笑着拱起手来,向他告了辞。
吕乐瑶便也回过头,脸庞泛起桃云,对吕乐萱道:“妹妹,那我晚些再同你一道。”
胡崇下了马,来到她们的马车旁边,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细长,粗糙,留着厚茧,关节又是通红的,像是雪天被冻过一般。
可吕乐瑶搭上他的手下车时,触及他筋骨虬结的手背,却惊讶于他手掌的干燥和温暖。
吕乐瑶的侍女在一旁跟着,任管家也就没阻拦,叮嘱了侍女几句便由着他们远去。
吕乐萱看着两人,露出一点迷茫,眉头轻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任管家问:“二小姐,接下来怎么走?”
吕乐萱回过神,道了一句,“回府。”
马车重新动起来,往着普庆寺相反的方向走了。
吕乐萱想起肃王也有这么一双手,翠绿色的玉扳指戴在右手的拇指上,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到那翠玉,却看不见那只手。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有几分疲惫。
吕乐瑶一直是眼高于顶的人,就算是对赵含意,也不过是觉得赵含意的性子好玩,但从不和她交心。她是侯府嫡女,只需要坐在那里招招手,便会有大把的好东西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幼时倒真真切切地嫉妒过她,但年岁渐长,反而慢慢接受了这些。
今天看见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却忽然有点涩意。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将所有便宜都占光了。
第三十三章 后妃
朱槿的风寒渐渐好了,便想去给何太妃请个安,但是此前又要绕不过要先去一趟太后的清宁宫。
长青替她更衣梳洗,期间也谈起这些日子的一些新事儿。
“……要说您病的这几天,最大的事儿就是姚家那桩旧案被平反了。”
朱槿想到那日出宫,莲心坐在水边的模样。
“就算是平反,姚家到底也没有了。”朱槿轻轻道。
长青见她神色忧郁,便道:“总归比背着罪名好些——莲心道长被放出来了,还在宫里做了女官,殿下往后应当能经常见到她。”
“做女官?”朱槿回头,望向长青带笑的脸。
长青解释道:“听说莲心姑娘只是姚府的一个侍女,真正的姚家小姐还是那位宴上的昭君姑娘,多年前被收进教坊司,被路过的兖州商人看见,想办法找人把她救了出来,送到了刚巧失去了女儿的姚家,成了姚家养女。几日前姚家平反,皇上为了安抚姚家,封姚小姐做了淑妃。”
“这可是头一遭,陛下主动纳妃,而且一进宫就是四妃之一。”
长青说着,已经替朱槿绾好了发。
朱槿直觉朱瑜不应该只因为这个理由封妃,姚绻生的美丽,但那美丽是有锋芒的。
就算那日昭君的悲戚哀怨,低眉敛目,但朱槿仍旧能感觉到她与自己所见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
包括朱槿自己。
刚踏出内殿的门,两个人迎面撞上从旁廊端着一碗药走过来的修仁。
隔着几尺距离,苦味直扑鼻间。
长青的身子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
朱槿的手在后头悄悄攥紧了长青的衣袖不让她退,强撑出一个笑容,没让眉头皱下来。
“殿下,您的风寒刚好,这药还是要再喝几日的。毕竟是陛下特意找了崔太医开的方子。”修仁笑意清浅,跟朱槿表情摆在一起实在是令人有些忍不住……长青的那声笑差点没绷住,在后面连咳了几声。
修仁看向朱槿身后,关切道:“长青姑姑也着凉了?”
长青忙止了笑,连声道:“没有没有……”
朱槿转过头,看向正前方的宫门,一脸正色,道:“本宫现下要去清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怕误了时辰,这碗药先给昙佑法师送去吧。我回来了再喝就是了。”
“这……”修仁故意看着药碗,做出一副犹豫为难的模样。
朱槿连忙道:“好了就这样,长青,我们先走!”
不过片刻,朱槿便拉着长青逃也似的奔出了宫门。
修仁看着两人消失在宫门的背影,不由得失笑。
转身,修安捏着鼻子凑过来,指了指他手上的药碗,“殿下又不喝?”
修仁道:“说是要给昙佑法师送过去。”
修安翻了个白眼,“昙佑法师都快成殿下的药罐子了,十回送药六七回都给了昙佑法师,剩下三四回不是叫长松到处端去各种冷宫就是偷偷被倒进花坛里,院子里那株山茶都快成苦味的了。也就中秋过后那一天发了热迷迷糊糊喝过几口,后面的药基本没碰过。若非崔太医布置了药膳,哪能好的那么快。”
修仁却只笑笑,依言端着药走向昙佑的院子。
一直走出一条宫道,长青才喘着气叫她,“别跑了殿下,一会儿没被修仁抓去吃药该被苏尚仪抓去学规矩了。”
朱槿便停下来,再原地扶了扶宫墙,而后慢慢靠了上去,往着远处宫墙外的天空,忽然笑了起来。
长青不明白她笑什么,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有见惯了的蓝天。
朱槿说:“我忽然想起,从前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央着宫女陪我放纸鸢。大约是母亲刚去世、皇后……不,太后娘娘带走兄长之后,因为我记得,我放纸鸢,是为了让兄长看见。从坤宁宫到国子监,再从国子监到东宫,我就在能走到的最近的宫墙后面,放高一只又一只纸鸢,希望它飞的再远再高些,可是等它真的飞的高高的,飞出无论到哪里都一模一样的宫墙,我却忽然觉得很孤独。但是最后,又总是剪断了那些风筝线。
“我那时在想,我自己都不愿在宫里呆着,又怎么能阻碍他们飞出去呢?”
朱槿望着蓝天,似乎觉得那里应该有一只纸鸢。
从坤宁宫到国子监,从国子监到东宫,那是相当远的一段路,然而朱槿放飞那些风筝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在什么地方,她所能看见的,也不过是面前的一堵朱墙、方寸间的天空,与那一只属于自己的纸鸢。
她希望纸鸢自由,但是纸鸢自由了,自己却会很寂寞。
如果纸鸢能带走自己,那该多好啊。
眼眶再度发红,连唇边的微笑也染上苦涩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