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完,这家店的匾额就落了下来,被火舌裹着,砸出一地火星。
利春立刻看向火势越来越大的这家炮肉店,心里忽然一沉。
坏了。
再抬起头,见谢衡之不知何时下的马,脱下了自己的披风,将其丢进救火百姓的水盆中。
“大人不可!”
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利春惊呼出声的那一刻,谢衡之已经披着打湿的披风没入了火光之中,“大人!”
-
谢衡之刚跨过门槛,一阵火舌又喷涌而来。
他俯身躲开时,身旁不知什么东西又砸落了下来。
在这片浓烟火海中,他衣衫下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火舌舔舐着。
而且在这茫茫火光中,他一边用打湿的披风扑开阻挡他脚步的火舌,一边大喊。
“亦泠!”
连叫了好几声,回应他的只有呼呼啦啦的火焰呼啸声。
这家店不大,已经几乎完全被火光吞噬。
而他低下头,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具尸体。
谢衡之瞳仁都震了震,立即蹲下身来。
翻开最上面的一具尸体,其面容虽然被炸得血肉模糊,却隐约可见是一个男子。
一阵阵猛烈的热浪中,谢衡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再扫视这三具尸体,其男子身形其实都十分明显。
迎着屋顶落下的簇簇火球,谢衡之重新站了起来。
犹如赤身蹚过岩浆,他暴露在外的肌肤已经焯烫到了几乎失去了感知。
再喊着亦泠的名字,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谢衡之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在茫茫火光中,看向了熊熊燃烧的坍塌炉灶。
而在那片火海之后,似乎有一道狭窄的门。
身后,利春的大声呼喊。
他已经跟着冲了进来,可是一道带着火的横梁的砸落,将他隔在了距离谢衡之三丈远之外。
“大人!不能过去!不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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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北犹人冲进来后,一顿□□掠,伴随着老板的哭喊求饶,整个店内突然爆出一阵巨响,震得亦泠当即没了意识。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这间狭窄的屋子已经被火海吞噬。
那道狭窄的木门是唯一的出口,她试图踏出时,又是一阵热浪将她击倒在地。
亦泠被烟雾呛得头晕目眩,口鼻也几乎不能呼吸。
凭着最后的力气,她看见了被震碎在地的茶壶,还有些许的茶水在流淌。
她掏出自己的丝帕,吸干了地上的水,捂着口鼻再次站了起来。
可这时,木门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门边的床榻也开始着火。
倘若不穿过那片火海,她就只能被活活烧死在这间屋子里。
可若是穿过……
亦泠本已经做好了迎着火势冲出去的准备,可是当她靠近那扇门时,剧烈的灼烫再一次把她击倒在地。
亦泠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眼睁睁看着屋子里的火势越来越大。
仿佛坠入了岩浆,浑身灼烫到没有知觉的时候,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徐徐地垂下头,摸了摸自己藏在衣服里那枚打算送给谢衡之的平安符。
熯天炽地中,亦泠想,虽然还没送出去,好像也保佑了谢衡之。
不然两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她才不想看见谢衡之变成焦尸,肯定会丑得她喝八碗孟婆汤都忘不了。
模糊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亦泠朝着那扇门看去。
谢衡之的身影越过那道烧着熊熊大火的门,面容在火光中隐约可见。
他的身形几乎与那道门一样高,融在火光中,那身常穿的衣袍也在火中飘扬。
幻觉吧,这么大的火,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都出现幻觉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可是她以为她临死前脑子里最后浮现的人应该是她的阿娘,是亦昀,是……
反正怎么都不该是谢衡之这个阴魂不散的烦人精。
亦泠抬头望着他,呼呼啦啦的火声中,开口道:“怎么是你啊?”
忽然,亦泠的手臂被人拽住。
随着又一簇火球砸在脚边,被谢衡之紧握的手腕灼烫无比。
亦泠睁大了眼睛,清晰地看见谢衡之朝她俯身。
“你疯了吗!”
“你进来做什么?!”
“你快出去!你会死在这里的!”
她看见一簇簇火球砸在了谢衡之的背上,忽然,又湿又烫的披风罩了下来。
亦泠眩晕之际,被打横抱起。
谢衡之什么都没说,抱着她转身往外走去。
刚跨过门槛,外面不知什么东西又炸开了,屋顶横梁带着火砰砰砸下来。
谢衡之猛然退了一步,躲开了这些横梁。
在他停驻的这一刻,亦泠看见了挡在他们前面漫天的火。
不知是不是眼前的火太大,亦泠的眼睛很烫,连嗓子都干哑。
“谢衡之,你别管我了。”
“这次你不管我,我也不生气了。”
“我自己去见阎王吧。”
整个身子被他往怀里一摁。
越过灼烫的火海时,她听见谢衡之说。
“今天就是阎王来了,我也问他要一个人。”
第95章
“救火!救火!”
利春从店里退出来后,疯狂地朝着四周呼喊。
炮肉店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能帮忙的已经上前帮忙了,可是大家都是平头百姓,他们端出的一盆盆井水,在这熊熊燃烧的大火面前,无非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火势已经开始向四周瓦舍蔓延,利春慌乱地退了几步,随即抢过一盆水,从自己脑袋上兜头泼下。
当他试图再次冲入火中时,几个男子团团将他围住。
“不能进去了!进去就是送死!”
“别去送死了!这是炮肉店,里头全是柴火,不能再进去了!”
“放开我!”
利春拚命挣开了拦住他的几个人,正要往里冲的时候,四周百姓惊呼出声。
利春顿下脚步,抬头看着这熊熊大火。
大火膨胀喷涌而出的前一刻,一道身影从火光中冲了出来。
不过一丈之距,谢衡之双脚站定时,背后房屋的横梁全都砸了下来。
寒风骤然吹来,裹挟着热浪和黑灰持续地蔓延在空中。
火光映得天际红彤,谢衡之大口大口喘着气,带着火的衣袂在风中飞扬。
在鸦雀无声的众人注视下,他体力终于不支,单膝跪下了地,却依然紧紧抱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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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昏地暗时,亦泠家的小院里人来人往。
邻居家亮着灯,时时有人探出身来张望,琢磨了许久都不敢过来打探。
刀雨端了一盆清水过来,拧干了帕子,抬头看向谢衡之。
“我来吧。”
谢衡之接过帕子,坐到床边。
方才到家的时候,只给亦泠粗略地擦了擦脸,便让大夫进来了。
如今号完脉开了药方,大夫留下药膏退了出去,只需等着亦泠醒来。
她脸上还有许多黑灰泥土,谢衡之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从额头到下颌,再轻轻地擦着她的脖子。
目光一点点往下,他看向亦泠的手臂。
在他抱着她冲出炮肉店时,除了四周的大火,还有时不时从屋顶掉下来的砖瓦。
怀里的人明明已经快要不省人事,却在一块烧红了的砖瓦砸向他时,伸出手臂挡在了他脸前。
若不是他抱着她及时躲开,她这只手臂恐怕得烙下一掌大的疤痕。
谢衡之正准备去桌上拿药膏时,亦泠猛然睁开了眼睛。
看见谢衡之的那一瞬,她的眸子里还是闪过了濒死的惊恐。
直到目光一寸寸地扫过他的眼睛,他的鼻梁和他的嘴巴,亦泠的眼神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撑着床榻,试图坐起来。
刚刚大夫说了,亦泠没什么事情,只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所以见她想坐起来,谢衡之也没拦住,伸手扶了一把。
“醒了?”
谢衡之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亦泠没说话,只是迷离恍惚地看着谢衡之。
熟悉的屋子里,烛火亮堂,他的神色也很平静,丝毫不像一个时辰前,在火海里和阎王抢人的样子。
若不是他的衣服上还有明显的灼烧痕迹,若不是他脸上还有尚未彻底擦洗干净的灰。
“看着我做什么?”
谢衡之看她似乎还在惊恐中,随口问了一句,便抬手拂开了亦泠脸侧的发丝,“没事了,已经回家了。”
他的声音轻轻地落在耳边,和他手上的动作一样,抚起她心里一层层褶皱。
其实亦泠这段日子一直紧绷着又逃避着。
却又在许多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滋生出期待。
自从谢衡之来了赤丘,她每次看向岐黄堂外,期盼的人都是他。
今日被大火困在炮肉店里时,她又庆幸着他没来。
可是当她自以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时,她最想见的人竟然也是他。
如今死里逃生了,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谢衡之,杂乱纷扰的情绪消散开,她的逃避与固执也都一同被击溃。
就想这么明目张胆地,而非偷偷摸摸地看着他。
“嗯?”
谢衡之见她不说话,用帕子又擦了擦她的嘴角,顺势往下抬了抬她的下巴,“问你呢,看着我做什么?”
亦泠恍然回神,别开了脸。
“……看你现在好丑。”
谢衡之脸上也还有灰,他自己也知道。
听见亦泠这么说,他才就着手里亦泠用过的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
“可能确实不如你那个叫‘谢瑾玄’的心上人好看。”
亦泠:“……”
他怎么还是这么烦人。
“你有没有受伤?”
“这么关心我?”
谢衡之起身去桌上拿了药膏,回头瞥了亦泠一眼,“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于我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胡话!”
刚说完,谢衡之就坐回了床边,拉过她的手腕,撩开了她的袖子。
白皙的手臂上,因为挡了那一块砖瓦,留下了赫然的伤痕。
谢衡之垂下眼睛,眉心颤了颤。
上药的时候,亦泠疼得一阵阵倒吸凉气,眼睛却依然看着谢衡之。
发现他脖子上缠着裹布,连忙问道:“你脖子受伤了吗?”
谢衡之抬眼瞥了她一下。
“你看,你就是移情别恋我了。”
“……嘶!疼疼疼!你胡说八道!疼!”
烛光轻轻晃动着,谢衡之垂着头,动作很轻。
药膏冰冰凉凉,缓解了伤处的灼烫感。
“今日炮肉店怎会起火?”
冷不丁一问,亦泠不再想着伤口的疼痛,回忆起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其实她根本没有目睹北犹人抢劫的过程。
她躲在炮肉店的里屋,只听见一阵辟里啪啦抢劫的动静,和那群北犹人嘴里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语言。
老板似乎拿出了自己的钱,还不停地告饶。
可那群北犹人似乎还要抢什么东西,亦泠就听见老板哭喊着:“那个不行!那个是我亡妻留下的,不值钱的!求求你们了!”
紧接着,老板好像是去抢自己的东西,就和那群北犹人厮打了起来。
估计是这个行为激怒了他们,便开始了疯狂地打砸。
亦泠在屋子里吓得腿都软了,按那群北犹人的野蛮程度,说不定会闯进去。
就在亦泠四处寻找防身工具时,整个炮肉店突然剧震。
亦泠当即就被震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就已经置身火海之中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些,谢衡之没有出声,只是眼神凉了几分。
看来是那几个北犹人在打砸的过程中不小心引爆了炮肉店的炉灶,才导致除了躲在里屋的亦泠,所有人都被炸死在当场。
而亦泠说完后,也沉默了片刻,才从那一段骇惧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她想到什么,突然问道:“那个老板呢?他被救出来了吗?”
谢衡之没回答,只是抬头看了亦泠一眼。
亦泠读懂他的意思后,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垂着头沉默许久,她才哑着声音问:“那些北犹人呢?”
“进炮肉店的都烧死在里面了。”
谢衡之说,“其余的还在追捕。”
几个时辰前,亦泠还轻快地步行去炮肉店,一路都有认识的百姓热络地跟她打着招呼。
风云骤变,那个笑着送她糕点的老板居然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