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虞初羽不是没有撞见过其他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均是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旁经过。
很不对劲。
虞初羽看着他们呆滞麻木的神情,差点以为自己这是进了什么魔窟。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肩上有东西在蠕动,定眼看去,发现是一只纯黑色的虫子的瞬间差点没直接出手送它往生,幽霁连忙跳到她肩上制止了这一桩血案,将噬魔蝶的幼虫收好后,传音解释。
好歹是自己的救命恩虫,虞初羽忍住心中的别扭,尽量忽略刚刚那奇怪的触感。
不过若说噬魔蝶的幼虫只对魔气有反应,那刚刚为何会动?
虞初羽狐疑地回头,身后是方才同他们擦肩而过的弟子。
“别看了,”任瑶恢复到往日冷淡的语气,“抓紧时间。”
虞初羽回过头,默默跟上。
她几乎可以肯定昆仑巅发生了什么变故。
望着眼前熟悉的建筑,虞初羽深吸一口气,踏进了凌霄峰的殿门。
无尽的风雪随着二人的步伐一同灌进了洞开的殿门。
下一秒,一道无法遏制的咳嗽声从里边传来。
那声音干涩而粗糙,仿佛在砂纸上摩擦一般,不断刺激着众人的神经。
虞初羽愣是从中听出了暮气沉沉的意味。
她恍惚地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了那咳嗽之人的模样,顿时满脸错愕。
“掌门……师叔……?”
“小羽,你来啦?”熟悉的声音响起,忽略他脸上的皱纹,嘴角笑意的弧度也同以往并无二致,但虞初羽还是不敢辨认。
只见上首的高座上铺着雪白的发丝,掌门原本眉心两道深深的川字纹印痕如今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脸上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皱纹,全然看不出曾经那张随着年龄增长依旧魅力不减的面容。
从他身上,虞初羽只能看到四个字。
桑榆暮影。
可是掌门明明是大乘期,理应还有很长的寿命,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可是不敢认师叔了?”掌门笑道,看不见丝毫隔阂,“也是,老了这么多,怕是吓到你了吧。”
虞初羽心口止不住的发闷。
再开口时,她的嗓音带着几分喑哑:“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掌门像是闲谈一般,语气轻松:“不过是修行时出了些差错,小羽可是心疼师叔了?”
虞初羽掌心握起又松开,在手心留下一道道极深的指甲印。
她垂着头,死死盯着腕上圆环,心中尚且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师叔找我来,是认为我是魔族的细作吗?”
第140章 第 140 章
掌门含笑看着虞初羽, 目光极为和蔼,仿佛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说出的话却令她不寒而栗。
“师叔比谁都清楚, 你与魔族毫无关系。神祇的后裔,哪是那些低劣的魔族可以比拟的。”
他说着一挥手,大殿两侧仿佛被掀开一层帷幕,只见数名昆仑巅长老被锁链贯穿四肢,悬挂在半空,眼眶里空洞洞的, 只能看见两个可怖的窟窿。
这些全是曾经主张杀死她的长老。
掌门继续说:“这下,他们便是真的有眼无珠了, 小羽可还满意?”
墙上的人剧烈挣扎起来, 似愤怒, 又似悔恨, 还有无尽的惊恐。
虞初羽张了张嘴,几乎发不出声音, 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嗯?”
“为什么故意误导我?”虞初羽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声音喑哑。
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如此陌生。
过往的种种温馨回忆, 连同她的信念一同崩塌,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算不上误导。”掌门无奈笑笑, “起初我确实不知情, 直到后来接触到你的灵力才恍然明白过来。”
虞初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那根本不是隔绝魔气的阵法……我的修为也并没有停滞……”
“小羽能够勤勉修炼,师叔很是欣慰。”
虞初羽神情愣怔, 突然间想到什么, 猛地回头去看进入殿内后就未曾说过话的任瑶。
只见对方对上她的视线, 脸上神情没有意一丝变化,毫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蠢货。”
掌门将二人的神情收归眼底, 用一种回忆往昔的语气感慨道:“我记得你们小时候可要好了,可惜,任丫头当时年龄太小,分不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如今你们都长大了,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
虞初羽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突然想起任瑶当初看见她洞府内的阵法时古怪的神情,后来更是几次提醒她阵法有问题,为此她还去向掌门询问了一番。
但也就是从那天以后,她一连几天都不曾见到对方的身影,等再次去找任瑶时,丹峰就莫名挂上了那张“虞初羽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彼时她魔族的身份刚暴露,所有高层正是对她忌惮非常的时候,哪怕下边的弟子并不知情,在各自师长的提醒下也纷纷开始同她保持距离。
她本以为任瑶也是如此……
虞初羽声音微颤:“所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掌门:“做错事自然要受到惩罚。”
“化仙池,”任瑶不偏不倚地对上她的视线,表情始终没有丝毫变化,像是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我在里面呆了三天。”
命悬一线。
这四个字任瑶并未说出口,但虞初羽心知肚明,这便是事实。
宛如钝刀凌迟的化仙水便是寻常修士都无法忍受,何况是垂髫之年的孩童。
所以,任瑶对她的恨意从来不是没原由的啊。
“因为我……”她喃喃道。
无尽的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几乎将她淹没。
一连串的认知被颠覆,虞初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情绪波动引得体内平复没多久的心魔隐隐欲动。
不过噬魔蝶的存在将那缕不安定的魔气瞬间抹杀。
瞬间的清明中,虞初羽勉强找回几分理智,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周身异常强烈的灵力波动。
原本被吸收殆尽的灵力正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在她体内恢复,并且源源不断被手环吸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掌门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似乎消失了不少,仿佛逆生长一般,逐渐能看出他原本的模样。
他在故意激怒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虞初羽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
不知道是因为恢复了力气,还是觉得成竹于胸,掌门终于从上首的高座上站起身,缓步朝她走来,直到在她面前站定。
眼前的脸终于同记忆中威严而不失的亲和的掌门师叔重叠。
掌门伸出手,轻轻搭在她头顶,揉了揉,是同曾经如出一辙的力道。
也是她记忆中长辈的温度。
对上掌门怜爱而无奈的目光,虞初羽一时间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吃了这么多亏,我们小羽怎么还是同以前一样,即心软又好骗。”他说着,动作温柔地将虞初羽身前凌乱的发丝捋到身后,“你太执着于是非对错了,你不明白,很多时候,是非并不重要,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它们是可以由人评定的。”
“就像他们曾把你视作魔族,高高在上,生杀予夺,如今却只能被悬挂于此,任由你处置。”
虞初羽:“任我处置?”
掌门笑着点头:“就当是请小羽帮忙的报酬了。”
虞初羽握了握掌心,感受着体内疯狂凝聚又迅速消失的灵力,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中转灵力的工具,身上的经脉在灵力的冲击肆虐下隐隐做痛,无尽的困意涌上心头,精神变得越发不济。
虞初羽轻声问:“我会死吗?”
“不过是睡一觉,待师叔渡劫飞升,自然会保你无恙。”
在掌门放缓的声音中,虞初羽的眼皮一点点加重,最终完全闭上。
一道强大的灵力将她稳稳放在地上。
在她身前,掌门周身的气息变得玄而又玄,仿佛化作了天地间一粒雪,一缕烟,一朵云,虚无而缥缈,但就是这般缥缈的气息流程转过的瞬间,又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堑,令人本能地发出阵阵颤栗。
头顶明亮的天空瞬间变得晦暗起来,层层乌云朝此处汇聚,照不见一丝天光,云层后头,手腕般粗细的紫电涌动,时不时划出一道渗人的电光。
掌门立在殿顶之上,痴痴地望着天幕裹挟着毁天灭地威势的雷云,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无尽的虔诚。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困于大乘期数百年,他终将亲自踏上那条登仙路。
雷劫轰然落下,重重劈在他身上。
他几乎感受不到丝毫疼痛,只觉得痛快,甚至想要那雷劈得再快些。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
直到雷云消失,天光重现,掌门顶着一身被雷劫劈得褴褛焦黑的衣裳,站在没了白雪覆盖的冻土上,一时间有些恍惚,心头漫起一阵不真实的感觉。
他真的渡过飞升劫了?!
正想着,耳畔适时响起阵阵的仙乐,极目望去,天际尽头浮现出一扇门的轮廓,紧接着,层层白玉阶梯凭空浮现,自门外铺展而下。
一辆由无数灵禽牵头的车辇自门内出现,顺着天阶正朝这个方向飞驰而来,最终稳稳落在他身前。
看着眼前瑰丽精致的车辇,他平复好心情,缓缓踏入。
灵禽扇动翅膀带他掠过天阶。
透过车窗,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向天际的仙门。
近了,更近了。
车辇内散发着令人沉醉的气味,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他朝散发着金色光晕的恢弘仙门伸出手,就在即将触及的一瞬间,星星点点的血色在视线中溅开,将眼前的神迹腐蚀出一道道狰狞的破洞,透过洞口,看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现实。
梦,碎了。
无数灵气裹挟着浓郁的魔气从他身上溢散而出,修为开始节节倒退。
他看着自己掌心溢出来的近乎发黑的血液,突然间大笑起来。
“我说这一切怎么顺利得不像话,感情真是一场梦啊。”掌门笑够了,缓缓抬头,看着正前方的虞初羽,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只是感概道,“小羽长大了,没想到都能骗过师叔了。”
轻飘飘的语气,如同以往任何一次寻常的对话,虞初羽甚至从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欣慰。
他在欣慰什么?
她手中紧紧握着从任瑶那得来的瓶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渡噩花的花汁加上白泽的幻境,便是大乘期也难以提防。”虞初羽垂着眸轻声解释,无法掩饰的颤音还是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情。
掌门愣怔片刻,随即释然地点点头:“原是如此,看来我栽得不冤。”
说完,他艰难地支起身,朝虞初羽招了招手。
任瑶站在数米之外,看见这一幕担心再生事端,不由出声制止。
虞初羽顿了下,还是朝前走去,在掌门身前蹲下。
“怎么还哭了呢?可是生师叔气了?”掌门笑笑,视线却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在当年那个身量小小的孩童身上。
虞初羽茫然地抬头。
她哭了吗?
她伸手扶上自己的脸,就碰到一片湿润。
眼泪仿佛不受控制地落下,同她的思想割裂开,不管她怎么擦拭都没用。
“为什么?”清冷的声线在不受控的哭腔下显得有些沉闷,“若是吸取我的生机,说不定真的能成功。”
“啊,是这样吗?”掌门眨眨眼,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虞初羽定定地看着他:“你现在也还有机会。”
右手的圆环在她的手腕上显得格外扎眼。
掌门轻笑一声,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看她的眼神极为复杂:“我杀不了你。”
听到这话,虞初羽眼睫有一瞬间的颤动。
就在这时,掌门突然伸出食指,点在虞初羽眉心。
不远处的任瑶见状眼皮一跳,却发现现场的其余人都淡定的不得了,顿时将喉中的惊呼咽了去。
一道光晕没入虞初羽眉心,随即脑海中凭空多了一些东西,没等她查看,就听见掌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谭弋说他将孤鸿影教给你了,想必彻底掌握拂山霭对你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也算是师叔的补偿吧。如此看来,倒是你那正经师父不干实事了。”
他似乎觉得有趣,再次笑出声。
虞初羽听着他逐渐虚弱的声音,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大限将至。
她动作僵硬地站起身,退后几步,朝着掌门的方向行了个晚辈礼。
随后转身,恍惚却决绝地朝殿外走去,留给他一个漠然的背影。
掌门翻过身,呈大字状躺在殿内,望着周围模样狰狞的长老们,毫无征兆地大笑出声,笑声萦绕在凌霄殿内,久久未歇,却怎么也传不出殿外的风雪筑成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