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霁赶到时,只来得及看见简祯抱着虞初羽离去的背影。
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跟上,到底还是停了下来,视线落在地上那滩血上看了一会儿,才缓缓抬头朝另一边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苏茶看去。
只见众人脸上均带着怜惜的神情,仿佛对待一个易碎物品,语气都比平常轻柔了不少。
“苏师妹可有受伤?以防万一,还是去丹峰看看吧。”
“我这还有几颗丹药,疗伤效果极好。”
“大师姐倒好,自己转头晕了过去,怕不是以为这样便能将她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了?也就大师兄心软,也能被骗到。”
“还叫什么大师姐,”有人一脸愤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昆仑没人了,什么人都能掺和一脚,如此行径,便是逐出师门都是轻的吧。”
“也许,也许师姐是不小心的。”苏茶轻垂眼眸,用那股糯糯的语气低声说,听上去却有点底气不足的味道。似乎又想起刚刚濒临死亡的窒息感,眼睫一颤,身体又是一个瑟缩。
众人顿时一阵同情:“好了好了,别提她了,苏师妹赶紧回去歇息吧。”
曲终人散,偌大的演武场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远处裂开的石板还在述说着刚刚发生荒唐闹剧。
幽霁看他们离去,捡起地上无人问津的木剑和轻潇剑,朝霜月峰走去。
第19章 第 19 章
“父亲,小羽这是怎么回事?”简祯立在一旁,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掌门伸手悬在床前,一股灵力自掌心铺展开来,半晌才缓缓收回。
“灵府空虚,再加上剑气反噬,一时间被震晕了,待将体内的剑气化解便没事了。”
简祯松了一口气,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说:“刚才小羽昏迷时……我似乎看到有魔气一闪而逝。”
“唉——”掌门动作一顿,长叹一口气,背着手缓缓朝外走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
“当年我便有所怀疑。九洲在魔界失踪数月,再出现就带回了小羽,本来还抱有一丝侥幸,后来等她长大开始修炼,我无意中发现了她身上的魔气,但到底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感情在那,而且这些年来小羽在昆仑巅长大,品性如何我自然一清二楚,不过人族和魔族的嫌隙根深蒂固,怕有人知晓对她不利,便一力瞒下,让小羽小心行事,这么些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简祯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错愕之余舌根不由泛起一丝苦涩:“为何连我也瞒着?”
“是我要求小羽这么做的。当初你娘便是死于魔族之手,我怕你对小羽生出嫌隙。”
“小羽是小羽。”简祯攥紧右手,视线移到屋外的飞雪上,声音中透着几分压抑的冷,“况且战场之上,生死本就不由人。”
“你还在怪为父?”掌门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
当年的事终究在他们父子之间留下了嫌隙,大概比起魔族,他更怨的应该是自己吧。
但是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收回思绪,想到如今的局面,不由一阵头疼:“谁能想到会发生如今这种事。莫非魔性真的无法消除吗?”
“父亲慎言。”简祯蹙眉,“当时我也在场,小羽周身并没有半点魔气侵蚀的迹象,倒是中途灵力滞涩,这只是个意外。”
掌门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一个人看到的未必能成为真相,一群人看到的才是,何况是这种无以作证的事实。”
简祯脸色难看。
之前空穴来风的传言都引来无数激烈言辞,如今加上这么多“人证”,若真按执法堂的刑律,打上残害同门的罪名,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简祯语气不由加重几分:“那就要让小羽为她没做过的事情受罚吗?”
“过失也是错,有错当罚,没有例外。”
简祯抿了抿唇,一掀衣袍单膝跪下:“弟子愿代师妹受罚。”
虞初羽只觉得脑袋轻飘飘的,灵魂像是踩在云巅,晃晃荡荡,摇得她想吐,一时间分不清今夕是何年。耳边依稀传来时大时小的声音,却无法在脑子中形成完整的句子。
“近些时日,北境异动频发,据探子来报,似乎是从寒川深渊底下传出来的。今日的地动你应该也察觉到了。”
话题转移得太快,简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师妹出剑时地面好像确实有几息的晃动,不过那时大家都以为是剑招的余威,他当时急着救人,便也没放在心上。
“父亲的意思是?”
“寒川深渊这么多年一直是无人之地,其中凶险未知,此行就让小羽戴罪立功,也好堵住悠悠众口。不过在此之前,五道斥魂鞭在所难免。”
简祯沉默良久,最后应声:“好。”
虞初羽努力想要挣脱这种浮萍般无从着力的状态,但觉得眼皮重若千钧,好半晌,才有零星几个词钻进耳膜:寒川深渊……戴罪立功……
零星的片段自脑海一闪而过。
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自己当时,差点失手杀了苏师妹。
像是溺水的鱼一般,她拼命想要呼吸,就在即将的窒息的下一秒,突然身体一颤,整个人猛然惊醒。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从喉间传来。
前面的人听见动静,连忙快步跑来,因此没有注意到一角衣袍在屋外一荡,转瞬即逝。
简祯将她扶起身,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帮她缓解:“现在好点了吗?”
虞初羽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上冷汗涟涟,半晌才点了点头,避开视线不去看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多谢师兄。”
注意到旁边掌门的身影,她掀开被子径直起身,不想因为失力踉跄了下,还是简祯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
虞初羽缓过气来,笔直跪下,神情中带着倔强:“弟子行事有失,自愿依律受罚,掌门不必为难。”
掌门单手轻轻一抬,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托起:“此事我已有定论。看在你以往对昆仑巅的贡献,两鞭斥魂鞭后去寒川深渊一探异动究竟,戴罪立功,你可认罚?”
虞初羽:“弟子这就去领罚。”
“去什么去。”掌门收起方才的正容,没好气地说,“在那之前先给我把周身的灵力调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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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茶快步从凌霄峰出来,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她本来是要回清风轩的,结果中途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凌霄峰脚下,便干脆决定进去看望大师姐,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惊人的消息。
大师姐是魔族。
那个烟岚云岫,漱冰濯雪的大师姐竟是一个魔族!
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作为比试的应方,她自然能感觉到大师姐的那一招虽然看着恐怖却并没有蕴含杀气,不过兴许是私心作祟,她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天知道,她第一眼看见大师姐时有多艳羡。
在苏家,她穿过锦衣华服,周边衣香鬓影,食过山珍海味,饮过琼枝甘露,是外人眼中光鲜亮丽的苏家三小姐,但谁又能想到,这所谓的三小姐,少时也曾食过残羹冷炙,病时也曾无出不起诊金,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生活。
直到某一天,她茅塞顿开,明白了自己的定位,自此,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家需要的从来不是女儿,而是一个听话的笼络人心的工具。
那她就成为苏家最听话的小姐。
于是,曾经在她头顶耀武扬威的大姐姐哪怕看不惯她也得笑着跟她说话,那些背地里奚落她娘愚蠢的小妾也开始捧着她娘,就连那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也因此满意地对她娘多了几丝耐心。
她想,她娘是挺蠢的。
后来她才知道,她娘本来已经决定放下一切,重回昆仑,是她优秀的女儿为她递上了一把温柔刀,使她眼上蒙纱,割肉般将死刑延缓了数年,最后心如死灰;也才知道,自己本可以不困在这世家的樊笼,做一个任人宰割的人偶。
虞初羽的前十年是剑意昭昭,而她却只有汲汲营营。
大抵在一开始的那份惊艳背后,有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嫉妒。
眼前仿佛炸开了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花,她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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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外,一行八人的队伍整装待发。
明明是一支队伍,却愣是站出了一种三足鼎立的味道。
虞初羽持剑站在边缘,面色苍白。
她依稀能感受到落在她身上的评判般的视线,不过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背部的鞭伤吸引,一时间也无暇他顾。
旁边一群人来给苏茶送行,与她身边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临走前还有意无意看她一眼,话里话外都是说给她听的。
“师妹路上可要注意安全,不只是妖兽,还有某些心怀叵测的人,谁知道会不会危急时刻背刺一刀。”
“是啊,师妹你心思单纯,但万万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
虞初羽实在想不通,苏茶为何会主动请缨,还无事发生般一脸好脾气地面对自己这个差点取她性命的人,只是每每对上她软糯的笑脸,心中的歉意更甚。
自数万年前开始四海灵气渐稀,如今修真界内,行走在外看见的大部分都还是筑基,再不复鼎盛时代金丹遍地走,元婴多如狗的壮观景象。
而像虞初羽、简祯这般不足双十就修到金丹的,更是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往日出任务,队内清一色的筑基都是常事,如今队内有两个金丹,也算是阵容豪华了。而苏茶虽然尚在外门,修为也已经是筑基中期,既然主动请缨,自然也没有拦着的道理,毕竟都是为宗门做贡献,总不能分个高低贵贱,怕危险就拦着不让去。
此外,除了三个剑修,按照惯例还有两名丹修随行,只是没想到其中一人还是熟人。
任瑶同她的师弟站在中间,两头都不沾,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察觉到虞初羽的视线还能用她对外一贯展现温柔的表象朝她笑笑,半点看不出私下两人想看两相厌的模样。
她那小师弟见状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袖,飞快看了虞初羽一眼后,凑到她耳边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就见任遥一脸无奈,双唇轻动嚅动几下后摇了摇头。
简祯作为领队,交接完手上的事情便连忙走到队伍前,注意到几人间的暗潮涌动,不禁有些头疼,但也没在这时候说什么,只言简意赅地表示——
“出发。”
第20章 第 20 章
北境很大,除了昆仑巅这一庞然大物,还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宗门无数,饶是如此也才占据整个北境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积,因为再往北,便是只有冰川和残暴凶兽的无人之境。
极端恶劣的天气和在这一恶劣天气下经过残酷的优胜劣汰存活下来的妖兽,都成了进入此地的极大威胁。
曾经有人为躲避绝影阁的追杀踏进冰原,等绝影阁的杀手赶到时,人却死在了距离入口不到十米处,竟是被活活冻死。
一行人到达距离冰原最近的小镇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幽蓝色的天幕压着地平线上最后一抹刺眼的橘黄,像是将熄未熄的石炭,竭尽全力燃尽此生最后的光茫。
小镇内却并不显冷清,三三两两的行人勾肩搭背从街边路过,相互间熟稔地招声呼,但周身透露出的凌冽悍勇的气质却又不像是小镇的村民。
苏茶一脸新奇地左右看看,忍不住抬头同身边的人说:“来之前我查看地理志时,只以为这里人迹罕至,怕是冷清至极,没想到有这般热闹。”
简祯简单解释:“是无妄楼的佣兵。”
早年这里确实像苏茶说的那般,还是一座被人遗忘的小村庄,不过大概从一年前开始,冰原内生长着一种名为渡生花的灵植的消息不胫而走,据说光是靠近就能感受到磅礴的灵力,被奉为疗伤圣药,仅仅一片花瓣就能卖到上万灵石,一时间来了不少冒死进出冰原的人,其中以无妄楼的佣兵为甚。
一来二去,曾经的村庄也就逐渐壮大成现在的小镇规模了。
简祯转过身,视线划过落在队伍最后的虞初羽时多了一丝担忧,但很快又收回视线:“我们今晚先在客栈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出发。”
其余人均表示没有意见。
一进门,诱人的食物香味便扑面而来,此时正好到饭点,楼下已经坐了不少食客。
与一般的修士不同,佣兵们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脑袋成日别在裤腰带上,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殒命,因此该享受就享受,豪不避讳口腹之欲。
“几位是要住店吗?”小二送完菜马不停蹄地落在他们面前,一脸热情地问。
简祯点头:“要八间房。”
小二脸上赔笑:“真是不巧,小店如今只剩五间房了,不知几位仙家是否介意挤挤?”
任遥:“这镇上可还有其他客栈?”
“往前走是还有一家,不过几天前被几支佣兵的队伍包下了。”
苏茶站出来打圆场:“那我同大师姐住一屋吧,剩下正好大师兄和任师姐一人一间。”
“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另外两个剑修异口同声,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虞初羽身上。
剩下没来得及开口的娃娃脸痛心疾首:“知人知面不知心。师妹你心思单纯,不知道人心险恶,以后出门怕是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看来这趟团队任务怕是委屈你们了,几位师弟应该更喜欢独自行动吧。”简祯的声音中泛着冷意。
几人齐齐噤声,心里却不大服气。
大师姐都做了残害同门的事,难道还怕他们说吗?众目睽睽之下,还会有假?
首先是掌门,其次是大师兄,明明知道原委却还偏袒这样的人,又将苏师妹置于何地?
虞初羽整个人裹在厚厚的大氅中,视线百无聊赖地落在柜台的装饰纹路上,眼睫却不住下阖,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只希望他们赶快做好抉择。
这一路上,每当苏茶开口想要同她说话时,这几位师弟就没少转移话题,不动声色地将人和她隔开,态度摆得明明白白,像是防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如今怎么可能放心让自己这头猛兽同苏茶一屋呢。
苏茶左右看看,生怕双方就此起了冲突,站在中间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看着几人糯糯地解释:“之前的事应该只是误会。”
就在这时,任瑶对上虞初羽的视线,不带询问地知会一声:“既然几位师弟们这么担心苏师妹遇人不淑,那就我们俩一间吧,我可不想吞人骨头。”
她的声音柔柔的,脸上还带着笑意。
娃娃脸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失言将任瑶也内涵了进去,一时间表情讪讪。
虞初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得到一个虚假的温柔笑靥,默默移开视线:“随便。”
同任瑶一峰的小师弟闻言瞪大眼睛,不住地看看任瑶又看看虞初羽,一副着急又不好开口的模样,最后扯了扯任瑶的衣袖憋出两个字:“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