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才满头大汗的跑过去见礼,扑通一声跪下:“下官拜见沈大人,不知沈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
沈复没正眼看他,慢条斯理的舀着碗里的豆腐脑。
反倒是豆腐摊的老板,见父母官在客人面前行此大礼,吓得扔了手里的勺子就要下跪。
沈复看过来,制止她:“拜什么?起来,你且忙活你的,我吃完这豆腐脑就走。”
说着曾有才就要起来,沈复却又扭头看来,话说的和蔼,但听起来很震慑人心,“本官何时让你起来了?”
曾有才脸色一变,又跪了下去。
“曾大人,听说你管辖的这珑汇县短短数日就出了数起命案,还险些冤枉了好人?”
曾有才肥胖的身躯一哆嗦,早已不敢说话了。
沈复是督查院左副都御史,督查院本就主掌监察、弹劾以及建议,平日里百官更是见到他们就打颤,像自己这样往枪口上撞的,不是很少,而是压根没有。
他忽然觉得自己脑袋上那顶乌纱帽有点戴不稳了。
沈复悠闲的吃完最后一口豆腐脑,掏出手绢认真的擦了嘴角残留的汤沫,才慢慢悠悠地看向曾有才。
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本官问你,钱咏一案的始末你可知晓?案件审查到哪一步了?”
这些曾有才都答不上来,因为这个案子自始至终就是沈寂在查,他所知的只怕还没有伍六七的多。
曾大人本来是想有沈寂来了自己可以偷偷懒,如今却……
他小声道:“回,回大人的话,钱咏一案主要,主要是小沈大人在查,下官也并不太清楚。”说到后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沈复惊讶的看过来:“哦?这么说此案身为百姓父母官的曾大人什么都没做,都是我那侄儿在管?”
曾有才一滞,头低的不能再低,“是,下官虽然在钱咏案上没有作为,但其他事情下官不敢有任何的懈怠,还望大人明察。”
沈复觑他半晌,忽然笑了:“本官又没说要上折子弹劾你,你急什么?起来吧,我那侄儿查案受了伤,我这做叔父的就是来看看他。”
他看向曾有才身后那马车,“曾大人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儿。”
“下官是去拜见您的。”曾有才干笑两声,一骨碌从地上爬上来,伸手打了个请的手势,“小沈大人已经醒了,下官这就带您过去,沈大人请。”
……
沈寂确实已经醒了,沈复到时近棋正在给他换药。于是他在院里等了会儿,曾有才便和沈宸候在一旁。
曾有才因有刚才一出,琢磨着为自己找补,此时讨好意味十分明显,一会儿嘱人下去上茶,一会儿要人抬几样点心上来。
看他这模样像是能上去给沈复试试茶温合不合适。
沈复又不好打击他的一片赤诚,或者说早就习惯别人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无论茶还是点心,照数受了。
甚至还将板栗糕端起递向沈宸,赞道:“这点心不错,软糯香甜,快赶得上品香斋的了。”
沈宸拿一块尝了口,板栗的清香混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在他口中迸开。
他不由赞道:“嗯,果然不错。”
沈复又端着碟子转身看向曾有才。
曾有才受宠若惊,忙拱手道:“下官就不用了。”
沈复瞥他一眼,“本官是想说,将来本官返京时记得将这糕点打包几份,本官在路上吃。”
曾有才汗颜。
“是,大人。”
沈复点点头,将这院子的景致看了一圈,问道:“平日寂哥儿就住在这里?”
曾有才道:“小沈大人一直都歇在此处,距离灶间和大堂都近,方便一些。”
沈宸暗暗咬唇,心道这院子比五哥在侯府的院子可要好多了。难怪他不愿意回去。
“宸哥儿去瞧瞧你兄长这药换好了不曾,怎生如此慢呢?”沈复皱起眉头叫他。
沈宸回神,拱手称是,撩袍去扣门。
屋内没有回应,沈宸便道:“五哥哥,是我。”
屋内传来沈寂的声音:“进来吧。”
他已经换好药,沈宸进来他正穿好衣裳,由近棋扶着去床上落座。
沈宸道:“五哥哥好些不曾?”
“我没事。”沈寂语气淡淡地。
“其实父亲早前就到了珑汇,只是父亲说先去拜见一些乡绅,就耽搁了来看五哥哥。”沈宸话里满是愧疚。
沈寂看向他,对这个弟弟,他终归是不厌恶的,听他这么说,沈寂唇角一扬,就道:“叔父来了,我这做侄儿的却不去拜见,本就是我的错,哪里还需得他老人家亲自走一趟。”
“父亲也是担心五哥哥的。”
对于他的三叔沈复,他的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论资质在沈寂他爹这一辈里最是平庸,在侯府也并不得李氏喜爱。
与他算得同病相怜,难免会有一些惺惺相惜。
他从来不与侯府众人亲近,自小到大已成了习惯。虽说确实不该因侯府众人对他的冷落就存有那么大的敌意。
可逼死他母亲,固然错在李氏,旁的人却也狠心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他母亲死在侯府。
被那个固执的老太太因她心中的偏颇,逼得郁郁寡欢,在生命的尽头时病魔缠身,痛不欲生,最终七尺白绫了却一世的荒唐。
侯府里头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可那里又是他父亲的家,有着世间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坐在床上,忽然嘲讽的笑起来:“担心我,莫非是担心我死在这里他回去不好向朝廷交代?毕竟一个亲生叔父在旁边还能被刺客杀了,他也不是没有责任。”
沈宸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门外已经传来沈复怒不可遏的声音:“混账东西!你叔父我从昨晚到现在没合一眼就等着你回来。你现在和我说些这样的混账话?”
第87章 不知出处的银钱
沈复气势如虹的迈进来,眼刀直甩床上的沈寂,仿若真的是一位担心后辈却被气得肝火旺盛的叔父。
也不看沈寂的反应,他先自己在八仙桌落座,曾有才立即跟来要倒茶,被沈复一睨,那眼神好似在说:你还不带人出去,是想留下看我叔侄吵架?
曾有才忽然顿悟,扶揖退了出去,临了前还不忘对屋内说一句:“两位沈大人若有何事,尽管吩咐下官,下官就在屋外。”
沈复摆手道:“尽管走远点便是。”
“下官遵命。”
屋里只剩下沈复父子以及沈寂主仆,却陡然安静了下来。
谁都没说话,谁都等着对方说话。
过了良久,才听沈寂出声打破一室的宁静,“叔父来珑汇是为了赵家退亲的事?”
沈复哼声道:“明知故问。”
“那为何事情还未办成,叔父却到处游玩,全县乡绅差点儿被叔父拜访了个遍?”
沈复闻言老脸一红,他去应酬可都是荷包满满的回来,既然珑汇乡绅大族如此慷慨,他又何乐而不为?至于延宁伯府的事,左右他们不会走,那等几天又何妨?
但这事情被侄子搬到明面上说,他这张老脸也确实挂不住。
多少面子上要立足,于是看过去,把脸一沉,问道:“你现在是在质问你的叔叔?”
沈寂对上他的目光:“侄儿不敢,只是好奇叔父来珑汇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侯爷让我来与赵府商议退婚一事,不过有事情耽搁罢了,可这又何妨?”
“叔父这样说,无非是不将延宁伯府放在眼里罢了,我以为叔父与侯府其他人不一样,哪知也是如此。”
沈复被踩到痛处,沈寂嘲讽的笑落在他眼里,更是让他暴跳如雷。
他质问沈寂道:“别的先不说,我且问你,此番受伤你是与赵千澜一同受的伤,我听说你二人还在山洞里头待了大半夜,有没有这回事?”
沈寂看向他,目光锃亮:“是。”
“你来珑汇这些天是不是时常与她待在一起?”
“也是!”沈寂很坦然。
沈复恨铁不成钢道:“你明知她与你大哥有婚约在身,你还与她亲近,你这是不知礼义廉耻!”
“叔父言重了。”沈寂靠在床头,懒懒的笑道:“千澜与大哥不是要退婚了?”
“那也是要退,还不曾退!”沈复反驳他。
沈寂笑起来,“还不曾退?难得叔父还记得,赵家如今与大哥还没有过名帖正式退亲,大哥却在此时和那申家姑娘结亲,这样难道就是知礼义懂廉耻了吗?”
“若是这样,那我可真不敢苟同,至少我与千澜清清白白,并不像他沈宴,虚伪薄情。”
“住口!”沈复斥道:“那是你大哥。”
“他们何曾当我是沈家人?”沈寂却高声道。
“难道叔父今日来这,就是为了训斥我的?”他眸中因为情绪激动而布满血丝,眼神如同利剑,凶狠非常。
很少有人遇到过这样的沈寂,哪怕是沈宸也是第一次见。
毕竟就连千澜都说沈寂,该是温文尔雅,谦和仁厚的。
“我......”沈复一滞,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近棋已经不敢说话,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沈宸看他一眼,心下了然,这时候哪有近棋说话的份,但他又深知两人如此僵持对彼此都无益。
于是视线在自家父亲与哥哥两边绕了一圈,劝道:“五哥哥,我父亲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生气。他今日来其实是为了钱咏案来的。”
沈寂闻言周身都缓和下来,不再剑拔弩张,他看向沈宸,“什么意思?”
沈宸看了他爹一眼,见他还在生闷气,只好自己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本朱红色如意纹的奏折,递向沈寂。
沈寂接过奏折,打开看了起来。
沈宸道:“这是山东监察御史冯贤递上的折子,兹事体大,还不曾递到皇上跟前去。父亲认为这与珑汇有关,于是假借退亲之名准备来探探真假。”
尽管探真假这事还没有提上日程,他爹这两天确实是到处去吃酒收礼,也确实没有将退亲一事放在心上,沈寂之所以会是这样的态度,大约也是因为此事吧。
沈宸知道,赵家姑娘对他五哥来说非同寻常。
沈寂并未说什么,细细的看奏折。
其上所言,是山东提刑按察司的一个命案,一名茶商在家中被人谋杀,死后又被人将头颅带走,死状及其残忍恐怖。
凶手至今还未明朗,但经官府审查,查到死者金怀一名下一座茶山,每月都有大量银钱流入,数目竟高达二十余万两之多,而这些钱最终都流入了湖广、广西、岭南等地。
在湖广接应他进行银钱转移的,便是钱咏!
沈寂越看脸色越凝重。
山东有问题,但他没想到钱咏他们做的“生意”竟然能有如此大的收益。这时若还说钱咏不过一介茶商,显然是不太让人信服。
哪怕他垄断全国的茶叶生意,也不可能有每月二十万两的进账!
沈寂看向沈复,“监察御史监察百官,为何这命案的折子不是提刑按察司递向刑部,而是给叔父送来了?”
诚如沈宸所言,兹事体大,他有些事情必须要弄清楚。
沈复道:“这事情早被人压下来,写折子的人没办法才托冯贤帮忙,想通过都察院的路子呈给皇上,冯贤怕被有心人知道,将这折子夹在别的奏章中递上来,恰好被我看到。”
“那叔父这些天可有查到什么?”
沈复摇头,实则他根本也没怎么去查。
“钱咏将此事做的十分隐蔽,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但听北山镇一位钱咏的好友说,曾在钱府后院的库房里见到过兵器。”
“兵器?”沈寂神情一肃。
沈宸道:“那人说都是些刀剑,数目不多,不过三四箱,因此他也没放在心上,而且那时他吃醉了酒,以为自己看错了。”
沈寂却不那么觉得,倘若那几箱兵器不是偶然,那这件事情就能理清脉络了。
山东便是这件事情的伊始,从这里不断的有大笔的银钱涌入湖广、岭南等地,而在这些地方又有像钱咏吴坤一样的人,用其他生意掩人耳目,实际只为了将从山东涌来的银钱洗干净,再把钱转移到别的地方。
这些不明出处的银子最终是流去了哪里?又从何处而来?
兵器……
沈寂想,当今世上,除却贪官污吏,来钱最快的怕只有铁矿了罢!
第88章 私开铁矿?
沈寂就道:“叔父,近年来山东可有新开的矿山?”
听他这么问,沈复心中也有了计较,但却又不敢相信这个猜想。
“你是说,钱咏包括在山东死了的金怀一,他们所做的是开矿这等杀头的买卖?”
沈寂抿唇,“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是,若是私开矿山,又怎会让旁人知晓?”沈宸问道。
“若是开矿,必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哪怕官府不得知,也一定做不到无人知晓。”沈寂又看向近棋,道:“你去信给流影,让他在山东查查矿山的事,一有消息立即报我。”
近棋称是,立即下去办了。
沈复却道:“如果背后之人来头很大,又在山东地界,没准是能做到无人知晓呢?”
“倘若如此,那背后之人的目的叔父想过没有?”
私开矿山,不仅要瞒住官府,更要瞒住所有人,这需要花多少钱,他们开铁矿制兵器,究竟是为了拿出来卖,还是别有用心?如果是开市,那为何大批量的武器涌入,官府还毫无察觉?
要么是山东到上到知府,下到里长,这一整条官链都被打通了,要么就是朝廷之中有一双大手替他们压着。
可费尽心思,耗尽人力财力打通朝廷的关系,就仅仅只是为了挣点钱吗?
如果只为了挣钱,私开铁矿这事儿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自皇上即位以来朝廷在矿产这块管控的相当严峻,基本除了山西几个铁矿开采出来的铁用于民用,其余都是国有。
民间私人开采不上报朝廷的,一律问斩。
如果私制的兵器不是流入大楚,而是卖给了邻国……大楚十年前便颁布了明令,禁止不得与他国进行除丝绸、茶叶、陶器等商品以外的贸易。遑论是贩卖军械,此举与叛国无异,都是要灭三族的大罪。
穷疯了的人都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细数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杀头之罪?又有哪一件不能掀起朝中的轩然大波?
这么一想,背后之人的野心忒大了,所以钱咏性情大变以及吴坤自尽也就不难解释。
沈复想到这里,哪里还能泰然自若。
虽说只是猜想,但这个猜想诚然并非是不可能。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又听沈寂问:“叔父,我听说皇上召回昭亲王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可是朝堂上里有什么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