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滢重重吸了口气,无数不成片段的情绪和想像在腹内沸腾,她实在不知自己要拼出什么形状,那就见到季疆再想。
无论如何,她想见他。
很快,池滢就知道为何季疆不面见诸神了。
太子寝宫被水德玄帝的神官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想拜见太子,一次只允许进去一个,也不过是在月窗边看上一口茶的工夫,连话都不给说。
太子一直没有醒,能把他烧得面目全非的火究竟从何而来,谁也不知。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重重纱帐后,疗伤阵的清光一刻不停歇地笼罩着他,似乎没有半点效用,他看上去与一截烧焦的木头没多少区别。
池滢不禁茫然,她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她知道季疆受伤,也听说了嗽月妖君的厉害,但——他不是刑狱司少司寇吗?他还是太子啊!
“为什么不救他?”池滢疑惑地问守在门前的老神官,“四方大帝不是回归天界了吗?水德玄帝也救不了?”
那老神官应道:“灼伤殿下的火非同寻常,疗伤术法与仙丹灵药效用不大,不过帝君放心,伤势看着可怕,其实神脉无损,殿下只是睡得久了些。”
“那他为什么一直不醒?”
池滢的急切令老神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他认得这位年轻的帝君,是她用青鸾火从众生幻海里把季疆换回来的,使他免受天道责罚,其后她也暗中尾随过季疆好一段时日。
可惜,痴心错付。
老神官若有所思地看着池滢,温言道:“殿下终究年轻心热,或许遇到了什么迈不开的失意挫折,水德玄帝陛下探视时也说了,殿下心事郁结难解,故而并非伤重不醒,是他自己不愿醒。”
池滢只觉不可思议,心事郁结?季疆也会有心事郁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无论是荒唐的儿时还是癫狂的少司寇时期,季疆从来也不是有心事的类型,他只会给别人带来乌云和心事。
可他沉睡不醒是事实。
究竟谁能让季疆心事郁结?宁愿沉睡不起,说明那一定是他极为重视珍爱的对象——太可笑了,那个重羲?重视珍爱?真真荒谬透顶!
池滢鼻子里哼出个近乎不屑的声音,心里那头怪兽却发疯般挣扎起来。
是谁?会是谁?
老神官见她目光闪烁神色不定,不由劝慰道:“帝君不必担忧,大劫悬而未决,殿下心系上下两界万民众生,一定能醒。时辰不早,门要关了,您请回。”
什么悬而未决?大劫又要来了?
池滢只觉耳中电闪雷鸣,顷刻间,从头到尾,所有她曾经觉得奇怪却没有深想过的事一下都通了。
怪不得重羲会改头换面做了季疆;怪不得他那天说什么“真以为天界人人都想坐那个宝座”;怪不得消失许久的四方大帝突然都归位了;怪不得季疆现出天帝神像后,心事郁结至今不肯醒!
原来第三次大劫真的要来!原来是要季疆舍命扛劫!
……所以,季疆那个承诺是什么?
在他心里,有个珍爱至极又让他失意的对象,还有“上下两界万民众生”,池滢对他来说好像挺重要,又不那么重要,反正不会让他心事郁结到不肯醒。
他把那个承诺当什么?
那可是她所有的青鸾火。
轰隆耳内的雷声突然炸开,拉长而尖锐,像是心里那头怪兽在凄厉咆哮,它一下站起来,遮天蔽地,池滢整个儿僵住了。
*
祝玄快步走进神殿,神官们刚把证词整理誊写好,躬身递给宝座上的水德玄帝。
见到祝玄,水德玄帝掂了掂手里厚厚的证词,淡道:“跑到我这老头子面前弄虚作假,天界的年轻小辈,自以为是者甚多。”
祝玄接过证词翻了翻:“假的有时候比真的好用。”
“哦?”水德玄帝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为父以为你不屑此道。”
祝玄从袖中摸出一本半旧名册,与证词一并交还水德玄帝:“这是源明帝君召集千岁以上八千岁以下神族上界领神职的名册。”
他顿了顿,再补一句:“从嗽月妖君的妖府密室里搜到的。”
水德玄帝看着手里的半旧名册,不禁失笑,妖府密室?这是什么简单粗暴的造假!
不过,他说的对,越是简单粗暴的证据,有时候越有用。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祝玄:“你和季疆重振刑狱司,这些年弄得风生水起,怎么突然换手段了?”
刑狱司明里暗里跟源明帝君较劲的事,他也有耳闻,祝玄天性里带着一股不服输不低头的孤傲狠劲,这种明争暗斗他多半玩得愉悦,花样百出,最后用阳谋打倒对方。
水德玄帝确实没想到,祝玄会在输赢即将到来的时间点,用脏手段给对方致命一击。
祝玄沉声道:“我没空再与这些蝇营狗苟的家伙拉扯。”
他有更重要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将一切隐患排除。
水德玄帝看他的目光里又多了一丝探究。
自小到大,祝玄都是稳妥的,在真正重要的选择上几乎不犯错,可他现在隐隐有一种不稳的感觉,好像强行压抑着什么。
是为了那吉光一族的少君?
水德玄帝回想起妖府废墟里的情景,吉灯少君发尾断了一截,而祝玄手腕上缠着几绺被切断的青丝。
看样子丢弃在众生幻海里的四情是收回了,然而未竟的前缘还在纠缠。
放不下的竟然是祝玄。
这可不行,一念对情避如蛇蝎,一念却又如痴如狂,这不是好兆头。
水德玄帝正欲开导,却听祝玄突然问道:“父亲与季疆提过扛劫的事?”
是递了一封信,以季疆的性子,说不定要出什么乱子,是以水德玄帝派了身边最得力的老神官一直暗中观察,可季疆的反应着实让水德玄帝猜不透。
源明帝君找来,搬出亲情大说特说,季疆没有乱;青鸾帝君找来,哀求哭泣,季疆还是没有乱。
一切迹象说明季疆是愿意的,既然愿意,为何不肯醒来?
水德玄帝道:“为父说过,逆身玄冥阵从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这一天迟早要来。”
——这一天迟早要来,祝玄心里清楚,他相信季疆也心知肚明,先前肃霜讲述被嗽月妖君捕获的经过,有关季疆的部分虽说的不多,可他一下便听出了异样,季疆是一心求死。
或许是幼年遭遇之故,祝玄与水德玄帝父子情是真,可他对他从未有超出界限的期待。
季疆却不同,天上地下,他在乎的就那几个。是天真也好,是执着地拖着一部分不肯长大也好,他对水德玄帝怀有期待,像孩子期待真正的父亲。
祝玄低声道:“父亲,您救下的,是两个天帝血脉继承者。”
他静静看着水德玄帝,这向来古井无波的大帝忽然叹了口气,起身道:“祝玄,为父心中,天上地下,万物众生,一切秩序井然最为重要。季疆不适合做天帝。”
不适合做天帝,所以他这样轻描淡写选择让季疆扛劫,平淡的像是抹去纸上的错字。
“为父说过,天地秩序最重。”
祝玄轻道:“您去他面前,亲口吩咐他扛劫,把这个重任交给他,我想,他多半不会拒绝。”
可他连这样的心思都不愿花。
水德玄帝愣了一瞬,不由陷入沉思。
“父亲之前问我上任天帝之事,这几日我细细回想,已有些许进展。”祝玄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只是还缺一锤定音的东西。”
水德玄帝双目一亮:“哦?缺什么?”
“上任天帝日常所用物一件。”
水德玄帝不禁又是一愣。
祝玄道:“我要往云崖去一趟,十日内必归,届时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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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第105章 此生何以梦成空(二)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新一天再度到来,仪光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熟悉的纱帐顶。
今日是阴天,日光没有落在上面。
仪光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才坐起身,自枕畔拿起镂金眼罩,罩住失明的右眼。
急促又轻巧的脚步声很快凑近,聋哑的女仙们揭开纱帐,服侍她更衣梳头。
衣裳是仿照天后礼服式样的华裙,头冠也依旧是沉重繁复的凤冠,源明帝君在自己的紫府里放纵野心,执意要把仪光做天后装扮。
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机,为的就是做背后掌控一切的真正“天帝”。
仪光眼睫低垂,任由女仙们熟练地装扮好自己,没一会儿,又有女仙端上早膳,依旧是一碟三枚碧螺似的茶点,并一碗红豆甜汤,都是她不喜的甜食。
还记得最开始源明亲自送来早膳,见她碰也不碰,便奇道:“不爱吃?可我记得以前你分明最爱吃茶点甜食,片刻不离嘴。”
爱吃茶点甜食的不是她,应当是少楚。
女仙舀了一勺红豆甜汤送去仪光唇边,她偏头避开,下一刻,寝宫里的女仙们便惶恐地跪了一地。
是了,她但凡表现些许不满,受罚的不是她,而是这些可怜的聋哑女仙。
刚被关进这座凤仪阁时,仪光对女仙们捧来的天后装扮抗拒至极,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们近身,终于惊动了源明,他进来后什么都没说,只将服侍更衣的两个女仙赶了出去,没一会儿,数根血淋淋的手指便被送到了眼前。
绝望的苦涩漫溢喉头,仪光捻起玉勺,舀了红豆甜汤灌进口中。
地狱般的煎熬何时才能结束?她不知道。
自她被关进凤仪阁,源明亦再没出过紫府,可他也不怎么来凤仪阁,不知究竟缩在紫府里筹谋什么,就是不放她走。日复一日,她在凤仪阁中度日如年,甚至时常觉着自己已殒命了,只留一具尸体,毫无动静地睁眼闭眼。
麻木地吞下最后一口汤,仪光捂住嘴正要起身,却听外间传来一阵响亮的钟声。
……竟然有客到,是谁?曾经源明帝君的紫府可谓宾客盈门,太子遇刺后,一夜之间就变得门可罗雀,死寂了这么久,乍然响起的来客钟声便显得异常刺耳。
不知来客是谁,显然不受源明欢迎,因着紫府迟迟不开门,那钟声也固执地“当当”响了好久,仪光正要看个仔细,刺耳的钟声忽又停了。
下一刻,更刺耳的碎裂轰隆声在紫府大门处炸开——大门被撞碎了!
仿佛死水里被丢了一粒小石子,仪光一个激灵。
来的是战将!能动用神兵术法破坏帝君紫府,必有极正当的缘由,是源明事败,要为天界擒拿了?
仪光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扑向窗台极目眺望,但见祥云似迸发的霞光,四处爆开,叱骂咆哮声不绝于耳。
她呆呆看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没跑几步,那群聋哑女仙便追了上来,拽袖子的拽袖子,拉衣摆的拉衣摆。她身上那件天后礼服本就沉重繁琐,几番劝阻拉扯,“嗤”一声裂了大缝,女仙们慌得六神无主,又一次跪了一地,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流着眼泪哀求地看着她。
仪光奋力拉扯,将断裂的礼服狠狠撕开,厉声道:“你们不用再听源明帝君的话了!他再也不能迫害你们了!都起来!别拦着我!让我出去看看……”
话未说完,凤仪阁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源明帝君暗中勾结下界妖君,戕害凡人制造障火,意图扰乱天界,证据确凿,立即押送天界地牢,等候审问。”
但闻长刀出鞘声锐利,下一刻,紧闭的凤仪阁大门便被劈成了碎片,一个略有些瘦削的年轻秋官踩踏碎屑大步而入,正是许久未见的归柳。
望见仪光,他骤然停下脚步,双眼眨也不眨盯着她,从头上歪斜的繁复凤冠,看到身上脱了大半的天后礼服,再绕回她明显消瘦的面颊上,见到镂金眼罩时,他的眼眶不禁红了,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紧紧箍住她手脚的漆黑镣铐上。
大颗的眼泪从归柳的眼眶里狠狠滚了出来。
“仪光……战将……”他难抑哽咽,声音剧烈发抖,“你的眼睛……都怪我……那时候都怪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对不起,对不起!”
他快步上前,情难自抑,张开双臂重重抱住了仪光。
仪光安抚地在他肩头轻拍,语气里多了一丝欣喜:“你没事,太好了。”
那时源明为了逼她离开夏韵间地牢,几乎要把归柳虐杀在眼前,不得已,她选择跟随源明,从此被关进这座紫府,彻底与外界隔绝开。很多时候她会想起归柳,想起他绝望的眼神。她不止一次问过源明怎样处理归柳,却从未得到答覆,渐渐地,她甚至不敢想了。
倘若归柳就此殒命,她觉得自己此生都难以释怀。
可是真好,他还活着,还独个儿跑来凤仪阁救她了。
仪光强忍眼泪,重重在归柳背上一拍:“既然是你来了,那应该是刑狱司断了罪?”
她手腕上还套着沉重的镣铐,动作一大就哗啦啦作响,归柳急忙抓起镣铐,施法解锁,一面说道:“此事由水德玄帝裁断,证人与证据齐全,昨日便已下了劝降诏令,但源明帝君始终回避不见,今日来的不止刑狱司,还有神战司与监察司,势必要将源明帝君捕获。”
“水德玄帝?四方大帝已回归天界?”仪光又惊又喜,“你方才说勾结下界妖君……”
归柳手脚利索地替她去除镣铐,简洁扼要地将嗽月妖君私囚九十九名神族的事说了一遍,仪光听完,反而沉默了许久。
“妄图在天界散播障火……”
她喃喃咀嚼着这句话,复又问道:“青鸾帝君提供的证人有一个是她的女仙?神族任职名册……是他给妖君的?”
归柳没说话。
池滢提供的证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他确实不知道,可少司寇拿出来的那本据说是从“妖府密室”里找着的名册,他实打实知道是伪证。
可那又如何?源明帝君这么多年暗地里背负的血债罪孽还不够多吗?嗽月妖君之祸实在翻不出与他有关的证据,难道还要纵容他逍遥自在?他自己应该也清楚,假太子身亡后,他的立场已然变得十分尴尬,闭门不出是被迫,不是自愿。
更何况,眼下四方大帝归位,旧日格局大变,轮不到他再横行,他若一辈子龟缩紫府要如何?就这样放过他?
刑狱司使出伪证的手段着实卑劣,可同样的手段源明帝君何止用过千次?野心勃勃的源明老贼,栽在恶臭的阴谋下,倒也合适。
察觉到归柳沉默背后的真意,仪光也沉默了。
外界喧嚣声越来越响亮,归柳终于将她手脚上的镣铐去除,低声道:“源明帝君紫府内豢养了好些战将,一直在负隅顽抗,怕是要斗上一会儿。走吧,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仪光望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聋哑女仙们,温言道:“不要怕,马上就结束了,你们不会有事。请替我寻一件轻便的衣裳,穿着这身实在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