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虽被命名为“霭之心”, 但池霭清楚从头到尾不管钱还是物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不打算厚着脸皮上去蹭热闹, 而竞拍得到古董高定礼服的安德烈导演,同样对这类事后标榜自己的场合不感兴趣,于是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径自向晚会厅走去了。
池霭听说过安德烈导演的性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方知悟有些相似,很少会勉强自己做些不喜欢的事。
池霭的目光追随这位年老却依然高大的白人男子的背影,她附耳和方知悟轻轻说了声“等会儿的签名你自己一个人去吧”后, 便以要去补妆为由离开了贵宾席。
方知悟了解池霭今晚到来的目的,也知道倘若阻碍正事, 她肯定不会顺从自己。
他只好放任池霭离开, 然后作为联合捐赠的第一人上台签名。
取过侍者手上的黑笔, 方知悟打量着眼前的横牌, 思考在何处落笔。
这个时候,他听见文夫人在旁边笑着说道:“知悟, 过去的几年我也举办了几次活动, 都是你的父亲母亲赏脸前来参加的,今日的慈善拍卖会, 你愿意和你的未婚妻一起到来,还捐出这么大一笔款项用于全国的希望小学建设,阿姨替那些小朋友们谢谢你。”
文夫人和方家熟识,自称一声阿姨也算合理。
不过让方知悟笔尖一顿的并非这个称呼。
文夫人口中的“未婚时”使他转头,朝池霭纤细背影消失的方向投去一眼。
忽然间,一个补偿对方的主意,在他心间产生。
想到就做,他手上的黑笔在洁白的底面上游走起来,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名字。
方知悟从小受书法大师教导,一手字写得如同他相貌一般出色。
此刻,不同于书写自己名字时的肆意张扬,他落下的第一道笔画多了几分婉约柔情。
文夫人看着他写出第一个名字,悬笔不停,继续紧跟其后写下自己的大名。
待方知悟笑着说了句“搞定”,将发挥完作用的黑笔交给一旁的侍者,再瞧那横线的上端,“方知悟”和“池霭”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宛若一对亲近的爱侣般密不可分。
更重要的是,方知悟心甘情愿把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
通过他笔锋写出来的“池霭”,稳稳压了他一头。
安静片刻,文夫人忍不住说道:“知悟,你和你的未婚妻感情真是好。”
-
主席台上发生的一切,池霭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慈善晚会,慈善结束,晚会也就该正式开始了。
她密切关注着安德烈导演的行动,没有第一时间贸然地上去打扰对方。
不一会儿,就有按捺不住的商界人士簇拥上去,迫切地和他搭起话来。
池霭从道旁经过的侍者托盘中端走一杯果汁慢慢喝着,她置身安德烈导演的距离不远不近,只要对方不是压低了嗓子用气声说话,多少都能听到一些。
十分钟后,她发觉安德烈导演本就不太放松的嘴角,彻底闭合绷紧。
他来到滨市,按照入乡随俗的规矩,接受了文夫人的邀请。
起初,还能维持基本的礼仪,同那些目标明显的商客闲谈几句。
但说到后来,不耐烦的他索性仗着今晚宴会翻译不能进来的规定,说起法语。
就算有商客能用法语勉强交谈,他只装作听不懂,歪着脑袋丢下一句“如果大家对于慈善公益有什么看法,欢迎和我一起交流。”
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在场的各位人精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慈善,不要趁机把公事混在一起。
池霭边暗自将他们的对话听入耳中,边分析起安德烈导演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上来就厚脸夸赞吹捧的肯定不行。
精心准备的黄玫瑰想要送出得到对方的好感,也需要找对时机。
这样想着,池霭拦下侧旁路过的侍者,对他小声吩咐道先把放在后台的花束取出来备着,等会儿看到自己的眼色,就赶紧把它带上来送给安德烈导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池霭勾起比面对方知悟时更加真诚温暖的笑容,缓步走向背朝着她,正在欣赏晚会厅墙壁上悬挂着的油画作品的安德烈导演。
然而还没等到靠得足够近,池霭就被匆匆跑过来的侍者拦了下来。
对方的面孔带着一缕显而易见的慌张,压低嗓音急切道:“池小姐,不好了,刚刚我们的同事把玫瑰花给您送过来的时候,被一个路过的客人不小心撞了下,那花——”
池霭的心因着他忐忑的言语沉到了谷底。
某个瞬间,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那么巧?
英华大酒店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低级的事故?
但池霭没有惊慌失措,她停下脚步,往后退了些,拉着侍者来到一处不起眼的拐角,冷静询问道:“到底是成什么样子了,我的花是不能用了吗?”
侍者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水:“……请您跟我来瞧瞧。”
推开员工办公间的大门,池霭看到了花束的具体情况。
如果说店员新做好好递过来时,池霭眼中的黄玫瑰是一副色彩明媚的油画,那么现在这副油画的色彩彻底糅合在了一起,花束的外部包装底端,还映上了一个不甚明晰的鞋印。
用肯定是不能用了。
这样的花拿出去,别说交好,安德烈导演不当众翻脸就算不错。
池霭打开手机迅速搜索起附近的花店,以及询问侍者酒店是否有可以补救的新鲜花卉。
侍者一脸为难道:“如果是粉白红之类的花倒是好找,黄玫瑰……”
他住了嘴,没说下去。
池霭道:“好,我明白了,这事我不怪你,你先帮我找找,我们一起想办法。”
“谢谢池小姐的体谅。”
侍者千恩万谢地鞠完躬,和留在办公室内部的另一个工作人员一起走了出去。
留下的池霭深呼出口气,将花束捧了起来,试图擦去包装上最不雅观的鞋印。
又过了几分钟,背后的门被人打开。
池霭头也不回问道:“找到了吗?如果实在不行,我只能现在出去一趟了。”
由远及近的足音一顿,来人开口:“你要找什么,又为什么要出去?”
池霭身子微僵。
——不是帮忙找花的酒店人员,是方知悟。
她抱着花束站了起来,一转头,悄无声息的方知悟离她极近,伴随着扬起面孔的动作,她小巧的鼻尖蹭到了方知悟优美而刻薄的唇线边缘。
两人均没有开口说话。
但窘迫一瞬后,池霭也没有心思去回味这堪称暧昧的接触。
她望着方知悟,语气既轻又快:“我准备的黄玫瑰在侍者送过来的时候被人不小心弄坏了,你知道的,想与安德烈导演近距离交谈一次很难,我现在要出门去购买新的花束。”
“就一定要黄/色吗?”
方知悟努力忽略唇畔的异样感,皱着眉说道,“我看文夫人的会场布置了很多粉玫瑰、红玫瑰、白玫瑰之类的花,你要别的我打个电话分分钟就能准备好。”
“不行,我一定要黄玫瑰。”
池霭认为和方知悟掰扯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她难得强硬地回应一句,见方知悟既不离开,也没说话,只是眸光似有所感地闪烁着,就想侧身从他的旁边撤退。
不料被方知悟反手捏住腕子。
“方知悟——”
池霭经年累月漠然平静的心绪突兀多出几丝波澜。
她冷下声音,连名带姓唤他,“你别——”
只是不等叫对方放开,方知悟抢先说:“你别担心,我出去帮你买来最好的黄玫瑰。”
他说要亲自出去帮她买花。
听到这个承诺的瞬间,池霭只觉得是方知悟又想出了新的坏主意要给自己惹麻烦。
比起收拾事后的烂摊子,她宁愿不送黄玫瑰,通过别的方式赢得安德烈导演的好感。
于是她拒绝道:“不用了,我在国外的媒体网站中收集过安德烈导演的资料,他从来不会在自己厌烦的场合待太久,等你买花回来,他估计早就走了。”
方知悟没有松开钳制她的大手。
他挑起英挺的眉峰,明明没有做出居高临下或是斜起眼睛那种习惯性的睥睨动作,然而池霭却莫名听出了一股与生俱来的笃定和自信。
方知悟道:“这里是滨市,而我的身后是方家。”
“池霭,只要有我在,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
方知悟说这两句话时,仿佛在陈述一个世人皆知的事实。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去想多余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没有向池霭讨要功劳,话音未落便利索转过身走了出去。
池霭站在原地,怀中抱着那束残败的黄玫瑰。
她望着方知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甚至办公室唯有她自己的三分钟里,她依旧保持着站立不动的姿势,视线定定地停留在那处,瞳孔却略显涣散。仿佛在思考,仿佛在与心作斗争。
但这样的犹豫没有持续太久。
她将花温柔地放在了工作人员的办公桌上,而后径直快步推门而去。
第25章
尽管方知悟做出如此承诺, 但池霭显然不是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的性格。
她没有选择站在原地等待方知悟买花归来,而是转身返回了晚会厅。
幸好,安德烈导演依然停留在池霭起先看到装饰画前, 没有离开。
失去黄玫瑰这份筹码, 池霭没有气馁。
她理了理裙摆上不存在的折痕,款款朝对方走去。
“晚上好,安德烈导演。”
用花费了几日速学的基础法语打完招呼,那位身穿中山装礼服的老人果然转过头来。
池霭走近一步, 保持在令彼此感觉到舒适的社交距离内, 准备自我介绍。
只是她堪堪张开嘴, 两人右手边的不远处,忽而响起一位青年的声音。
这道声音用的也是法语,还去掉了“导演”的后缀——和池霭不太熟练的发音不同,青年的法文说的悦耳而流利,仿佛是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的母语。
“安德烈,好久不见!”
池霭扭头看着手端香槟杯的祁言礼缓步走了过来。
而原本用疏离视线打量着她的安德烈导演,在看见祁言礼之后, 脸上迅速绽开了笑容。
“Amos!”
他喊着祁言礼的英文名,快步迎了上去。
两个人大笑拥抱, 行贴面礼, 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见此情景, 池霭敛去眼中讶然, 她注视着相互问候的两人,待祁言礼和安德烈导演分开, 才用亲昵的语调说道:“晚上好啊, 言礼,文夫人那边的签名仪式已经结束了吗?”
没有拘谨, 没有别扭,也不见说到此为止时的淡漠决绝。
仿佛那个令得彼此关系失控的傍晚并不存在。
池霭打完招呼,目光并未从祁言礼英俊的面孔上撤去。
她看见祁言礼的瞳孔深处涌起一点转瞬即逝的暗光,然后朝她伸出手来:“是啊,所有人都签完名了,我看阿悟是第一个从拍卖厅出来的人,怎么,他没有和你一起吗?”
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视里,祁言礼配合地承受了池霭冷处理又陡然变化的态度。
他的手悬在半空,成为一个唯有池霭才能读懂的讯号。
倘若自己把手握上去,那么今后他们的关系将更加难以斩断分清。
但思考一秒,池霭又坦然地把手放入了祁言礼的掌心。
就着相握的姿势,她走向祁言礼的身畔。
结束握手时,他们并肩处于同一阵营。
祁言礼为笑容不变,安静地看着他与池霭之间来往的安德烈导演介绍道:“这是池霭,我的好友方知悟的未婚妻,也是我的朋友,刚才在慈善拍卖会上你也见过的。”
听见从“未婚妻”到“朋友”的身份转变,安德烈导演的表情逐渐有些耐人寻味。
“池、霭。”
他用生涩的中文重复一遍祁言礼口中的名字。
池霭适时说道:“您也可以叫我‘Lily’。”
“如百合花一般清新美好,池小姐,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安德烈导演面容诚挚地褒奖道。
池霭大方接受了安德烈导演的赞美,假装没有听出来对方称呼她为“池小姐”的生疏和客套,接着话锋一转:“Amos,这是言礼的英文名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祁言礼望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表情,温声道:“这是国外读书的时候,我的专业教授特别为我取的名字,回到国内以后,也就没怎么再提起了。”
“听起来蛮特别的,大概因为我身边同事的英文名都叫Jack、Tom、George。”
池霭打趣一句,又说,“所以你的老师为你取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祁言礼笑而不语,另一边深谙西方文化的安德烈导演主动替他解释道:“Amos,来源于《圣经》,有肩负重任者的含义,我认为很适合祁。”
安德烈导演说着话,又下意识将含义复杂的单词替换成了法语。
而充当优质翻译官的祁言礼,则向池霭传达出对应的中文。
打开话茬,三个人相处的气氛越发和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