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池霭充满怀疑的质问,方知悟绵长的呼吸滞涩。
他垂落长睫,过了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我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有我们整个家庭这几年来的理所当然和傲慢,我想尽可能补偿你,让你开心起来,不用再那么压抑。”
方知悟说话间,池霭端详他眼睛的目光不变。
她试图看清对方的诚意有几分真假,又毫不意外地在其中发觉了一点保留的情绪。
池霭联想到祁言礼的隐瞒和林希诺的背叛,忽然想要发出冷笑。
她在上涌的酒意之中分割出绝对清醒的半个自我,思忖着说谎是不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纵使真的被汹涌流淌的情感暂时蒙蔽理性,但人性保护自我和怀疑他人的本能,还是在狂热与滚烫的玻璃外壳之上,留下一道可以抽身离开的缝隙。
祁言礼是这样,林希诺是这样。
方知悟当然也会是这样。
于是她支起手肘,不复松懈靠坐的姿态,目视前方蓦地发出一声轻笑:“可是阿悟,我不相信你,你对我撒谎说只是想要补偿我的时候,连自己的眼睛都骗不过去。”
在池霭拆穿谎言的同时,方知悟的耳边再次回响起祁言礼恶意的声音:
“阿悟,当霭霭选择了我,你才发现你早已爱上了她,这样的爱何其可笑,究竟是出于感情本身,还是为着一点从未经历过的不甘心,你分得清楚吗?你又敢对霭霭说出口吗?”
方知悟可以确认自己对于池霭全部的感情,在经历无数的沉淀和过滤之后,不再有一丝胜负欲的夹杂,可祁言礼的话依然戳中了他患得患失的内心。
他抿了抿薄唇,害怕池霭将自己当成笑话看待,便咽下了告白的冲动,偏过目光低声说道:“霭霭,我不需要你相信,论迹不论心,我只要努力做好就行。”
还是那么的嘴硬。
看来身上的改变也不是那么彻底。
池霭靠回车背,闭上了眼睛。
酒精的影响仍然在她的神经中持续,理智告诉她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即便方知悟承认了自己所说的补偿仍抱有其他目的,又怎么能确定下一秒的言语就是他坦诚的内心?
她尽力让自己的心跳和吐息回归正常。
但需要发泄的烦躁感和不安定因子又在血液里攒动不息。
……
跑车开了十几分钟的路程,驶进池霭家的小区门口。
十点半散场,加上送礼的打岔和度过的路程,深夜十一点的老式社区静悄悄的。
唯有八小时换一班的门卫保安,以及四处吹拂的寒风仍在尽职尽守站岗。
池霭微睁着眼睛,看着跑车距离自己的住处越开越近。
还有一个转弯就能瞧见露天庭院那被藤本月季挂满的斑驳外墙时,她伸出脚尖,踢了下方知悟挺括的裤腿:“不要停在门口,去开到后面那条没有行人和车的侧道上。”
面对池霭突如其来的要求,方知悟有些不明所以。
但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默默照做。
跑车靠近小区树植挨挤的后墙,在避开路灯的阴影处停下。
方知悟自动为池霭解锁车门,等着跟她告别,再目送她回到家里。
谁知池霭依旧靠坐在原地,睫毛将闭合的眼睑覆盖,面容安详恬静,仿佛就此睡去。
方知悟低声提醒着池霭到家了,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吗?
他担心池霭着凉,又把车门关紧,提高了车内空调的温度。
方知悟记得池霭酒量不好,喝两杯就容易上头。
清淡的酒精气息萦绕在她的周身,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才会进入秒睡的状态。
方知悟注视着池霭安静的睡颜,享受着两人难得的独处时刻,尽管无人聊天,也没有任何娱乐,他依然乐此不疲,甚至觉得天长日久地看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习惯早睡的方知悟打了个哈欠。
他支着下颌,又看了池霭一会儿,想让她睡得更加舒服,就按下了解除安全带的按钮。
喀哒一声,锁紧的机括松开。
黑色的安全带没有就此缩回,仍然裹缠在池霭的腰间胸前。
方知悟单手撑住椅座,微微支起身体,试图将其抽出,就在他的面颊与池霭的脖颈贴近时,他的头顶上方传来了池霭清晰的声音:“方知悟,你在干什么?”
池霭并没有睡着。
她在与方知悟的对话中捕捉到他欲言又止的模糊态度,便装作酒醉沉睡,想试试他会不会对着入眠的自己说出坚持不肯吐露的心迹。
然而没等到方知悟的坦白,她却等来了一具温热男性躯体的靠近。
酒精致使的躁动感随着方知悟的动作,悄然演变成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欲念。
池霭的瞳孔中映进方知悟仿佛做坏事被抓包一样略显羞涩慌张的美丽面容,与此同时,她也想到了自己应当给予这位总是不爱说实话的青梅竹马一点小小的惩罚。
“我、我只是怕你睡得不舒服,想帮你把安全带拿开。”
其实方知悟是想在收回安全带的同时,偷偷亲池霭一口的。正是因为抱着这样难以启齿的想法,他的吐息下意识不稳起来,回答的舌头几乎打结。
池霭预感到方知悟后退即将远离自己的动作,一伸手攥住了他修身风衣的襟口。她拖长语调“噢”了一声,故意道:“那现在安全带还在我的身上,你怎么不继续帮忙了?”
方知悟忽然从池霭的身上感觉到了她释放而出的、不同于寻常的暧昧讯号。
池霭抓着他衣领的力气不是很大,稍微用点劲就能挣开,可偏偏方知悟进退不得。
他咕咚咽下口干涩的唾沫,没有回答池霭明知故问的话语,而是低声说道:“……霭霭,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你现在的情况,我不能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是不能还是不敢?”
池霭俯身凑近方知悟平白沾染了一点粉意的耳畔,情绪不辨地问道,“你刚才靠近我,为我解开安全带的时候,敢发誓心里没有任何趁人之危的念头吗?”
方知悟沉默。
池霭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在我的心里,你有许多地方比祁言礼要好。”
在这样旖旎的时刻,池霭骤然提起祁言礼的名字,哪怕是比较、是夸奖,方知悟还是难以避免地感觉到了最直接的羞辱。
但他及时把这点煞风景的异样情绪吞了下去,保持顺从的姿态听池霭把话说下去:“你虽然在某些方面也不诚实,但至少敢作敢当,不会耍太多心眼。”
“方知悟,我喜欢坦诚的、对我毫无保留的人。”
“所以告诉我,在靠近我的时候,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拿喜欢和钟意作为陷阱,引诱着走投无路的猎物跌入。
尽管方知悟清楚不该这样不顾一切,不顾一切到连尊严都丢弃。
可在她比月光还要明亮皎洁的瞳孔之前,他难以自持地渴望被关注、被照耀、被拥抱。
于是不由自主地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我想吻你。”
“Goodboy.”
池霭夸奖一句,将面孔和嘴唇压得更低。
在双方的肌肤即将相触之前,她问道:“你不是说,你想好好补偿我吗?”
方知悟似有所感,侧头充满迷恋地看着她。
池霭吻了下他的唇角,又磨蹭着无暇的脸颊过去捕获了他的耳朵。
她小声说了一句话,然后笑着问道:“这样补偿,行不行?”
回答她的是方知悟骤然扩张的灰绿瞳孔。
他的唇瓣微微颤抖,如沉入黑夜前的黄昏天幕,洇湿的绯色一点一点袭上他的面容。
第86章
长度在肩胛骨以下的黑发被池霭随意抓起, 绑成高翘的马尾束在脑后。
池霭很少尝试这样的发型,但显然更方便眼下的场景。
她手指搭在方知悟的肩头,说道:“别呆坐着不动, 阿悟, 你又不是一尊雕塑。”
作为回应,方知悟单手抱紧了对方。
那种温暖的、真实的力度,使得内心自内而外叫嚣着潮水上涨淹没头顶和呼吸的幸福。
池霭的气息倾洒在他的耳侧,明明视线以下已经呈现出敞开的姿态, 但池霭的大脑仿佛与身体是个部分, 她指导着他的声音冷静而从容, 瞳孔中倒映的水光如同星辰破碎的连影。
方知悟抬起手指,探向热源所在。
他不敢再同池霭对视,睫毛狼狈地一颤再颤,眼睑之下的潮红从十几分钟前洇染至今。
“是这样吗?”
他的手指舒展又屈起。
池霭咬住他的耳朵:“看来你初中的生物课学得不太好。”
残忍地评价完毕,她松开唇齿间滚烫的皮肉,继续发出指令:“向上。”
言语的未尽处她又压低声音,在方知悟颈侧道出生理学上的名词。
方知悟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要听见。
他怎么也想不到, 当初单方面纾解的双方换了个位置,等待池霭沉浸其中, 而自己为她服务, 会是如此面红耳赤, 心脏急速跳动到快要爆炸的场景。
“找到了吗?”
“你怎么又在分心?”
池霭有些不满, 她伸手一同来到方知悟手指所在的地点,用指甲按住他手背上突突直跳的青紫脉络, 哑着嗓音, “你之前说过会帮我……原来只是说说而已。”
“我、我没有。”
方知悟忍着万分的羞耻,又担心她不耐烦了抽身离去, 只能低声下气地辩解,“我又没谈过除你之外的女朋友,哪里来的经验……霭霭,你好好教教我,我会认真学。”
“我这不是在教你。”
池霭慵懒的声音像是喘/息,又仿佛蕴着隐忍绵长的笑意,“我怎么记得某个人吹嘘自己经验丰富,怎么到现在,又变成除我之外没有其他的女人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知悟以为自己最需要的是池霭的鼓励。
然而在听见她的嘲笑之后,又莫名燃起了一点不甘落后的好胜心。
潮红顺着眼睑弥漫进了瞳孔,为冷调的灰绿染上如醉的靡丽。
他单手笨拙地讨好着,另手反扣住池霭的后颈,使她的唇瓣居高临下触碰到自己的眼睛。在发沉的鼻息里,方知悟恳求着:“霭霭,我……”
作为回答,池霭张开五指,毫不留情地按住了他最为渴求的本能。
她半吊着眼梢,素白的面孔呈现出罕见的婀娜妩媚。
满布着淋漓水光的手指抬起,在方知悟的唇间游移。
与轻柔的动作相反,她的语调却是警告:“阿悟,是你在补偿我,不是我在补偿你,”
说着,她掐了下那里,惹得方知悟发出一声同样短促的轻哼。
池霭带给的痛楚,让青年失控的自制力有了回笼的趋势。
委屈以及欲求不满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方知悟翘起嘴巴,只能依靠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能进去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在车里,手脚都伸展不开,霭霭,我想去你家里……”
池霭嫌弃他喋喋不休,又反手为掌盖上去阻断了他的话音。
独属于池霭的气息随着掌心的轻捂,在方知悟的唇鼻间蔓延,清淡的、无痕的,又泛着诱人品尝的甜意,方知悟好不容易消下去的心潮一下子再度澎湃起伏。
池霭却不喜欢他没有做一件取悦自己的工具的觉悟。
她涣散的目光微微一转,如同恶作剧一般抵着方知悟的额头对他说道:“祁言礼、这点就比你好,不我有什么要求,或是想在哪里,他都会全盘接受,而且还不会唔——”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在情事里还要被再次羞辱的方知悟气得眼尾泛红。
在刹那间的凶神恶煞,几欲将池霭生吞活剥之后,晶莹的水光打湿了他的瞳孔。
傲慢的、强硬的、喜怒不定的方知悟。
……何时有过这般弱势无助的时候。
池霭觉得自己光看着这种咬着下唇,倔强到极致,也委屈到极致的脸就快抵达极限了。
她啄吻过他的眼角,紧绷成弦的声音呢喃道:“方知悟,方知悟,我想看你哭……”
……
祁言礼最近很忙。
他安插到祁柏庭身边的女人,已经成功变成了祁柏庭不知道第几任情妇。一些生意商谈的重要场合,她像是一件美艳而昂贵的艺术品,被祁柏庭带在身边,随行出入。
也得益于她时时窥伺着祁柏庭的行径举动,祁言礼收到了很多有用的情报信息。
蚕食祁家的计划尽管突然加快了动作,但好在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然而让祁言礼头疼的是,他作为主要负责人的实业公司,最近有许多项目都不太稳定,原本谈好了要签订合同条款的两个大客户,忽然在约定日期到来前反悔中止了合作。
祁言礼少见的失败,又让他的兄弟姐妹想起了更加年轻的时候,那个因为不敢陪伴客户下海游玩,而连夜坐飞机逃回来的他,于是纷纷冷嘲热讽,明里暗里戳着他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