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池霭终于调到了差强人意的亮度,她双手抱臂,身体放松下来,又侧过头去看着街道萧条的夜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局外人。
“这些年,父亲虽然暂定了我为继承人,但实际上他仍然牢牢把控着所有的权力。我不想再过胆战心惊讨好他,生怕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日子,所以暗自策划了许多事情。”
“成立卓际壮大自己的实力,筹谋其他的利益和发展只是第一步,为了探知父亲的喜好以及公司内部的变动,我又先后送去了很多个女人接近他,成为他的情/妇,替我做事。”
“我想让他游走在众多女人之间,过度损耗身体,逐渐感到疲倦和力不从心。”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行为,可是我没办法不恨我的父亲,不恨我的母亲,不恨我的兄弟姐妹,不恨一切血脉亲缘关系。”
“每天睡醒睁开眼睛,我都幻想着放一把火把整个祁家焚烧干净……没有任何束缚阻碍,我只是祁言礼,我想自由地呼吸,和你并肩走在阳光下,将来组成幸福有序的家庭。”
“霭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从没想过要利用你,我只是怕计划万一不成功,作为知情者的你也会遭到波及。”
祁言礼反反复复说了很多句对不起,配合着他下颌冒出青色胡茬,眼眶微微凹陷的英俊面容,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生出想要原谅的怜惜感。
始终沉默着的池霭亦在他的剖白中转过了面孔,望着他头顶漆黑的发旋,轻声道:“不只是为了保护我,还有一个原因,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不愿意说。”
闻言,祁言礼呼吸一顿。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池霭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
池霭接过他的话题:“还有一个原因,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全盘接受真实的你,感情上不道德的阴影,可以美化为用情至深的产物,假设利用的好,或许还能得到他人的怜惜。”
“可人性上的不道德,便是一个人最黑暗的所在,它隐藏了许多不可暴露在阳光下的秘密,如果被人知道,或许会遭到厌恶疏远,也有极大可能会成为来日伤害自己的把柄。”
“是这样吗,言礼?”
池霭歪了歪头,注视着青年本就苍白的面容变得更加苍白。
“不是的、霭霭,不是……”
“我从来不担心把真相告诉给你,你会以此作为把柄攻击我。”
祁言礼顿了顿,用骨节瘦削的双手捧住面孔,有断断续续的嗓音,从他的指缝中一点一点露出,“我只是害怕你知道我是一个对自己的骨肉至亲都下得去手的人,会对我感到害怕,会觉得我冷血无情、自私自利……再也不想和我产生一点交集。”
池霭遗憾地说道:“我给过你很多机会把真相说出来,可惜你都没有。”
“你说过,感情的不道德和人性的不道德,是不一样的对吗?”
祁言礼强忍着胸口的苦涩慢慢回应,“我很想把我的心,我的骨头,我肮脏的血液都剖开来给你看,可我又怎么能够一意孤行地把你绑上我这条随时有风险沉没的船?”
“同时,阿悟就算有千不好万不好,可是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相比起来太过幸福正常,我清楚你是个讨厌没完没了的纠缠和事物超出自己掌控的人,如果你知道我身上有这么多束缚和不得已,我很难不去想象你会嫌弃太过麻烦,就此把我丢弃……”
在很多情景之中,池霭都会认为,她同祁言礼是相似的人,而相似的人身上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藏起自己的脆弱,尽力活得体面。
此时此刻,他舍弃了这种体面,坦诚自己的掩饰、自己的阴暗、自己的患得患失。
池霭不止一次想过,若哪一天祁言礼真的做到毫无保留,她又会怎样应对。
但不管构建了多少种可能性,时至今日,已经显得有些太迟。
她索性问道:“其实方知悟也会撒谎,也会对我隐瞒一些事情,可我对他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却希望你对我做到坦诚相待,阿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池霭又一次唤出了“阿夜”这个称呼。
祁言礼的直觉告诉他,当池霭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离自己最渴望的东西很近。
但一个心怀旁骛的开头,一个不够透明的过程,和一个想要弥补的结果,又让他永远停在触手可及之处,终生只能观望怀想,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在这一刻,他忽然不想听见池霭继续说下去。
然而——
“我对你,对你们,其实都有过一点期盼。”
“当然,我也无法夸张地说出,这点期盼落空我会沦落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但是阿夜,我还是想说,我也试着努力过敞开心扉。”
仿佛是午夜梦回时分的错觉,在双手捂住眼睛,不敢触及池霭瞳孔深处半点情绪的胆怯里,祁言礼陡然听见了一丝轻如尘埃被风拂去的哽咽叹息。
他忍不住松开了手指,想要去看一看此刻发生在池霭面孔之上的表情。
然而直直望过去,祁言礼只见到了她干涸淡漠的眼睛。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霭霭,我发誓以后不管什么事都不会再欺骗你。”
祁言礼试图握住池霭的双手,却又害怕迎接自己的,是对方和瞳孔一样冰冷的肌肤。
最终,他微微蜷起的手指刻意掠过池霭毛衣裙的下摆,抓紧了旁边的座椅边缘。
企图凭借掌心的依托,支撑住摇摇欲坠的情绪。
有象征内心激烈的青筋在额头表面迸出,很快又随着祁言礼垂头的动作而被碎发覆盖。
池霭像是有些无奈。
叹出口气,替他将额发撩起,略略整理了一下憔悴的面孔。
她再次抬起头,用头顶的灯光作比喻:“起先太亮,现在太暗,不管怎么调整,我都没办法达到满意,或许我想要的感情就跟这不存在的亮度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予我。”
“谢谢你对我的爱,阿夜。”
“可我也不知道欠缺了什么,它似乎总是差一点才能打动我。”
……
不管离开何人身边,不管推开多少次车门,池霭都没有过一次回头。
这次,也不例外。
望着她朝着卡宴走去的背影,祁言礼条件反射推开车门,想要追上去。
他的手机却又在这时仿佛夏季令人烦躁的蝉鸣般响起。
是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
祁言礼一面按掉,一面拔腿追逐着池霭的身影。
然而,向来识相的号码主人却突然读不懂他不愿被人打扰的意思。
祁言礼按掉一次,口袋里的震动声就再一次锲而不舍地响起。
他只好一面接通电话,一面追着池霭来到卡宴副驾驶座的旁边。
“祁总,您终于接电话了!你快过来吧,柏、柏庭他中风进了医院!”
“我有按照您的吩咐每次只给他吃一颗药,可今天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按量服下还是立不起来,又觉得有我看着很没面子,一口气吃下了好多颗,紧接着在床上就不行了!”
“您的兄弟姐妹已经得到了消息,都在往这儿赶!”
“您快来吧,柏庭的老婆也过来了,我真怕她、她对我做出什么行为——”
女人连珠炮似的尖细嗓音在祁言礼耳畔炸开,说了几句又开始慌张地哭哭啼啼。
祁言礼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给他开的玩笑。
这头情场失意,那头就给他送来了一份厚礼。
他高高举起想要故技重施把池霭唤出来的手掌迟疑着没有落下,而方知悟对于他的动作似有所感,一瞬间踩下油门,卡宴以倒退的形式迅速离开了他的视野。
第91章
等池霭坐进副驾驶位, 方知悟一言不发启动汽车。
车内的空调很暖,热意熏人面孔,一瞬间仿佛来到了夏日。
方知悟没有询问池霭和祁言礼谈了些什么, 他面上的表情很淡, 看不出喜怒。
保时捷离开以供富人休养的森林边郊,朝着怀仁区的市中心开去。
池霭以为他要送自己前往入住酒店,便客气道:“阿悟,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方知悟依旧不开口, 抬手开启车内导航, 将她带到了一个过年没开门的商厦边上。
他让池霭等在这里, 自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池霭不解其意,只好向四处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营业的酒店,仅是歇业的店铺。
她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又有微信未读消息的震动声自口袋发出。
拿出手机一看,是祁言礼发出的大段语音。
考虑到方知悟的车内说不定会有行车记录设备,池霭选择将语音转化为文字。
就算没有声音来表现情绪, 祁言礼的表白依旧十分动人:
【霭霭,我现在没办法继续陪伴在你身边, 因为我的父亲突犯中风进了医院, 你等等我好吗?其实我们的一生还有很长的时间, 就算到了今天你还没有对我产生爱情, 可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想用此后漫长的日子来证明, 证明我的心和我的一切。】
微信的系统把祁言礼话中的意思准确转换为文字进入池霭的眼中, 随着语音条下方的字眼逐秒析出,她的手指在键盘打了又删, 删了又打,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才对。
就在这个时候,她身侧的副驾驶门忽然被打开。
黑洞洞的夜色里,率先被池霭感知的,是一抹极其浓郁鲜香的热气。
方知悟将一个包装精致的餐盒递到了她的手里,通过透明的顶盖,可以看到黄澄澄的面条,作为配色点缀的罗勒叶,以及被少许芡汁包裹的扇贝、鱿鱼、龙虾肉。
四周餐厅都没开门,这是哪里弄来的?
池霭熄灭手机屏幕放回口袋,略带讶然地看向如同魔法仙子一般把食物变出来的方知悟,而对方仅是绷着俊美的脸蛋,发出简短的指令:“不是没吃晚饭吗?用这个将就吧。”
方知悟说完话,又折返到驾驶座内,开起了车。
经历了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陡然被香气勾缠,池霭还真的感觉到了饥肠辘辘。她思忖方知悟离开那么长时间,多半已经吃过了,便打开餐盒斯文小口地吃了起来。
保时捷没有继续往市区的方向开,而是改变方向,又驶回了原先的道路。
起初池霭沉浸在鲜香的事物和重重心事中没有发觉,等眼熟的建筑物再次出现在余光中,她才抽空抬起头来,微微挑眉:“怎么又回到了森林公园这片?”
方知悟半抿薄唇,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车辆。
过了几秒,才硬邦邦地回答道:“放心,你这瘦胳膊瘦腿,把你卖掉也不值几个钱。”
池霭能理解他的不悦。
毕竟两厢选择,谁也不会甘愿总做被放弃的那一个。
同祁言礼的对话仿佛场景再现般在脑海转过一圈,池霭突然有些食不知味,她吃了个半饱,索性放下筷子将餐盒重新盖上道:“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吗?现在可以说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方知悟勉强保持平静的面孔又臭了几分。他拧着性子不搭理池霭,自顾自地踩下油门,朝着街边路牌指示的森林公园方向加速行驶。
池霭想象不到究竟是什么话题没有赶在祁言礼面前开口,会让他郁闷成这样,正想着说几句缓解气氛的话逗他重新提起,那头,一阵不甚明晰的咕噜声忽然从某个位置响起。
“……”
池霭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确定这道声响来自方知悟的身体。
且可以判断为,是肚子饿了发出的动静。
这声咕噜冲淡了车内别扭的氛围,也莫名引得池霭沉甸甸的心绪松懈了半分。
“阿悟,你是饿了吗?”
她弯起唇角,堪堪做出想笑的浅弧,那头恼羞成怒的青年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池霭充耳不闻:“你光给我带了晚饭,怎么自己不吃呀?”
尽管这份用料十足的炒面确实昂贵,她可不相信凭借方知悟的身家想吃还能吃不到。
方知悟管不了池霭说话,只好关注自己气恼之中又带着几分赧然的舌头。
他又像个锯嘴葫芦一样牢牢闭上嘴巴。
等到不受控制的咕噜声接二连三传入池霭耳里,才放弃抵抗,自暴自弃地说道:“……那家餐厅过年这几天不开门,只有两三样库存的海鲜,做完你这份再做一份没有了。”
其他逊色一点的食材当然也有。
可方知悟向来挑剔,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将就。
听到这个答案,池霭忽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她的血缘亲人,连自己不喜欢吃生食的习惯都不记得,而方知悟作为一个外人,却是哪怕自己饿到控制不住生理反应,也要把唯一的食物留给自己。
她沉默了下来。
直到汽车临近森林公园的目的地时,才犹豫着说道:“阿悟,我已经吃饱了,还多出了一大半,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我的,就是只有一双筷子,我……”
池霭话没有说完,身畔放缓车速,开到森林公园侧门前方的青年道:“啊——”
他边张开嘴,边用目光示意池霭。
面对方知悟的孩子气有些哭笑不得的池霭,便也难得顺应起他的性子,将餐盒打开,挑拣出几颗饱满的龙虾肉,小心翼翼地兜着,喂进他半张的薄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