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见她神情严峻,不像是开玩笑,暂时放下心中疑虑,转身冲进雪夜中。
这些时日,宫人们已经习惯琉璃无召进殿,故而未敢阻拦。
殿门应声而开,冷冽夜风夹杂着雪花吹进大殿。
琉璃随手关上殿门,指尖轻捻,殿中霎时明亮一片,火苗晃动,将殿中陈设倾斜出无数道影子。
外殿无人,她快步走进内殿,入眼的是双目紧闭,面色痛苦的君王,那只受伤的右手紧紧攥着胸口衣襟。
内殿燃着两鼎燎炉,还算暖和,琉璃猜测嬴政应是白日气急所致。她再次捻诀点亮内殿灯盏,闪身至床榻前,屈膝蹲下,捏住那只手腕,脉搏果然紊乱。
犹豫稍许,她双掌结印,传音给樊尔,让他速来正殿。
早在琉璃起身出去时,隔壁殿里的樊尔便察觉到了,在收到传音后,他起身套上衣袍,边走边束玉带,出了寝殿后,趁着四下无人,直接捻诀瞬移至正殿附近。
这一次,守在殿外的将士没有放行,而是挥出长矛横亘在樊尔面前,“无召不得入内。”
听到动静,琉璃起身出去打开殿门,“他懂医术,我让他过来的。”
迟疑片刻,三名将士才收回手中长矛。
樊尔脊背挺直,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带起一阵冷风。
殿门应声阖上,其中一名将士挠挠后脑勺,狐疑道:“奇怪,中间隔着两座殿宇,他们是如何得知大王染病的?”
其他人听到这一声呢喃,无声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吭声。奇怪的何止一点,没有出殿的女剑客是如何通知后来那位男剑客的,其实更令人好奇。
殿门两次开合,嬴政已然被吵醒。
回到内殿,琉璃见他醒来,主动开口问:“不舒服,为何不早些找医师?”
“寡人无碍。”嬴政说着又咳嗽几声,止住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无事,他撑起手肘,欲要坐起身。
琉璃先一步上前按住他的肩头,迫使他躺回去,“你脉搏紊乱,可不像无碍。”
默默压下喉间腥甜,嬴政没有辩驳,手肘松力,躺了回去。
樊尔上前,斜坐在床榻边沿。拿过嬴政右手搁置在膝头,食指和中指搭在脉搏上,凝神探查他的脉搏。
成年后的嬴政,其实脉搏是强劲有力的,一场风寒并不会真的摧垮他的身体。只是,气急不止会攻心,太过气愤也是会影响肝脏的。自少年时期后,甚少会生病的他,之所以会轻易感染风寒,最大原因还是因为这两日的盛怒所致。
长指微动,樊尔倏然收回手,迟疑片晌,他起身退后两步。
“易怒伤肝,你应该是呕过两次血,不过心口淤血呕出也好。但,过度盛怒不好,时日久了,难免会伤及内脏,你若想坐稳大秦王位,就趁早放过自己。”
嬴政惊讶之后,随即苦涩一笑,他又何尝不想趁早放过自己。第一次呕血后,他想控制自己情绪的,可母亲的一再挑衅,让他怎能不震怒。
白日里,那柄剑刺出时,他甚至没有躲闪,他想赌一次,赌母亲对他还有感情。直到剑尖距离心脏一寸,樊尔握剑的手背青筋凸起,他才明白过来母亲竟是用尽全力刺出的那一剑。
一个母亲究竟有多厌恶自己的孩子,才能做到那般狠决。
可纵使如此,嬴政仍旧不忍心处决母亲,因为他答应过外祖父,回到咸阳后,要孝敬照顾母亲余生。外祖父已然不再,他更加不能食言。
支撑着坐起身,他拉过旁侧褥子垫在身后,慵懒斜倚着。
“你们不必担心,为了一统大业,寡人也会尽早调整好心态的。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留给寡人的时间不多了。”
是啊,如果人族六十算长寿,那时间的确不多了。琉璃虽然不懂人族君王的治国之策,但也知道统一后的治理是需要大量时间的,否则很容易遭到灭国者的反叛。
医师被将士连拖带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君王寝殿。
半夜被从睡梦中拽起来,老医师联想到白日里太后的当众刺杀,便以为君王病重。来的路上内心忐忑不安,连自己的埋尸之地都想好了。
进入内殿后,医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膝挪动,爬到君王床榻前,始终没敢抬头,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他身体颤抖不止。
看透医师心思,嬴政无奈道:“寡人死不了,你如此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寡人命不久矣呢!”
“大王恕罪… … ”医师用力磕了几个头,小心翼翼抬起头。
斜倚在床榻上的年轻君王面色泛红,显然是感染风寒,发烧所致。老人家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还能再多活几年。
简单诊脉之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展开一卷新的简策,写下调理的方子,并且嘱咐:“一日一副,一副煎两次,早晚进食前饮用。”
老医师以为琉璃是宫里服侍的宫女,说罢便将简策递给了她。
被当做服侍的下人,琉璃神情一僵,没有伸手去接。樊尔见状,主动伸手拿走那卷简策。
老医师狐疑看看主仆俩,浑浊双目微眯,这才看清主仆俩身上未穿宫服。
嬴政疲倦挥挥手,示意医师退下。
老医师临走前,又看了主仆俩一眼。
作为一族少主,琉璃知道自己不该计较那些小事,可憋了半晌,她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一句:“我长得这么像伺候人的宫女吗?”
听到这略带傲娇地语气,嬴政心中阴霾消散不少,禁不住开口:“寡人尚未娶妻,寝殿内出现女子,外人自然会认为是宫女。”
“无论在咸阳,还是雍城,你殿中侍奉的只有寺人,那老医师忒孤陋寡闻了。”
“虽然君王起居每日都有专人记录在册,可若随意传出去也是死罪,雍城的医师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 … … ”
琉璃无话反驳,少年时期,咸阳王宫的宫人没少谣传他和蒙毅之间的事情,也没见他真的治那些人死罪。
掐指算了一下时辰,她嘱咐嬴政早些歇息,便拽住樊尔袖子出去了。行至殿外,将药方交给负责君王日常事宜的宫正,主仆俩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作为一国君主,嬴政没有多余时间去难过,也无暇收拾心情。翌日一早大雪停歇,他便不顾病体,率文武百官整顿启程,踏上了回咸阳的路。
直到出了雍城,他才掀开竹帘,悄悄看向蕲年宫方向,昨日的持剑相向兴许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冷风灌入,他松开竹帘,以拳抵唇剧烈咳嗽几声,喉间腥甜气浓烈。
王贲驱马行至君王车驾旁,低声询问:“大王若是实在病的严重,不如返回雍城,待痊愈再启程。”
“不必,寡人清楚自己的身体。”
喉间再次升起痒意,嬴政用力捏了捏喉结,这才压下欲出口的咳嗽声。
日头高升,犹如长龙般的队伍行进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从高处俯瞰尤为刺眼。
最后一辆车驾内的琉璃与星知均都缩着脑袋裹紧狐裘,完全没有一点少主架子,心中更是同时感叹没有带一鼎燎炉放在车内。
竹帘晃动,樊尔余光瞧见缩成一团的琉璃,忙解下身上狐裘塞给车内的她。
“少主再忍一忍,等到下一个传舍歇脚时,我去向传舍长买一鼎燎炉给你。”
看到琉璃怀里的银灰色狐裘,星知不满撅起嘴巴,一把掀开竹帘,“你偏心!”
樊尔面色一僵,举目直视前方没有言语。
子霄见状,脸色瞬间铁青,抬手用力扯下身上狐裘丢给星知,森冷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樊尔,握缰绳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隔着竹帘缝隙,瞧见樊尔周身凝聚了灵力御寒,琉璃放心将狐裘裹在身上。不知为何,昨日帮嬴政输送灵力后,她便异常疲惫,完全提不起力气用灵力御寒。
星知眼巴巴瞅着琉璃身上的狐裘,讨好问:“我用子霄的给你换如何?”
清楚她那些小心思,为了樊尔,琉璃也乐得成全,扯下身上狐裘便丢给了她。
战乱之后的咸阳城,短时间内还没有恢复往日繁华。
城门上的尸体,经过一夜风雪的摧残,结了一层冰,全身上下到处挂满冰凌,正值青春的少年脸色乌青,看起来凄凉无比。
千瞒万防,相府长子吕崇言还是得知了阿六尸身被悬挂城墙之事。
第123章 甘愿上当
尸体悬挂的第三日深夜, 朔风凛冽,天寒地冻,守城将士们挪到背风处, 继续坚守。凄厉风声入耳, 让人觉得更加寒冷。
其中一名将士把长戟夹在腋下, 将双手放在嘴边,边哈热气边用力搓着, 同时还不忘调侃:“我看这尸体再悬挂三十日也不会有人来抢,一个死士而已,谁又会在乎。”
“别废话, 再熬七日,待时间一到就把尸体放下来,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另一名满脸胡须的将士同样搓着手说道。
昌平君熊启起初命人将尸体悬挂于城门,是做给吕不韦看的, 虽没有实质性伤害,但也算是起到了警告作用。可就在昨日夜里,负责在相府周围监视的暗探传回消息, 说少年刺客是相府长子的少时玩伴, 两人关系平日里颇为要好。
经过一番考量,熊启最终决定将尸体再悬挂七日, 期间吕崇言不来也没有损失,来了自然最好, 只要能当场抓获吕府长子,便能做实吕不韦与长信侯有勾结。
不知尸体还会被悬挂几日的吕崇言明知那是陷阱, 可还是瞒着吕不韦偷偷集结相府死士, 打算抢回阿六的尸身。他性格像生母,极其心软且重情义, 在他看来阿六不单单是死士,更是他的兄弟。
早些年,阿六曾不止一次救过吕崇言性命。
在阿六看来,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吕崇言却认为,救命之恩当铭记报之。
白日里经过东城门,吕崇言远远看到身体布满冰凌的阿六,差点控制不住冲上去,幸好被几名家奴及时拉住,拖回了相府。
吕崇言深知父亲不会允许他动手抢回阿六尸体,于是便只找了几名听命于他的死士,计划着夜里动手。夜里没有闲杂人等,守卫也相对薄弱,在那些将士最困乏之时动手,胜算才更大。
漆黑夜幕,繁星明月似是也惧怕寒冷一般,全都躲藏在乌云背后。只有各处城门有火光,寒风掠过,火把晃动,发出噼啪声响。
十几名身着窄袖短衣的黑衣人,身形利索穿过大街小巷,一路向城门口而去。
殊不知,在他们还未靠近东城门时,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军队便敏锐察觉到了他们地靠近。
伸手最好的一名死士第一个飞奔上前,同时掷出捆绑着倒钩的绳索,钩子准确无误卡在城墙上,死士手脚并用,顺着绳索攀爬而上。
下方守城将领冷喝一声“何人在此造次”,便率领十名将士围了上去,只可惜那名死士已然攀爬至几丈之外,任他们在下面如何晃动绳索,也无济于事。
森冷剑刃在黑夜中闪过寒光,束缚尸体的绳子被一剑斩断,与此同时下方有一黑衣人飞身上前及时接住阿六结冰的僵硬尸身。
就在十几名死士围攻守城将士时,城墙上的那名死士顺着绳索稳稳落回地面。
一时间双方混战在一起,兵刃相击之声响彻在深夜。
埋伏在周围的军队看清形势,不费吹灰之力将死士连同吕崇言一举拿下。
吕崇言被关押在长信侯隔壁牢房,看到昔日主家的儿子被自己牵连入狱,他笑得很开心,既然注定会死,他自然乐得有更多人陪他一起上路。
其实,就算嬴政不拿那对双生子威胁,长信侯也打算拉吕不韦下水,作为曾经的主仆,他看不得对方比自己过得好,更不甘心自己下黄泉,对方还存活于世。
森冷潮湿的牢房久久回荡着低沉笑声,待笑够了,嫪毐凑到牢房边,伸着脑袋问吕崇言:“你可还记得我?”
吕崇言面如死灰,盘腿而坐,一双眼睛紧闭,并未去看他,半晌冷漠回应一句:“何止记得,你当年做的那些事,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真是令人恶心。”
其实,当年吕不韦挑中的人并不是嫪毐,是他主动自荐,顶替掉了原先那个人。当时他更是发誓要一辈子忠心相府,可在讨得太后欢心后,他的野心也跟着滋生,更是暗中壮大势力,在被册封为长信侯之时,彻底与相府决裂。
吕不韦明白无法再掌控嫪毐,曾几次谋划想要铲除他,可奈何简兮护他护的紧,导致那些陷害次次失败。
嬴政并不知道,那些跑到他面前状告长信侯之人,其实都是吕不韦暗中安排的人。
只是,吕不韦没想到嫪毐会有意拉他一起同归于尽,否则他也不会那般急切率相府一众人追击叛军。
自从长信侯被捕,吕不韦夜夜睡不安稳,日日与门客们筹谋该如何撇清关系。可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夜半时分,家宰慌慌张张扣响他的房门,颤声道:“主公,少主公抢夺阿六尸身不成,被当场逮捕。”
吕不韦猛然坐起身,赤脚冲出去,一把揪住家宰衣领,问:“你说甚?”
家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声如蚊蚋重复一遍:“少主公偷偷带着十几名死士去东城门抢夺阿六尸身,失败被捕了。”
无力松开手,吕不韦站立不稳,后退好几步。他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没有防住自己的儿子。
“主公… … ”家宰近前,伸手去搀扶他。
吕不韦摆摆手,转身走到主位坐下,一辈子精明算计的他,此刻心里纷乱到没有一丝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