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杵在一旁的武庚,把布帛上的内容全看了去。这些年,他因时常伴在君王左右,也学会了不少秦国文字,方才看到嬴政变了脸色,他才忍不住飘过去看的。作为有教养的王室子孙,他从不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而做偷窥之事,除非是控制不住好奇心。
关于太后和假寺人之事,武庚不理解,一个母亲纵使心病再严重,也不该为了一个外人而伤害自己的孩子。
一个假寺人敢口出狂言自称君王假父,可见太后对其的宠爱程度。武庚不再犹豫,匆忙穿门而出,打算把此事告知琉璃。
这种时候,秦国上下,琉璃无疑是对嬴政最无私的。
琉璃殿门关闭,正在修习净水术,察觉到魂魄熟悉气息,缓缓收起周身灵力,掀起眼皮看向没有顾及规矩的武庚,平时他很注重礼仪规矩,若是哪次没有顾及,那定是有急事。
“发生了何事?”
“是关于雍城的… … ”
武庚将布帛上的内容简略叙述一遍,而后建议:“君王情绪不太好,不如你去劝劝他。”
“也好。”琉璃没有推辞。
君王所居正殿依旧殿门紧闭,一众宫人候在外面,没有君王命令,无人敢进去打扰。
琉璃将殿门推开一条缝,侧身进去,随手关上殿门。
嬴政抬眸见是琉璃,又硬生生压下即将出口的呵斥。
“你怎么过来了?”
“算算日子,今日雍城该传回消息了,我好奇过来看看。”
琉璃没有隐藏目的,不等被邀请,主动走过去在君王对面坐下。
先前嬴政有跟琉璃说过雍城之事,故而并未过多怀疑。
“嫪毐野心不小,竟敢妄言自称是寡人假父,他,非杀不可!”
那狠厉语气听的琉璃呼吸凝滞须臾,她注视着君王唇角森冷弧度,问:“你准备如何做?”
“冠礼在即,他又在这种时候口出狂言,寡人认为这是一个除掉他的契机。”
“可,治罪也要讲究证据,当时在场之人可否愿意作证?”
这一点,嬴政方才有考虑过,撕碎布帛后,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把所有阻碍都考虑到了。
“无妨,若无人作证,寡人便让人将他那些话传扬出去,与此同时再命人前去雍城调查。这一次,寡人定要逼他走上绝路。他曾是吕不韦的门客,只有治罪于他,才能牵连吕不韦,彻底拿回属于王的权利。”
自幼时初见,琉璃便知嬴政很理智聪慧,可那份隐忍的理智真的很让人心疼。在邯郸之时,他没有父亲的庇护,回到秦国,躲过侧夫人的谋害,终于坐上君王之位,却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
生逢乱世,人生有所残缺乃是常事,可如嬴政这般曲折的还是少有。亲人的屡屡背叛,对他定会有很大影响,琉璃并不奢望他能如初见是纯澈无暇,但却希望他能成为一位好君王,一位可以名留青史人人称颂的君王。
“不如… … ”她顿了顿,还是提议:“明面上遣人过去调查,对方定会贿赂隐瞒。不如让樊尔前去雍城暗中调查假寺人动向,若他有谋反之意,也好及时应对。”
自从成蟜自刎屯留后,樊尔又恢复从前的无所事事,嬴政思忖片晌,没有拒绝:“也好,明日寡人亲自与他说明此事。”
“不用,他脾气固执,还是我去告知他吧。”
琉璃忙拒绝,樊尔只听她的,上次让他去雍城调查简兮延后君王冠礼的原因,他便十分不情愿。此事若是由嬴政下命令,他定然不会听之。
嬴政隐约猜到原因,没有再坚持。相识十多年,他也算了解樊尔脾性,知道对方不会轻易听他的。
第103章 再次催婚
皓月当空, 夏夜虫鸣阵阵。
一队卫戍军自前方甬道走过,隐约传来铁甲撞击声。
宫灯微亮,夜风掠过带动灯盏, 地面残影飘忽不定。
琉璃止步转身, 轻叩殿门。
殿内樊尔听到熟悉叩门声, 起身亲自去开殿门。
“今夜凉爽,为何不开牗扇通风?”琉璃说着捻道灵力打开南北两侧牗扇。
“在修习术法, 不方便。”
听到这话,琉璃霎时有些惭愧,平时因研读人族那些文章, 她懈怠不少。
“少主这时过来,可是有事?”
樊尔走到案几前, 斟了一觞茶水,单手捏起边沿, 递给琉璃。
琉璃双手捧着温凉茶水,走到案几前坐下,抿了一小口才说明来意。
“后日, 王室宗正会出发前往雍城操持君王的冠礼仪式, 你装扮成随行将士,一起过去, 到了地方,暗中调查那假寺人动向, 若发现其有谋反之意,第一时间传递消息回来。”
“秦国能人居多, 为何让我前去?”樊尔面色阴郁, 态度坚决:“我的职责是保护少主安危,其他与我无关。”
意料之中的反应, 琉璃放下耳杯,耐着性子解释:“秦国是能人居多,可他们没有灵力,总有被发现的可能。你不一样,遇到危险,你可以施法躲藏。王宫戒备森严,我不会有任何危险,况且我会术法,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做一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废物。听话,后日乖乖跟宗正前往雍城。”
“… … … ”
最后那一句明显变了语调,有些似是在哄年幼孩童。被小了三十岁的琉璃柔声细语哄诱,樊尔心里别扭非常,无论身亦或心,他都比她成熟不少。胡思乱想之间,手背上乍然覆上一只柔软小手,他抬眸对上一双墨蓝双目。
琉璃轻拍两下他的手背,“就这么说定了,后日我送你出城。”
“少主… … ”
“你放心,这王宫很安全。对我有敌意的也不过是几国公主贵女,她们奈何不了我,我可是未来鲛皇,若是连独自生存的能力都没有,那也没资格即位了。”
话至此,樊尔明白说再多也无法让琉璃改变主意,,索性作罢,点头妥协。
星知得知此事,撒娇耍赖全用上,非要跟着一起去。
琉璃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了,她考虑的是,主仆俩一起跟着过去,可以有个照应。
本以为可以借着去雍城清净一些时日,樊尔没想到还是躲不掉星知的纠缠,抗议无果后,他只能再次妥协。作为继承者亲侍,一直以来,父亲对他的叮嘱就是服从,他偶尔也有抗议过,但每次抗议之后都是妥协。
宗正是午后出发的,陪同的是李斯。
李斯曾是荀子门下排得上的学生之一,对于各种典礼仪式颇有经验,先前水渠开工仪式便操办的十分成功。王室宗正一直对他青睐有加,故而这次决定把他也带去雍城。
对此,嬴政不是很满,他一直都知道李斯是有些才华的,可其终究是吕不韦的门客,存着怎样的心思,谁又知晓。
马蹄踏过干燥路面,扬起尘土飞扬。
城楼之上,琉璃躲到背阴处,目送队伍行远。
“樊尔最讨厌脏污,这一路上定会十分难捱。”
身着玄色常服的嬴政闻此话,转头在人群中搜寻到一身军服的樊尔,突然明白过来他平时为何喜爱穿白衣了。
“他这也是为了我… … ”
“也不全是,他平时被束缚在宫里,出去走走也好。”
因为芈檀的缘故,华阳王太后一直针对樊尔,琉璃曾考虑过搬出王宫,可一则宫外容易遇到燕丹,二则她自己也不想每日宫里宫外两边跑,浪费时间不说,鲛人用双脚走路着实废脚。
她也有想过让樊尔独自住到宫外,但他不愿也不敢,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作为亲侍不止要受惩罚,更会牵连亲人。
这次去雍城,虽然有聒噪的星知,但没了华阳王太后的针对,对樊尔来说也算是短暂的放松。
想起芈檀,琉璃又忍不住多嘴过问君王婚事。
“趁着还有三个月时间,你仔细考虑考虑,尽快择选出一位合适人选,在冠礼仪式上顺便册立王后。此事一日没有结果,华阳王太后便一日不放过樊尔。”
面对再次催婚,嬴政隐在袖中的双手握了握,薄唇紧抿定定凝视身旁人许久,才勉强答应:“好,寡人会仔细考虑。”
听出他的不情愿,琉璃踮起脚,郑重拍拍他宽阔肩头,语重心长劝道:“人生总要经历这些所谓的繁衍生息,你作为君王,更应该以身作则。我明白你心中只有远大志向,可那些并不会影响你平定乱世。”
“繁衍生息… … ”
嬴政眼神倏然晦暗不明,挑眉质问:“那你为何不愿经历所谓的繁衍生息?”
琉璃一时被问住,她该如何告诉嬴政,鲛人是要到四百八十岁才会婚娶生育的。她而今不过三百七十七岁,距离婚育年龄还有一百零三岁。
讪讪摸摸鼻子,她撒谎道:“我跟你一样不愿,只是比你自由而已,你是君王,你若不娶妻生子,将来无人继承王位。”
“为何不愿?”嬴政步步逼近,言语蛊惑:“是没有心仪之人?还是觉得这世间没有值得嫁之人?亦或是… … ”
“停!”
琉璃退无可退,伸手抵住他的肩头,目光下移,落在那硬朗的下巴上,轻咳几声,摆出严师姿态:“小孩子莫要过问为师私事。”
侧目扫了一眼肩头白皙手掌,年轻君王蹙眉纠正:“寡人早已不是孩子。”
默默缩回手,琉璃侧转身看向远处,看样子不说出个所以然,还是会被追问。手指无意识纠缠在一起,她凝神思忖半晌,突然眸光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见她缓缓抬起眼眸,满脸哀伤长叹一声。
“其实,我幼时,家中为我定下过一门婚事,乱世之中总有许多不幸,他们一家也… … 后来我被剑术师父所救后,立誓此生不嫁… … ”
说着,她还假装啜泣两声,但没挤出一滴泪。主要是她也不能哭,鲛人落泪成珠,一哭就暴露身份了。
听到那拙劣虚假的说辞,嬴政唇角浮动,噙着一丝极淡笑意。他记得琉璃以前有说过幼时便和樊尔因战乱而无所依,后来遇到一位楚国剑客,才得以长大。年幼之人是不可能懂得男女之情的,又谈何为之立誓不嫁。
余光瞥见君王忍笑表情,琉璃义正言辞保证:“我确实有婚约。”
嬴政淡笑不语,心中并不信。相识十七年,对于琉璃和樊尔毫无变化的外表,他不止一次怀疑过,甚至猜想过他们可能是神仙是妖怪,不然真的无法解释那不会老去的容颜。
按照年龄,两人早该婚娶,而他们却迟迟没有意向,很难不让人怀疑。不过,怀疑归怀疑,嬴政不会真的去质问他们的真实身份,就算他们是妖怪,也不可否认那些恩情。
“时候不早了,回宫吧!”
听到这话,琉璃松了口气。
熙攘人群,没人注意一身玄色常服的低调君王。
路过酒肆时,恰巧碰到从里面走出来的燕丹。
琉璃暗道一声‘倒霉’,抬手挡住侧脸,然而为时已晚。
燕丹抬起双臂辑礼,硬生生咽下即将出口的‘秦王’,转而道:“秦兄,好巧。”
许久不见昔日友人,嬴政顿时眉眼疏朗,含笑颔首:“好久不见。”
“不如进去坐坐?”燕丹侧身指着酒肆建议。
琉璃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提醒:“时候不早了。”
嬴政犹疑须臾,并不想驳了好友面子,于是道:“无妨,稍坐片刻再回去不会有影响。”
燕丹假装看不出琉璃的抗议,粲然而笑,对她道:“今日遇见便是有缘,说起来我们也许久不见了。”
“… … … ”
琉璃艰难扯动嘴角,也没挤出一丝笑意。
嬴政知道燕丹还没死心,也明白琉璃不情愿,“好久没有吃宫外的甜蒸饼了,不如你去买些带回宫。”
“好!”琉璃干脆利索应了一声,毫不犹豫转身走进人群。
凝望着那抹窈窕身影走远,燕丹脸色沉了沉,很快恢复如常,提醒嬴政入内。
人长大后,一旦变得复杂,关系便会日渐生疏,开始客客气气。
来咸阳之前,想到多年不见的琉璃,想到年少时的玩伴,燕丹满怀期许,甚至为入秦为质而欣喜。而今他才明白时间有多残忍,自己有多可笑,一把年纪了还会认为这世间会存在真挚的友情。
他看得出来,方才嬴政只是不想让琉璃一起进入酒肆,才会找借口让她去买蒸饼。
在案几前坐下后,燕丹很想质问嬴政是何意思,可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他只不过是燕国质子,又有何资格质问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承认自己是自卑,可自卑不代表没有自尊心,有些话问出来只会更加难堪。
明同为两人各斟了一觞酒水。
因在宫外,嬴政不好饮酒,故而并未去动摆在面前的酒水。
“在咸阳住的可还习惯?”他问。
燕丹自顾自抿了一小口酒水,语气淡淡:“挺好的。”
“若有需要尽管提,寡人会尽量安排。”
“好,多谢。”
听到这生硬客气的应答,嬴政眼神复杂,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聊下去。不知何时,燕丹似乎变了,变得陌生且敏感。
又闲坐约莫一刻,他起身,借口道:“时候不早,寡人先回宫了。”
燕丹起身,展开双臂,而后合于身前,“如此,我便不多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