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正低头往烤架的羊肉上刷油,熟练地翻转着,羊肉渐渐冒烟,散发出逼人的香气,他用匕首割下烤好的腿肉递给陆父聂氏,又将另一块单独片成细细均匀的小块,放到了她的盘子里,将盘子推到她面前。
顾环毓轻轻移开目光,试探地端起碗,抿了抿嘴唇,小小啜了一口。
辣辣的,但余味悠长,隐约间还有一点桂花的香气。
没有想象中的难以下口。
她又小小抿了一口,好像还不错。
聂氏忍不住抚掌大笑,“好好,别看咱们环环平时斯斯文文的,没想到也有当小酒鬼的潜质。”
陆双一边炙烤羊肉,时不时往她那里瞥一眼,等她喝了小半碗的时候,他放下手中匕首,一伸手拿走了她的碗,“别喝了。”
顾环毓正喝在兴头上,见手中的碗就这样被人端走,抬眸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清凌凌的。
聂氏今日高兴,喝了不少酒,此刻有些酒意上头,柳眉竖起,瞪着陆双颇为不赞成道,“你就让环环喝一点怎么了,难得咱们今天高兴,是不是环环?”
顾环毓对聂氏笑了笑,唇边浮起一个浅浅的梨涡,点了点头。
陆双看着她笑意盈盈的侧脸,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又把碗放了回去。
酒过三巡,一家人有说有笑,聂氏和陆父双双喝了不少酒。聂氏时不时看一眼自家陆双,又看一眼身旁的顾环毓,看着眼前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心里喜的跟什么似的,难得有些红了眼眶。
亲人在侧,其乐融融,五谷丰收,岁有余粮。这样的年,她愿意一直过下去。
天色越来越晚,四人又在一起吃吃笑笑了许久。
等到杯盘狼藉,肴核既尽,聂氏喝了不少酒,站起来时已经歪歪扭扭,被陆父搀扶着回屋的路上,嘴里还在一路念叨着她还能继续喝,陆父平时少言寡语,今日喝了酒,面上难得染上了几分薄红,嘟嘟囔囔着聂氏以后少喝些酒,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生怕她摔着碰着了。
顾环毓坐在桌上,托着腮,看着陆父聂母两人的恩爱模样,眉眼弯弯,忍不住笑了笑。
陆双正在收拾残桌,抬眼一看便看见了她的笑颜,嘴角微翘,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如同暗夜里的星星。
两人一走,庭院里变得安静下来,只有远山传来的一阵阵猿啼狼嚎。陆双默默收拾桌子,顾环毓闭上眼坐在桌前,一截玉臂支着香腮,没骨头似的歪在一边,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等陆双收拾完,净了手回来,便看到她已经趴在了桌上。这次是真的睡过去了。
陆双蹙起剑眉,随即又舒展开,宠溺地一笑,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欲要将她叫起来。
独属于男性强烈又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顾环毓早已喝醉,闻到这身气息还以为是遇到了歹人,本能的闺秀教养让她轻轻按住了覆上来的手腕,低低道,“别碰我……”
陆双愣了愣。
他僵硬了脸色,慢慢地收回了手。
他目光发苦,站在她身后,不动也不走。顾环毓这时却又自己挣扎着撑起了身,拿起一旁的酒坛,就要往空了的碗里倒,看样子像是意犹未尽。
陆双哪里还肯,顾不上她的排斥和厌恶,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不能再喝了。”
顾环毓抬起头,懵懵地看着他。
她今日已经这样看了他好几回,但这次她的眸光潋滟,仿若一碗将要溢出来的酒水,显然是醉的厉害了。
“你……”
她说的极慢,声音又轻又软,像一把挠人的小刷子,细细麻麻地扫在人的心间上,“……为何不爱笑呢?”
陆双一怔。
他的手还搭在她的皓腕上,没有松开。她的手腕真的好白,好细,如同一截最为细嫩的莲藕,仿佛一个用力就会折断,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圈住了她的手腕,还留有很大的一截空隙,黑与白、强与弱的极致对比。
他想要松开她,肢体却似不听使唤,跟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顾环毓浑然不觉,还在朝他靠过来。
陆双避开她的眼睛,强撑着虚虚攥着她的手腕,稍微稳住身形不稳的她。
她却顺势往他的方向一倒,几乎是贴在了他的怀里。
酒意让她变得毫无畏惧,她扬起脖颈,凑近他的脸,久久看着他,似是想要细细看清他的眉眼。
“双儿哥哥……”
她清凌凌的一双黑眸看着他,红唇在他眼前一张一阖,“你再对我笑一下,好吗?”
陆双看着她,轻缓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夜色如墨,将她纤柔的身子浸染其中,似是不想让他走,她还在轻轻拽着他的衣袖。
月色晚风中,只剩下她那一双亮如繁星的眼眸,眼尾早已染上了淡淡的晕红,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般,泛着幽黑的光泽,一颤一颤的,透着一股不自知的诱惑,似一个无形的小勾子,让他挪不开目光,让他心里发痒。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红唇,像是一枚香甜的野樱,眸光逐渐沉沦,慢慢地向下。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曾经出现在他一次又一次荒唐的梦里。
在那个香艳的梦中,她妩媚如妖,无所不用其极,用那一双白皙如玉的纤纤玉手抚触着他,用纯情又缱绻的眼神诱惑着他,一下一下撩拨他溃不成军的耐性。
陆双攥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间慢慢攥紧了,脊梁塌下,缓缓垂下头去,看着她的眼睛。
两人之间近的几乎毫厘,他静静感受着她香甜的呼吸,与她呼吸相缠,声音微颤,轻轻唤她,“环环……”
他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此时此刻,他想让自己的梦境成真。
陆双面沉如水,久久盯着眼前的顾环毓,双目如剑,炽烈又痛苦,良久没有说话,似在脑海中天人交战。时间在无声无息间过去了很久,他终于急促喘息了一口,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低头凑了过去。
彻底封住了她的唇。
第23章 三合一
顾环毓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见了那个颀长冷峻的男人, 她一如既往看不清他的脸。他牵着她的手,含笑看着玉阶下的人间炼狱。
地上躺着数不清的横尸,他们睁着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 如同恶鬼仰望人间。
重重厮杀的众人之中, 只剩下最后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那人一身铁衣戎甲,拖着一地的鲜血, 摇摇欲坠朝两人而来。
“爱妃, ”身边的男人声若坠玉, 却又无情到淡漠, “不认得他的吗?”
“你好好看看,他是谁?”
她在一瞬间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是陆双的脸!
她呼吸骤停, 下意识扑了过去, “不要——”
然而男人已经扬起了手, 无数道箭雨朝陆双直直而去。
情景直转而下, 她被禁锢在了一个男人身下, 男人覆在她的身上,死死制住她挣扎的手腕,声声锥心刺骨,“阿姐, 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背叛我!”
她不断挣扎,激宕到说不出话来,眼角溢出激烈的泪花, 不知道自己到底背叛了他什么。黑夜中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却听到了属于他的声音。
那是陆双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所有的一切又消失了, 似乎又有人红糖糍粑般甜蜜蜜地拱了过来,微微喘息着覆在她身上, 黏糊糊地缠着她,舔|舐着她,厮磨着她。
她透不过气来,身体像是泡在水里一样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整个人轻飘飘地,始终睁不开眼睛。
顾环毓猛然喘了一口,终于从梦中惊醒。
小脸到玉颈已经赤红了一片。
隐隐还有什么地方微微湿润。
她心脏狂跳,又羞又愤,一瞬间简直觉得天塌了也不为过,多年的女德教养令她无地自容。
……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自己竟然做了和陆双的那种……梦?
顾环毓大惊失色,胸口起伏,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缓过来。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天那套,干干净净的,全身上下也没有感到一点异样。她此刻正醒来在熟悉的床榻上。
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等等,昨晚发生了什么来着?
哦,她想起来了,昨晚大家一起烤肉,每个人都很高兴,自己也喝了一点酒。
……然后呢?
顾环毓点了点脑袋。
后面的事,她想不起来了。
她甚至连自己怎么回屋躺在床上的也不记得了。
顾环毓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看来酒这个东西,以后还是少碰为妙。
这个梦做的混乱又荒谬,除了那一段与陆双之间的不可言说撇开不说,她梦里还梦到了陆双在愤怒地诘问她。
那种痛入骨髓的愤怒tຊ和绝望,以至于她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全身发颤。
他为什么会那么愤怒地诘问她。
他还喊她阿姐。
他又怎么会喊她阿姐呢?
还有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她已经梦见这个人好多次了。但是在梦里,她永远看不清他的脸。
顾环毓现在的记忆是有突然性的,看到一个熟悉的东西或者经历一个熟悉的事件,她的脑子会灵光一现,想起一些东西出来。
比如在寺庙接触猫的时候,她会想起曾经自己的猫和顾芷兰,在看到药铺时,她又想起来了阿娘。
这些记忆都是有实质的,是可以抓住的东西。但是这个男人没有,他只存在在她的梦里。
顾环毓确信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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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环毓做了一夜的离奇怪梦,一整天都在陷入自我怀疑中,陆双却是一大早一路下山,又坐到了那间茶棚。
“嘿,听说了吗?”另一桌上坐着几个大汉,有人兴冲冲道,“京城那边丢了一个小姐,最近到处在找人呢。”
“说是本来找到了人,差点就见到了,却没想到临到关头人竟然又跑了,连带着认领的人也找不到了。”
有人不解问道,“既然这么想找到人,为何不早早贴告示?岂不是事半功倍?”
“他敢?”那人轻蔑地笑笑,老神在在道,“那可是京城里的小姐!若是到处张罗告示寻人,就算最后找到了人,也是一桩丑事,谁知道她在这段日子里遭了什么?传出去的话非但没有人再要她,怕是她们整个家族的脸面都要丢尽。”
“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啊,难不成这命比不得脸面重要?”有人忍不住唏嘘,“一个高门大户的小姐,想不到竟活的这么憋屈。”
“呵呵,这些名义上的千金小姐,外面看着是风光的很,若是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可就不由得她们了……如今他们只敢偷偷摸摸寻人,要是找到了还好说,要是找不到的话,也绝不敢声张……那就当是死了。嘿嘿,说不准都开始买孝衣纸钱了,怕是连丧事都要准备办了。”
另一桌上另坐了几人,与陆双挨得更近,他们同样听到了大汉们的话,不动声色地聚在一起,互相对了一个眼色,悄悄道,“可惜,只差一步,坏了公子的好事。”
几人说的隐晦,没料到陆双耳力非凡,他神色一凝,朝几人看了过来。
他戴着蓑笠,微垂大半张脸,教人看不清楚一张面孔。几人没注意到他,不觉有异,继续小声道,“我说怎么公子突然来这边剿匪,还让我们假扮成顾家的家丁,原来是为了这桩事,只可惜,临到头让人跑了。”
“不怕。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确定了人就在这里,迟早会找出来。”有人冷笑,“这次本来打算赶在顾家之前寻到人,有了正主在手,不怕他们顾家不肯嫁女,便是再想推诿也只能认了。若是顾家丧事办的再快些,世上再无此人,那顾家女便是正好落在了公子手里,横竖都由公子拿捏了。”
“到时候咱们公子再略施一些手段,生米煮成熟饭,那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们顾家只能乖乖捏了鼻子认了这门亲事。”
有人憋了很久,不解问道,“咱们公子这样的身份,怎么就看上顾家那种小门小户的女儿了?虽说顾家好歹是个侍郎,但是若要比起我们公子,还是……大不匹配。”
“没办法,公子喜欢。我们做下属的,只能尽力达成公子所愿,讨得公子欢心。”
陆双盯着几人,不知道他们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他面沉如水。
“等等。”有人终于察觉到了异常,“闭嘴,好像有人看过来了。”
几人噤声,等他们朝陆双那个方向看过去的时候,少年早已利索起身,迅速离开了茶棚,只剩下被碰倒的茶碗滴溜溜转在桌上,茶水氤氲淌了一桌子。
陆双离开茶棚,独自走了许久,一张脸上依旧是阴云密布。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迎面向他走来,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拿着个破碗,“这位小兄弟,行行好吧。”
陆双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到了他的碗里。
许是少年并不嫌弃的眼神和动作,老者连连道谢,不由得抬头看了陆双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老者浑浊的眼睛一亮,竟然觉得少年浑身隐隐一股磅礴气相。倒是与前阵子遇到的那位白衣贵公子有些相似。
老者暗暗感叹,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最近接连碰到奇人,又细细观了陆双的面相,随即脸色一变,唉哟叫了一声,暗道不妙,“这位小兄弟,我见你印堂隐隐一团黑气,怕是要有血光之灾呀!”
陆双从不信这种鬼神之说,不以为意,转身便要走。
老者近日流离街巷受尽冷眼,难得觉得眼前的少年是个好人,眼见他要走,忙又追了上去,急急问道,“小兄弟最近半年里可是遇到了什么外面的人?”
陆双脚步一顿,下意识便想到了顾环毓。
老者见他如此,心中更是笃定,忙道,“小兄弟若是碰到过这样一个人,还请听老身一言,此人命犯孤星,与你正是对宫相冲,还请小兄弟切勿生出贪念,早早将她打发了走才是正理,如此才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