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听得玄乎,却笃定这是老者的疯言疯语,淡淡谢了一句便离去,老者不放心地追着他的背影又喊了好几遍,“切记!切记!”
陆双当然没有把老者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上山的一路上,莫名其妙地,脑子里时不时回想起老者刚才说的话。
不是想起了那些不经之谈,而是其中的一两个字。
贪念。
……贪念。
他对谁有了贪念?
陆双神色怔怔,心中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记起曾经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与老者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双儿,你虽万事心有成算,但是性子过于执拗,一旦陷入某种境地,很容易生出痴念,误入歧途,一念成魔。”
那人习惯板着一张冷硬的脸,严酷地训练他,又喜欢坐在有风的廊下,对着那颗桃花树,托着幽长的语调对他讲大道理,“不受情所困,不为心所驭,方为成事之道。从今往后你记住,对于任何的东西,都不要生出贪念,太执著于一件事,极有可能会伤了你自己。”
几句话犹在耳边,但说出话的那个人,却永远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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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双回到家的时候,聂氏正在庭院里和顾环毓一起做腊肉,满院子里飘出浓郁的肉香,他很远就闻到了。
下了一场雪之后,就快要到年了。聂氏今日看着天气好,收拾了好几个大腿肉出来,将它们煮洗干净,一层一层地抹好盐和香料,控干水分,挂在架子上晾晒。
顾环毓没见过这般新奇的活计,好奇地站在一边看,时不时帮忙端个水递个东西什么的,聂氏一边腌肉一边跟她聊天,时不时还会教她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顾环毓倒也听得进去,看起来真有认真记在心里的样子,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看上去其乐融融。
柴扉传来响声,两人同时往陆双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是他回来了,聂氏随意笑道,“回来啦。”
陆双点了点头,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旁边的顾环毓。
后者明显在看到他的时候怔了怔,刚才还在与聂氏言笑晏晏的小脸瞬间多了几分不自在。
聂氏还在忙活,没有注意到女郎的变化,对着陆双又喊道,“双儿,你回来的正好,快把这些都挪到架子上去。”
陆双放了东西,走到聂氏身边,经过顾环毓时,顾环毓低下头去,默默往后挪了一步,盯着地上朝她逼近的高大身影,给他让出路来。
她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双,一看到他,她就想起那个放肆的梦来,简直就要羞的无地自容。
这么想着,顾环毓更加低下头去,小脸慢慢地热起来,不敢抬头看他,小声对聂氏道,“……婶婶,我先回屋了。”
自家儿子回来了,聂氏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本能地就想自己走掉留他们两个人独处,但是心念一动,她突然又改了主意,于是对她道,“去吧去吧。吃饭的时候婶儿叫你啊。”
顾环毓点点头,转身慢慢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看陆双一眼。
聂氏一边揉搓着腿肉,一边余光里默tຊ默留意着顾环毓离开的背影,直到她关上门,再也看不见之后,她喜上眉梢,捅了捅旁边的陆双,“儿子、儿子、”
见陆双半天没反应,陆母忍不住抬头,便看见陆双还在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看,神色若有所思。
这傻儿子!
聂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又捅了捅他,急不可耐地问道,“昨晚娘喝多了,后面你俩有没有发生啥,快给娘讲讲。”
陆双的神色莫名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攥紧拳头,抿了抿唇,云淡风轻道,“没什么。”
聂氏不禁有些失望,她今日这么问环环,环环也是这么回答的,看来昨晚两人之间确实无事发生。
不过失望过去的很快,聂氏很快又重新抖擞起精神来,对陆双神秘兮兮道,“我的儿……你说,环环这次愿意回来,以后就不会再回去了吧?”
她笑眯眯地做着打算,自顾自说道,“等过完了年,开了春,娘就和你爹去下山请个先生算算黄道吉日,早点把你和环环的婚事给办了。”
陆双脸色一变,转头看她,“什么?”
“什么什么的、”聂氏看着自家儿子呆鹅似的模样,有些好笑,道,“傻儿子,娘是在说你和环环的婚事啊。”
陆双剑眉蹙起,脱口而出便道,“不行!”
陆母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怎么的,你还不愿意啊?”
少装了,一双眼睛都快长到人家身上去了。她这么一提,他肯定八百个愿意,心里偷着乐呢。
陆双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了半晌,一张脸渐渐严肃了起来。
娶顾环毓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想过。
而现在,娘说要他娶她。
娶她……
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无可否认,一瞬间的他是激动万分的,但是慢慢想一想,一颗心又渐渐沉了下去。
他怎么能娶顾环毓?
自己……怎么能够娶顾环毓呢?
聂氏见他这样一幅颓丧模样,刚刚还好好的人现在恨不得变成了个霜打了的茄子,立马火气上来,恨铁不成钢道,“双儿!你还在犹豫什么?”
“你莫不是瞎了傻了,你自己心里好好想一想,她这次愿意回来,肯定也是喜欢你、心里有你的,人家一个姑娘家都做到如此了,你倒好,明明心里喜欢人家,还在这里给我磨磨蹭蹭!成了一棒子打不动的鹌鹑!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大!”
聂氏见他还是一幅朽木不可雕的模样,简直是越说越气,“好啊,好。你不愿意娶,那我也不操这个心了,明天我就把她送回家去,我可告诉你,你不愿意娶,还有的是人愿意!你到时候就好好看着,看着她风风光光嫁给别人吧!”
陆双一愣。一瞬间又想起茶棚里那些人的谈话。
顾环毓的家人根本没有在找她。在找她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他们嘴里的“公子”。
他眼神一暗,渐渐发冷,一张脸慢慢沉了下去。
聂氏还在喋喋不休,一抬眼便看见自家儿子的神色又变了,冷着一张脸,薄唇抿起,面沉如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沉默的戾气。
聂氏盯着他,慢慢住了嘴,突然觉得此刻的气氛有些不对。
她喃喃住了嘴,以为是自己刚才的不知哪一句惹恼了他,立马眼力见极好地住了这个话题,吩咐他干起了活,“行了行了,还不赶紧把这些肉挂到架子上,我去屋里叫你爹吃饭,这个困死鬼,都几点了还在睡。”说完赶紧离开了院子,先溜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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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中天,夜色如水,一切都陷入了寂静。
陆双一个人坐在门槛,盘腿打坐,面朝庭院,眼睛直直地望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常年的野猎早已练就了他一双狼目鹰耳,即使是在黑夜里,一双眼睛也能看的很清楚,一点极其轻微的声音也能够听到。远远的对面,房里的油灯早已熄灭,没有了任何的声息,房间里的人显然是陷入了沉睡。
夜深人静,陆双独自盘腿坐在门槛上,在漆黑的夜中无知无觉地睁着眼,一双眼睛闪动着诡谲的光芒,不知过了多久,他高大的身形缓缓一动,起身往对面缓缓走去。
他来到自己的房门外,门从里面被人反插了,他拔出背后的剑,慢慢插进门缝之中,剑柄抵在门闩上,缓缓往旁边挪动,很快门闩便打开了。
他推开门,无声无息走了进去。
烛火已经灭去,黑暗的屋内,榻上的佳人和衣而睡,睡容香甜恬静。
陆双走过去,坐在床边,深深地看着顾环毓。
夜色如墨,将他高挺瘦削的身形浸染其中,黑夜里只剩下一双亮如银雪的眸子,他就这样静静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良久后,他脊梁俯下,脖颈缓缓垂下,慢慢地贴近她,静静感受着她平缓的呼吸。
那个虚幻的梦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他想要触摸她,想要贴近她,与她共享一处空间,呼吸一方天地。最好一睁眼便能看到她,看不到她他就无法入睡。
陆双深深看着床上恬睡的女郎,心里又苦又酸。
娘说她心里有他。他不清楚。
她喜欢他,不喜欢他,都不要紧。他只是觉得,她能够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光是这样看着,就已经是上天的垂怜了。
他怎么还敢肖想别的。
沉睡中的顾环毓无知无觉,神色安宁,如同坠落凡间的洛神仙子。
陆双久久看着,又忍不住想起茶棚里的那群人。
如果那一天,她真的进了酒肆,见了那些人,那么她就会被他们带走,献给那位公子。
一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另一个男人在想方设法地找她,甚至是得到她。他心里无端就生出一股难以平复的阴沉。
他想见一见那个男人,甚至有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
他想杀了那个男人。
这个想法一出来,陆双心中一惊。
莫非自己真的对顾环毓生出了贪念?
无人在意的深夜,没有人会知道他此刻脸上的表情,陆双慢慢直起身,眸中的阴鸷缓缓化为冰冷的灰烬。
他知道这个夜很短暂,明日的曙光终究会升起,但他还是私心的想让这个夜长一点。
再长一点。
良久后,他突然听到了女郎的细细呓语。
顾环毓闭着眼睛,不安地躺在榻上,依旧是熟睡的姿态,却痛苦地蹙起了眉。
她没有睁开眼,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额头往外渗着细细的汗,双唇张阖着,只喃喃重复着同一个字。
“不……不……”
陆双意识到了不寻常,脸色一凛,再顾不得其他,托起她的小脸,拨开腮边的碎发,轻轻拍了拍,“环环、环环。”
“不要……别杀他……”喃喃的声音微不可闻。
陆双双眸猛地一震,错愕盯着她深陷梦魇中的小脸,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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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的人到哪里了?”
慕容彦端坐在书案前,放下手中的紫毫笔。
他盖上独属于九皇子的印章,慢慢折好信笺,往旁边一放,自有恭敬的属下为他放入信封,再印上火漆印泥。
这是宫中特有的火漆,私密无比,纸张和墨水都是由特殊材质秘制而成,只有放在水中才能看清字迹。而这封信是慕容彦写给高将军的信。
这些年慕容彦借着太子的势没少在背后笼络党羽,太子庸碌无能,不懂结交人心,他手中的党羽便慢慢地都笼络到了他的手里。高将军常年驻扎在边关一带,手握重兵,这几年慕容彦明里暗里,旁敲侧击,终于是得到了这位朝廷大将的忠心。
信中句句大逆不道之言,慕容彦在信中与高将军结下联盟,约定不日后便与他在边关汇合,只要京城一乱,他们便长驱直入,直捣皇城。
慕容彦所想甚多,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漫不经心地在问着惠王的事,属下依言道,“惠王的人已经到了隔壁知县,听说搜寻御史一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风声都传到了这里。”
慕容彦面色不变,“告诉李大人,若是他把我的行踪暴露出去,那到时候不等朝廷发落,我就先除了他。”
“是。”
慕容彦挥了挥手,让下属退下。
过了一会,一名袅袅娜娜的女子低头走了进来,是素枝。
她来给慕容彦换药。
慕容彦低头看着素枝低眉顺眼的脸,蹙了蹙眉,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难道美人的脸都是有些共通之处的吗?
他看着她,声音温和了一些,“会弹曲吗?”
素枝是瘦马出身,本来就是养着给达官贵人消遣的玩意儿,琴棋书画如何不会tຊ?其实做丫鬟才是委屈了她,但是没办法,慕容彦只让她做个丫鬟。
但男人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命人给她搬来了琵琶,自己则仍是坐在案前,后背往后一靠,多了几分闲适,端的是意态风流。
素枝心中打鼓,跪在金丝毯上,环抱琵琶,素手捻动四弦,做出一个娇柔温驯的样子。
瘦马从小所学甚多,但多数是一些浓情艳曲,讲究一个色而不淫,又被从小教导察言观色投其所好,面对眼前这个俊美深沉的公子,素枝相处了这么久,还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喜好。
索性折中一下,弹起了一曲《秦淮怨》。
“秦淮烟雨三千幕, 曲水流霞雾。镂云兰室梦幽深, 不见红罗香软笑堪闻……”素枝十指如玉,轻揉慢捻,嗓音凄婉多情,美妙的琴声透过书房传到了整个宅院,连屋外看守的侍卫也忍不住沉醉在其中。
慕容彦的脸色却在不知不觉中沉了下去,眉间已有不悦之色。
还没等素枝弹完,他便冷声开口,“够了。”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素枝惶恐地抱着琵琶,“大人,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慕容彦不再看她,只是淡淡道,“出去。”
素枝仰头看着慕容彦,眼中泪光涌动,真真是惹人生怜,她还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已经有门外的小厮进来,“请”她出去。
素枝咬着唇,抱着琵琶,终究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慕容彦揉了揉眉间,似是有些疲惫,唤来了贴身侍卫卫林,“可有顾环毓的消息了?”
卫林一怔,悻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