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对面,一身白衣,颀长玉立的身影稳稳站在矮树顶尖,闻言,面色如常。分明没看到他张口,却有淡而沉稳的声音响彻对面那残影耳畔:“我若不呢?”
残影似乎没想到会等来对方这样的回话,怔楞了一瞬,才轻声嗤道:“当年你血泊中躺,身情皆狼狈,若不是将军出手,只怕你早已尸骨分离。怀恩不抱,当真不怕五雷轰顶!”
“呵,我倒是不知,原来我的一条命,竟需要如今的我还数次!”
“你!”残影不曾想一向乖顺的少年竟有朝一日起了反抗心里,气结愤恨道:“沈嘉和!你不讲道义!”
那书上站着的,果不其然,正是乔装打扮的沈嘉和。
只见他丝毫没有被道德绑架,冷静摇了摇头:“我自然感恩严大将军的救命之恩与栽培之恩,可我沈嘉和自认为学有所成后为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数十次,也算是抵消了吧?”
“我直说了,我与严大将军所持有的思想不同,注定无法一直协助他,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我不想再出手。”
“笑话!”残影没忍住朝地面狠狠啐了一口:“你分明知道大皇子为人心狠手辣,留有这样的人肆意妄为,这个国早晚要...”说到一半,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沈嘉和看向他的眼神宛如一个死人。而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不忌。
“总之,不能任由他继续下去!”
沈嘉和不为所动:“可你要知道,虽然他残暴不仁,可他确实是最适合坐上那个位置的,不然,你认为还有谁可以继承那个位置呢”
“胡言乱语!你把二皇子他们当什么了?”不等沈嘉和接着拒绝,残影恨声道:“你不愿意回去是吧?那也没事,大不了我请那位夏姑娘,那姑娘像是会点功夫,或许...”
“住口!”沈嘉和眼里像是淬了冰刀子,那温度低到对面的人忍不住瑟缩了缩。
残影冷哼:“不提她也行,那就回去。”
沈嘉和月白色的脸庞紧紧绷着,眼神冷冽地看着对方,良久,就在残影快要抵抗不住这种眼神时,沈嘉和终于微微颔首:“稍等,我需要回去一趟。”
残影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没说,便寻了个角落隐匿了身形。
须臾,沈嘉和面带冷霜折返。
“怎么?跟小情人依依惜别很舍不得?”
沈嘉和冷笑一声,声音刚落,便有一串银针飞向残影,倒是没有刺中残影,而是刚巧在残影周身围绕一圈。
残影脸色一变,想发怒,但是沈嘉和也没有伤及到他,且他害怕沈嘉和答应好的事反悔。忍吧,被这样搞了一通,简直比直接伤他还要过分。这种敢怒不敢言的滋味别提多难受,沈嘉和见此,心里总算有些好受。
他刚刚回去想去见见夏槐的,可谁知道,竟看到夏槐正与一个男子聊得正火热。当时他也没仔细看,只觉得心里一道火猛烈地窜了起来。烧的他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转身走了很远才有些后悔。
他应该仔细看看的,或者说去问问夏槐。夏槐不是这样的人,明知道他对她的心意,却又如此。
可是,哪个正值青春的女子会夜会男人呢?尤其是,这样的年代。
突然,沈嘉和灵光一闪。一些先前被浓雾遮住的思想,犹如雨过天晴般,蓦然晴朗、清晰起来。
是啊,时代不同,他又为何用这个时代的思想去束缚、评价、审视夏槐呢?
他们,可是来自同一个家乡的人。
想通这点后,沈嘉和便想转身走,不料不残影狠狠抓住手臂:“沈嘉和!你别太过分!你何时变得如此?连自己答应的事都要反悔?!”
沈嘉和顿了顿:“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想我应该做的都做了,我答应的也不会反悔,只是我想再回去一趟。”
突然,遥远的天际炸开一道狼烟,残影脸色巨变:“遭了,将军有难!”
沈嘉和见此脸色也瞬息之间黑了几分,虽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可是依照他所信仰的道义以及所受到的教育告诉他,恩情大过天,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曾经朝‘他’伸出援手的人死于非命。
而‘他’若是在世,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
“走!”
两人朝着狼烟消失的地方飞驰,这次沈嘉和并未转头留恋,他的双眼坚定看向前方,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说:“等我,夏槐。”
正与郑大桥商议事情的夏槐突然心脏猛地抽痛,她蹙紧眉头,手禁不住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地依偎在墙上。
郑大桥一顿:“夏姑娘?你怎么了?”
夏槐摇了摇头,心里却诧异不已。自打她修炼以来,又有空间灵泉、作物的加持,不说她可以做到铜墙铁壁,一般的伤痛却不会有的。
她这是,怎么了?
第236章 凭什么
远离华亭县的沈嘉和不知道,他的不告而别竟依旧让夏槐感受到了离别的伤痛。
三日后,一个普通的午后,夏记饭馆迎接来一批浩浩荡荡的客人。
夏桥麻利地将汗巾子甩到肩膀上,牙呲得让人不由莞尔:“哎哟,马老爷!您今日可真是精气神十足!映得我们夏记都蓬荜生辉了!”刚说完,便听‘噗呲’一声,马老爷随从的侍女笑了。
夏桥没在乎地挠挠头,甩着汗巾子为马老爷他们带路。
马老爷却没立刻走,反而折返回去,走到一台小轿旁,伸手撩动帘子。
须臾,一双莹白的手伸出,一张被脂粉厚涂的俏脸露出。
那女子长得倒是有几分明艳,身上也穿着绫罗绸缎,可不知为何,见到的人并没有很舒适。
若夏槐在场,一定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无他,主要是,这颜色的搭配属实有些不太入眼。
春兰虽说得了马老爷的青睐,可她先前拒了马老爷塞去的丫鬟随从,因而送去的衣裳首饰,虽然各个贵重华丽,可她审美俗不可耐,周边也是一群下里巴人,如何能帮她出谋划策?
她这样的装扮,在没甚见识与审美的乡下人眼里,那就是好看。
怎么说呢,只要是贵的,值钱的、没见过的,那就是好的!
所以,春兰此时此刻是骄傲的。
她的内心很矛盾,看向马老爷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与扭曲。有厌恶,有不解,有讨好,也有疏离。
明白人眼里,她就是享受着马老爷给予她无限财富的同时,又厌恶马老爷年纪大、丑。
“春兰?”
春兰回神,这才发现周围许多人都在看着自己,她脸色一红,尴尬地小声问:“怎么了?”
马老爷笑笑:“只是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先让他们上菜?”
春兰微微颔首:“还好。”
于是,她抬脚踏进夏记。
早就听说,长林村来了一群逃灾来的人,多半都是泥腿子。可唯独这老夏家,一来就是买良田买荒地,又是盖房又是摆摊,如今竟闷不吭声地在华亭县开起了饭馆!
别说是租的,如果是买下的,那才是真正骇人听闻呢!
可即便是租的,那也是华亭县,更何况那位置还相当不错!
消息跟长了脚似的,飞一般地吹到了桃花村。最后落在伤春悲秋的春兰耳朵里。
春来好奇,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尤其听说老夏家全家上下竟然听一个丫头片子的话,甚至东家都是那个丫头片子当,更把夏槐吹嘘成貌美如仙、足智多谋。
简直是只应天上有。
春兰立即心里不是味儿起来,于是就有了马老爷听说春兰对夏记感兴趣,然后要包场的事儿。
进入夏记之前,春兰都设计好了剧本。她想着自己进去后就用手捂住鼻子,然后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最后让马老爷带她出去,转头进入茯苓酒楼。
可是刚踏进夏记的那一刻,春兰彻底懵了。
春兰确实没怎么去过酒楼,甚至说,她都没怎么去过街上吃东西。
所以,听到马老爷要给她包场后,春兰内心简直狂喜。她渴望马老爷给她钱财、名利以及带她见世面,唯独不能接受马老爷成为她的相公。哪怕是名义上的,她也不想。
更何况,马老爷只是要抬她当小妾。
除此之外,春兰更恨那些看向她的目光。那黏在她身上的,黏腻、肮脏的眼神,让她恨不得拿长长的指甲戳瞎对方的眼睛!
想到指甲,春兰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纵然她皮相、身段好,可真正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福气、身份高、家世好的,却是看手。
那些千金大小姐,不说长相、身段,单单那双手,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妇,手都比正值青春年少的少女好看太多。细腻、白皙、嫩滑。而她呢?明明是未嫁人的少女,一双手看着倒也过得去,可一摸就能摸出来,那双手粗糙得很。
其实家里人对她不薄,至少没让她下过地,忙的时候让她帮忙做饭、做些杂活儿罢了。至于平常绣花那些,对于乡下人来说,那就像是消遣,怎么能算干活呢?
可春兰不这样想,她就是觉得爹娘没本事,不然自己怎么会一直缩在一个小山村里?凭借她的美貌、身段以及才智,她不甘心!
可这份不甘心,似乎随着寡淡无波的乡村生活平息了。
再次波动起来时,正是她及笄后,她的身段与美貌越发显眼。但凡走到乡间小道,准有男人用恶心的目光粘着她。他们盯着的地方让春兰无数次用指甲掐红了手心,她又怕又羞,又恨又惧。
那些男人,有与她年纪相仿的,有半大小孩,也有油腻的老汉。
后来春兰就不再出去了,再着急,她也要拉上家里的兄弟,否则真怕有一天被那些饿狼扑倒!
这时,马老爷的出现,其实春兰是欣喜若狂的。可是,在得知马老爷的年纪以及长相后,春兰心里的不平衡再次翻涌。
她这么好,凭什么只能给又老又丑的男人当妾?
可除了这样,她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趁着马老爷还愿意宠着她的时候,使些小性子。
一边享受着马老爷给她的荣誉、钱财,顶着众人或是羡慕或是鄙夷的目光,春兰就这样骄傲地过着不知未来的小日子,直到她耳边传来关于夏槐的传言。
所以,她来了。
可是,这次,她好像一只淋了水的,灰扑扑的,狼狈极了的落汤鸡。
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她,本就非凤凰。经过风吹雨打,反而更像一只人人厌恶的落汤鸡。
“怎么了?”马老爷意识到春兰迟迟不动,忍不住拉了拉春兰的胳膊。
“别碰我!”春兰飞快地拍掉马老爷的手,尖声呵斥。
马老爷脸色一僵,随即沉着脸,声音不大,可威力却让人禁不住缩了缩脖子:“爷给你几分脸面,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春兰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每次马老爷见她都是笑眯眯的,哄着、捧着、让着她的,可这次,怎么就生气了呢?
第237章 另外的价钱
春兰弄错了一件事。
对于有钱有势的人来说,她这种身份,即便长得貌美如仙,其实也只是一时的玩意儿罢了。能有几分耐心去哄着她,其实都算幸运。
不然,依照他们的权势,强取豪夺这种事,不比哄着来得快?
可春兰眼高于顶,又恃宠而骄。有道是,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的命会不会比纸还要薄。
作一时无碍,怕的是,把一切作没了,再去挽回,那就回天乏术了!
“我,马,马老爷我...”那句我错了,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口。可马老爷这回也是真生气了,直接朝春兰甩了脸子,朝侍卫挥了挥手:“带她回去!”随后头也不回的,直接抬脚踏进了夏记。
夏槐正站在账房台前拨弄着算盘,那双手莹白纤瘦。马老爷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进来时,夏槐依旧岿然不动。
正当周围客人心里担忧夏槐要被马老爷发难时,只见一道身影飞一般地往马老爷的方向窜去。
众人定睛一看,原是夏大壮。
那个平素沉默寡言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男人,竟然扬起了笑脸,迈着流星大步朝马老爷走去:“马老爷,请这边走。”
夏槐见夏大壮步伐稳当,神情自然,这才微微低垂下眼皮,放下心来。继续拨弄着手里的算盘。
那算盘的珠子圆润滚滑,拨弄出来的声音也让人耳畔一亮。夏槐分明低垂着头,可莹白的脖颈却一直高高昂着,让人忍不住侧目而视。
夏大壮顺利将马老爷带到先前约定好的包厢,一路上顺顺利利,这无形中给了夏大壮一些信心,更加自然地服务马老爷。
“马老爷,这便是幽兰阁,请进。”
马老爷心里本来氤氲着一层怒气以及被春兰拂面的恼怒,可踏进这幽兰阁,马老爷却觉得身与心瞬间被一道无形的气抚平。
只见,室内陈列一目了然。打开包厢门,入眼的便是正中悬挂的一幅幽兰画作,这画作不知何人所绘,甚至凑近也未有提名。
可画的整体、气质以及笔墨,均属上层。甚至可得一个上层画作。
只这一幅画,马老爷便当即觉得,这次来值了。
从画作移开视线,下面放置一个条榻,条榻一头放着叠得如端正的豆腐块儿似的被褥,另一头却放置着两个方方正正的棕白色东西。那东西方正,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更看不出有何作用。
大抵是马老爷停留的视线太久,夏大壮顺着看去,轻声介绍:“那两个是我们东家想出来的,是让人抱着休憩的,叫,叫抱枕!”
夏大壮心里其实很紧张,怕自己回答不出,又怕自己介绍有误。但是说着说着,夏大壮突然意识到,马老爷竟然真的听下去了,且没有质疑!这不仅给了夏大壮更多信心,也让夏大壮在心里越发信任侄女。
原来,夏槐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随着夏大壮的介绍,马老爷顺势走到条榻下,坐了下去,手一伸,抱着一个方正的抱枕。
这抱枕里被夏槐装满了鹅绒,摸着舒服极了。
随即,夏大壮又为马老爷介绍了屋内其他陈设。
然后马老爷就发现,这个外表其貌不扬的夏记,内含不少乾坤呢!这包厢里,不管是寻常的桌椅还是长榻,看似寻常,实则不凡。
桌子可以旋转,想吃什么菜也不必站起身去夹,也省了丫鬟侍从布菜,不仅方便,吃饭的乐趣也多了几分。
椅子上绑上了薄薄的软垫,虽天气炎热,可屋内的温度竟然透出一丝丝凉气,这凉气不突兀,也不会觉得在包厢吃饭多么酷热难忍。
“这屋内竟不热,可是用了冰?”马老爷如此问着,下意识探头左右张望,结果却叫他失望了,别说冰了,水都没影儿!
夏大壮挠挠头,淳朴一笑:“哪能啊,我们这哪里用得起冰,只怕只有茯苓酒楼里有了...”不过确实,为啥包厢里感觉有一丝丝凉气呢?
马老爷在心里暗自迷惑,心里却想,茯苓酒楼确实有冰,可那是另外的价钱。这夏记是个其貌不扬且无甚来头的饭馆,确实不大可能用得起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