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惊愕,但旋即又生出几分欣慰。
到底,是同自己最像的孩子。
只是这点欣慰,却因为他先前让人寒心的举动,让皇帝心中的不满越发地深:“你既然能看透这些,就该明白,什么也不做,等我打压了许家,等李定山同许相逢斗得两败俱伤,等我传位于你,才是最好的局面。而不是草率行事,被人算计,留下背德污名!更不该一时失势就沉不住气地起兵造反!”
第59章 早已疯狂
皇帝训斥完温哲茂,才又压低了声音,冷沉地劝告:“回去安抚好李定山,让三卫的人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去。朕可以当不知晓这一切,你还是那个民心所向的肃王殿下。”
温哲茂认真地同皇帝对视着,好似在权衡利弊。
皇帝走下高位,慈爱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耐心地等着他点头,伸手扣着他的肩,强调着:“出了玉淑殿,私通后妃也好,暗害小六也罢,甚至你想谋杀朕,想起兵造反,这一切大逆不道,没有证据,就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哈……”
皇帝的面色严肃认真,却叫温哲茂绷不住地嗤笑出声。
在皇帝黑沉的面色里,温哲茂笑了开去:“父皇,我不是六岁时那个天真的傻子了。”
“当年您承诺却没能做到的事,如今,我会亲自拿回来。”
温哲茂微笑着,对于皇帝收紧扣着自己肩膀的手带来的痛楚仿若无知无觉,“就是我得不到这江山,也绝不会便宜了老三。”
“其实,比起坐这江山……”
温哲茂的语调一顿,笑容忽地变得纯善,“我更不想让您如意。”
“混账!”
皇帝怒极,扬手就是一巴掌。
温哲茂被这一巴掌扇得一个趔趄。
站稳脚,温哲茂抬手擦了嘴边溢出来的血,眼眸再没有一丝温度:“没用的,就算您现在杀了我,李定山这头狼既然已经被放了出来,这么好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
皇帝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揪住温哲茂的衣襟将人提到身前质问:“为什么?难道你就非要毁了这武安江山?毁了温家累世的基业?!”
“是!”
温哲茂恨声肯定着皇帝的质问,冷眸盯着皇帝,双眼猩红,“我就是要毁了你最在乎的东西,叫你尝尝失去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看着温哲茂眼中的疯狂,皇帝仿佛头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儿子。
“为什么?”
皇帝一字一顿地追问。
温哲茂眼底划过一抹柔光,顿时让皇帝的心沉入谷底,继而怒火狂涌:“就为了那个女人?!”
“是,就为了你下令处死的惜柳。”
温哲茂顶着皇帝将要喷出火来般的眼神,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当念到惜柳名字的时候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当年被你撵出宫去,若非惜柳护着,教我如何生存,我早就死了。”
“而你……”
“为了不得罪皇后,引起许相逢的不满,在我当年落水后,任由人诬蔑惜柳,将她活活杖毙!”
说到此,温哲茂的眼神陡然间凶狠起来,挣开皇帝攥着他衣襟的手,居高临下地逼视,“我是为了惜柳,也不只是为了惜柳。我母妃,惜柳,我的贴身内侍怀安,佛安寺中待我如亲子的智如师父、待我如兄弟的慧明……每一个对我好的人,每一个我所珍视的人,都因你而死!”
在温哲茂的步步紧逼之下,皇帝却寸步不让:“在君弱臣强的朝政下,想要成为帝王,就不该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你的软肋。”
“狗屁的帝王!”
温哲茂龇牙骂道,“连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算个屁的王!”
“放肆!”
皇帝又是一巴掌。
然而这次温哲茂却攥住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你就是个懦夫。”
皇帝反手就是一巴掌,速度之快让温哲茂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力气之大让他瞬间就被扇翻在地。
这一刻,趴在地上,温哲茂才想起来,皇帝惯用的并不是平常用得最多的右手,而是很少动用的左手。
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曾上过战场,一手左手锤舞起来有千钧之力,无人能敌。
只因左手握惯了重锤,拿笔写字总控制不好力度,才改练了右手。
巨力糊在脸上,满耳满脑都是嗡鸣。
恍惚间,他好似听见皇帝说了句什么,模糊的视线看着皇帝走出玉淑殿。
温哲茂伸手,想去抓皇帝的衣角,却只是徒劳地在地上缓慢地拖行了两步。
皇帝最后一巴掌用了死力气。
他该庆幸皇帝被雪石粉败坏了身体,气力不如从前,才没让他被这一巴掌取了性命。
望着皇帝走出玉淑殿,殿门开合,温哲茂不甘地攥紧了手,眼中最后一点光也消散了。
玉淑殿外候着安宁,见皇帝出来,立马见礼。
“找邱禾来,别让那孽子死了。”
皇帝黑沉着脸吩咐,负在身后的左手微微颤抖。
他确实被温哲茂气狠了,下手没留一点力。
安宁急忙忙地去吩咐安贵找人,皇帝望一眼玉淑殿大门,眼中挣扎了片刻,终是愤愤一拂袖,离开了望春宫。
自此,温哲茂的禁足地,从肃王府改为了玉淑殿。
然而,就算温哲茂被软禁,李定山也并没有安分。
连同先前被温哲茂的人控制着的官员,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多一个温哲茂,还是少一个温哲茂,对这个计划并没有丝毫的影响。
派去围捕李定山的羽林军也扑了空。
李定山连同他手下的三万兵马,在康都城外绝对安全的地带扎了营。
城中为温哲茂所控制的宿卫军也顷刻间消声觅迹,没人知道他们的动向。
皇帝下令调动襄牙卫、赤旗卫加急赴京,却在半路被龙牙卫、天枢卫拦下。
除却守护皇宫的羽林军不可调动,平日里只为协助京兆府办案毫无对战经验的京军,也被调动了起来,同剩余的宿卫军一道,把守康都各个方向。
晏清带回京的两千余晏家军也被紧急征召,打散分编入宿卫军、京军之中,作为协调各方作战的指挥层。
守卫直面李定山大军的南城门的京军、宿卫军等,更是由晏清亲自操练指挥。
当温哲茂知晓这个消息时,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放眼偌大的康都城,数十武将,却没几个是真正上过战场的,更别提像晏清这样常年镇守边疆前线出生入死四五年的。
这些京里的高官少爷们,锦衣玉食,学着花拳绣腿,会纸上谈兵,连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都不如!
温哲茂躺在玉淑殿的大殿中央,望着弧形的殿顶,雕花刻画的房梁横七竖八摆着,就像是一个巨型鸟笼的顶。
这玉淑殿,这整个皇宫,甚至整个康都城,就是一个巨大的鸟笼子。
无数人困在其中,挣扎着求活,他也不例外。
现在,这个笼子,多了一个随时可能被打开的豁口。
第60章 必死之棋
乾元三年九月二十一,丞相府内,温哲茂与许相逢闲坐对弈。
许相逢持白子,在边角处落下一子,观摩着棋盘形式,状似不经意地问:“如今这个时候,殿下竟还有闲心同微臣下棋?”
温哲翰持黑子,一子拦住白子攻势:“丞相大人不是常告诫小王遇事不可急躁?况且父皇身体渐好,同皇兄见过一面后,便重新开始上朝理政,将朝廷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小王确无多少繁杂之事。”
“圣上身体康健,是武安江山幸事。”
许相逢摩挲着棋子,思考着落处,“听闻肃王殿下被圣上拘在了玉淑殿?”
“是,安公公亲自守着。”
温哲翰视线微抬远眺,仿佛能隔着重重砖墙望见远处的皇宫,“亲耳听闻皇兄将大逆不道的阴谋说出口,却只是将人软禁在玉淑殿。若是我同皇兄位置颠倒,只怕会下天牢,等诸事平定,或流放千里,或除而后快。”
“皇兄在父皇心里终究是不同的。”
温哲翰垂眼叹息一声,又似有几分不解,“同为亲子,我自问才华德行不输皇兄,为什么父皇就如此偏爱皇兄?以至于就算他要弑父、造反,父皇也依旧舍不得。”
这疑问压在温哲翰心中许久,已然成了他的心病。
从前他总以为是自己能力不足,不如皇兄优秀。
后来他才发现,就算他足够优秀,也不可能像皇兄那般得到父皇全心的关注。
父皇满眼都是皇兄,就算自己做再多,也得不到他一个眼神的留驻。
从前的很多时候,他都想过放弃同皇兄争这皇位,甚至他尝试过。那之后他才发现,有的事自从他出生开始,就注定无法由他自己选择。
放弃皇位的争夺,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他是要带着自己身后的所有人一起死。
他不想死,所以只有争。可他注定不可能得到父皇的青睐,所以皇兄今日的打算,他也早就准备着。
只是谁也没想到,一直顺风顺水谨慎小心的皇兄,却忽然着了道。一夜之间情势变更,最后倒是皇兄先走上了这条道。
众多思绪不过呼吸之间,许相逢还没想好如何劝诫温哲翰,却见他忽地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有的时候,真就是造化弄人。”
许相逢瞥一眼温哲翰,咽下到嘴边的话,垂眼瞧着棋盘催了一句:“殿下,该你了。”
“丞相以为,父皇是如何想的?”
温哲翰随意落下一子,显然心思已经不在棋盘上,“是想等这件事之后,替皇兄粉饰太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让皇兄继续在朝堂活动吗?”
许相逢抬眼同温哲翰目光相接,意味深长地告诫他:“帝王之心深似海,与其去猜帝王如何想,不若想清楚你想要的。念儿,你身上背的,从来就不止你一个人的命。优柔寡断的结果,只可能是满盘皆输。”
念儿是温哲翰的小名。
温哲翰深吸一口气,长呼而出,呼吸之间,心中那纠结繁杂的心绪沉下去,再睁眼,温哲翰浅笑着同许相逢道:“您说的没错。”
说着,温哲翰的眉眼又敛下去,搓着手中的棋子,“皇兄由安公公亲自看着,想要出来怕是不容易。明知进宫是步死棋……皇兄也是个固执的。”
“羽林军薛副统领的妻儿老母说是出城省亲去了。”
许相逢淡然地说起这事,“恐怕这件事结束之前,是回不来了。”
“就算这件事结束了,那些人又有几个能回来的?”
温哲翰瞥一眼棋盘,拦下白子反扑之势,眉眼间带了些轻嘲,“这等粗陋的手段,皇兄倒是钟爱得很。”
许相逢却同温哲翰持相反意见:“手段虽然简陋,但却屡试不爽。这世间的人,被箍得太紧了,一个孝字,就能拖死无数的人。”
温哲翰沉默了一瞬,眉间的轻嘲淡下去,多了怜悯同情:“可悲的是,就算是低头,也未必有好结果。”
“都是被人盯好的棋,无论低头与否,对他们而言,都注定是一场悲剧。”
许相逢落子,困死一片黑子,“就算少年得志如晏清,巾帼不让须眉,却依旧跳不出手握权势之人的操纵。”
温哲翰沉默,眼前闪过重阳当日晏清深思的模样。
直觉告诉他,晏清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角色,也不该看不清自己面临的处境。
当日晏清没有答应他去做内应,却也没有拒绝。之后更是明明白白地同两方划清界限,似乎并不打算趟这浑水。
但她却轻易地放晏秦氏同晏灵儿一道去了佛安寺,轻易地便被扯进了这局里。
有意思的是,明明是晏秦氏的性命受到威胁,她却敢同洪巩坦白。
或许她早就明白,走到这一步,不论她做何选择,都不可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低头,晏秦氏或许能活一时。但若他们败了,晏氏全族都得被斩头。若他们赢了,被胁迫着低头的晏清,也必然不可能得到温哲茂的信任,更何况她还背叛温哲茂,将其叛乱的举动托洪巩告知了皇帝。
到最后,晏清将是被推出来做顶罪羔羊,平息民怨官怒的最好对象。
无论成败,她都是晏家、是武安的罪人。
不低头,晏秦氏定然立时毙命。便是她守住了晏家的清誉名节,世俗人讨论起她的功过,也绝无多少人赞她一句明大义,只会道她冷血无情、铁石心肠。
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世俗总是赞男人的大义灭亲为深明大义,却对同样情况下的女人挖苦嘲讽。
女人就该是感情用事,就该是温柔小意以家人为先的。
这对于晏清来说,似乎就是一步必死的棋。
但他总觉得,这其中又藏有一线生机。
这并非他凭空猜测,而在于下山前,晏清问他的那句:“若我率兵攻城,殿下可敢开城门以迎?”
他答:“敢。”
她回:“还望殿下记下今日承诺,清自不会让殿下失望。”
自那日之后,自己同晏清再没有联系,晏清好似真的一门心思相信着只要她助温哲茂拿下皇城,就能保下晏秦氏。
换句话说,近一月的沉寂,当日在阳昌山上答得斩钉截铁的他,也不由得疑心――晏清是真的反了。
第61章 叛军攻城
“丞相以为,晏清会反吗?”
温哲翰犹豫着,终是将这问题问出了口。
许相逢摩挲着棋子,眼睑微垂,遮盖了眼中情绪,良久才落子开口:“殿下,用人不疑。”
“只是猜测罢了。晏清的种种行为,着实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说话间,温哲翰补一子,截断白子前进路线,改守为攻,“虽说很难相信她真的会反,但凡是无绝对,有时候做两手准备,总是好的。”
“您成长了。”
许相逢搁下棋子,捋着胡子欣慰地点头。
棋盘上,白子颓势已显,兵败如山倒,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
温哲翰浅笑,手掌微倾,手中黑子尽皆落回棋盒:“其实我不信晏清真的会反。”
温哲翰撇头望向南城墙,“她从始至终都很冷静。不管是我让她去做内应也好,还是晏秦氏被囚禁也罢,她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冷静,没有多余的动作。”
“晏家虽然落魄了,但根基犹在,而晏清始终顺从着一切,没有丝毫的反抗。”
“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一种错觉。”
温哲翰话一顿,眼中多了些许迷惘,“她似乎早已知晓了所有的事,看似是在顺势而为,实则一切都在向着她所希望的结果推进。”
说着,温哲翰忽然撇头望向许相逢,“丞相,您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人能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