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纤凝没理她娘,冲哥嫂福了一福,“哥哥,嫂嫂。”
“一家人还这么见外,快,过来坐。”嫂嫂顾氏招呼李纤凝。
“纤凝斗胆请哥哥嫂嫂屈尊移玉,我想坐娘身旁。”
李夫人辞严色厉,“叫你哥哥嫂嫂坐你下首,像什么话。”
“一家人何必讲究这个,妹妹好一阵儿没回来了,想亲近娘也是情理之中。”
李纤凝的兄长李衔义温和可亲,打小对李纤凝有求必应,说着和顾氏一道往右平移了座位。
李纤凝坐过去,挽住李夫人胳膊,“娘,近来身体一向安好?”
“没你来请我的安,好得很。”李夫人嫌弃地抽胳膊。
李纤凝搂得死紧,不给她抽,撒娇,“我都想娘了,娘有没有想我?”
“不想。”
“骗人。”李纤凝拈起一块月团喂到李夫人嘴边,李夫人不吃,李纤凝盈盈转臂,自己吞下,“娘既不想我,两天前托爹爹传话,叫我回家的人是谁?”
“既叫你回,你缘何不回?可知心里没我这个娘。”
“我心里没你这个娘有哪个娘,我爹又没有给我娶小娘。”
李含章闻言生生叫月团噎住,咳得满面通红。
李夫人拿指头戳她,“合该拿针线缝住你的嘴,省得你不知所谓,疯言疯语。”
菜肴上桌,李纤凝执筷给李夫人布菜,“娘且缓缝我的嘴,容我先吃上一顿饱饭。”
李夫人打量她双颊凹陷,较之两月前瘦了一圈,知她在外面没少吃苦,将她挟来的鹿肉拨回她碗里,“我不吃,你自己挟的东西自己吃。”
语气还是负气的语气,可是任谁都瞧得出来,李夫人眼底的心疼。席上气氛渐趋和乐,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聊聊家常,也聊聊今晚的月色。时间过得飞快。李灰人小,坐不住,椅上扭来扭去,弄得椅子吱吱作响,以此为乐,嘻嘻笑。顾氏叫他安静些他全当耳旁风,还是李纤凝,眼睛横过来,他立刻知道深浅,呆呆坐着不动了。
“瞧你,跟个霸王似的,连个小孩子也要怕你。”李夫人嗔她。
“小孩子不怕个人哪行,无法无天了。”
“你小时候数你哥哥最疼你,你却不能疼他的孩子。”
李纤凝冲李灰招手,“灰灰过来,姑姑疼你。”
李灰小眼睛眨巴眨巴,看向母亲顾氏。顾氏道:“姑姑唤你呢,快去呀。”
李灰抠着手指头说,“娘,我想回房。”
顾氏尴尬道:“灰儿想必困了。”
“可不是,都什么时辰了,快带孩子回房休息罢。”眼见顾氏抱走了李灰,转过头来责备李纤凝,“连自己的亲侄儿也不亲近你,等你将来有了孩子,真不知道什么样。”
“娘,人家还没出阁呢,说这些干嘛?”
“你还知道你没出阁,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李夫人自问自答,“二十三岁了,娘像你这个年纪都有你了。”
“我这不是叫查案耽搁了嘛。”
“你还有脸说?”李夫人大为光火,“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官吗?纵是县令也没见为了查案耽误姻缘,无职无俸的,倒是上心!”
李纤凝喝一盅酒,没接李夫人的话。李夫人厌恶她做的事,她一接话会没完没了。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你伶牙俐齿的时候了?”
“娘,女儿醉了。”
“我看你也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要不然怎么成天在男人堆里鬼混,正经事都给耽搁了。人家家的小姐年芳十八,求亲者踏破门槛。我们家小姐高龄二十三,无人问津。”
李夫人说的芳龄十八的小姐是她闺中密友梁夫人的爱女梁淳,梁小姐聪慧博学,八岁通《毛诗》及《列女传》,酷爱书法,一手褚体写得几可乱真,京中子弟慕其风采,求娶者络绎不绝。经常被李夫人拿来同李纤凝比较。
李纤凝撇撇嘴,表示不忿,“哪有无人问津,仇家不是有意与咱们家结亲?”
“文璨……那孩子的确说过要娶你的话,那时候大家都当他童言无忌,唯有我暗暗留心,想你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若能结成夫妻,也是一桩金玉良缘。转眼,你们都大了,他仇家迟迟不上门提亲,我揣摩着这事恐怕不谐。”
“唔……他三年前死了祖母,他祖母生前最疼他,他想为祖母守孝三年,顾不上自己事。”
“这种说辞你也信,依为娘看,他们仇家分明没打算娶你做媳妇儿,你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哪个正经人家瞧得上?仇文璨跟前又是时时地晃,是个男人也对你腻了。哪还愿意娶你?”
李纤凝见话题又转回来。转着酒杯咕哝,“他当然得娶我。我早已失身于他,他敢不对我负责!”
一语惊四座。
李含章和李衔义原本在聊朝堂上的事,闻言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望向李纤凝。李夫人更别提,眼珠瞪得溜圆,手捂着胸口,骇然失语。丫鬟仆妇乍闻此等密辛,亦惊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她们知道自家大小姐离经叛道,不是个安分的主儿,但没想到离经叛道到这种程度,还要当众宣讲出来。一般大户人家,仆人无意间听闻主人密辛,主人为防家丑外扬,必将仆人卖去千里之外。一时间,众仆妇皆为自己的前程捏把汗,
李夫人指着李纤凝,手指瑟瑟发抖,“李纤凝,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自打娘把素馨调走,我身边没人碍手碍脚,行事方便多了。”李纤凝一脸淡然。
李含章暴跳如雷,“你这孩子,你做了什么,你再给我说一次!”
李纤凝不语,仰头看她爹。
李含章痛斥道:“你还算是我们李家的女儿吗?李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千宠你万宠你,万不料宠出一个……一个……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一旦传扬出去别说你做不了人,我也别想做人了。孽障,孽障啊!”
李衔义见李含章太阳穴青筋暴起,扬起巴掌欲掴李纤凝,制止道:“爹,您先别急着发脾气,我不信妹妹会糊涂至此。纵是一时行差踏错,也不见得不可挽回。”
李纤凝双手交叉,下巴拄上去,“真不敢相信,竟然只有哥哥一人相信我的清白。”
“你说什么?”
“女儿纵算再不成气候,也生在读书知礼的人家,耳濡目染圣贤之言,受父兄教导,似那等不知廉耻之事,与荡妇无异的勾当,女儿怎么做得出来?”李纤凝一副气苦表情,“小小一个玩笑你们也当真,足见我在你们心目中下作不堪,你们有拿我当女儿吗?”
李含章李夫人被她反将一军,齐齐愣在原地。
李夫人抚了抚发簪,刹那推得一干二净,“娘几时说过不信你,不是问你来着。你也是的,这种玩笑也开得?”
李含章频频拭汗,“你看,你看,爹一时气急攻心,疏于思考。冷静下来想想,怎么可能,文璨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秉节持重,谁乱来他也不可能乱来。”
“文璨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不是你看着长大的,说来说去爹爹还是不信任我。”
“信任信任,你是爹的女儿,只要你说没有爹就信。”
“那我说有。”
“乖女儿,别吓唬爹了。”李含章给自己斟一杯酒,“爹爹自罚一杯。”
李纤凝不搭腔。
“乖女儿,原谅了爹爹罢。”李含章赔笑。
“算了,看在中秋阖家团圆的份上。不过一杯不成,要三杯!”
“你知道爹爹有饮酒烧心的毛病……”
“我不管,就三杯。”
李含章望李夫人,求助意味明显。
李夫人以手支颐,淡然回望丈夫,“喝呀。”
李衔义见母亲开口,纵是有意替父亲挡酒也只得退避三舍。
李含章皱眉强饮三杯。
李纤凝心满意足。一家人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儿子话,直到子夜时分方才散去,各自回房不提。
李纤凝没白折腾,三天后回衙署,身边多了素馨。
第7章 上弦月篇(其七)居德坊
枝条探出墙头,挂着二三枚柿子,果实处于青红之间,望久了,舌尖泛起轻微涩意。倏忽间枝叶一阵抖动,黑漆角门发出暗哑的开合声,仇璋自门后闪了出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豆紫圆领袍,领口处一圈描金仰莲纹,腰缠玉带,圆孔玉璧垂落腿间,随着走动左右摆荡。贵气不可逼视,一时之间衬得对面灰褐布衣的李纤凝与素馨暗淡无光,宛如长随。
“你知道我们去哪吗?”李纤凝发出疑问。
仇璋扫她一眼,简明扼要,“居德坊。”
李纤凝好奇心旺盛,绝对等不到县衙休沐结束,此趟急吼吼来寻他定为查案之故。仇璋早已料到。
“知道去居德坊还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当你去赴平康坊某位达官贵人的宴。”
仇璋打量李纤凝衣料,嫌弃道:“我没有这样寒酸的衣裳,也不会穿。”
李纤凝知他爱重仪容,又仰仗他手里的鱼符,只得由他。
一行三人抵达居德坊,先去拜访此间的张坊正。坊正总揽一坊之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坊中情况。仇璋开门见山出示鱼符,亮明身份,张坊正不意大节下的县衙官员还出来办公,虽是临县的县丞,也不敢怠慢。当即道:“你们说的这个秋言我记得,家住坊东石榴巷,是个顶斯文的小娘子,无奈命苦了些。”
“为何言她命苦?”李纤凝追问。
张坊正抬眸一望李纤凝,只觉这小郎君相貌过于清秀。
“是这样,大约四年前她丈夫吃了官司,被我县问斩了。没出两年,她那女儿也因病夭折。一家三口剩她一人孤孤零零,无亲无故,独撑门户,经常受一些泼皮滋扰,日子过得艰辛凄苦。”
“她丈夫吃了什么官司?”李纤凝追问。
“这个说来话长了。西边那座山几位可瞧见了?”张坊正指着西侧起伏的青峦,“那是小合山,出了金光门就是,张豫曾于此地杀人,杀完就地掩埋,不想多年后东窗事发,杀人偿命,他也跟着一道去了。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坊间着实议论了好一段日子才平息。诸位若想知道个中细节,不妨去查查县里的卷宗,一笔一划都记着呢。”
李纤凝暂且将此事按下,追问张坊正:“葛长山梁凤娘这对夫妻张坊正还有印象吗?数年前他们曾在居德坊住过。”
“实不相瞒,我们居德坊是大坊,数万坊民,一一认全绝无可能,更别提那些搬离的。阁下说的这两位实在没有印象。”
李纤凝料定梁秋二人有交集,相距必然不远,找到秋言的居所,自然牵带出梁凤娘。遂请张坊正于前方引路,前往秋言住处。
张坊正显然不知秋言在万年县所犯之事,抵达秋言居所后试图唤其出来相见,从其邻口中获悉秋言已逾一旬未归。
房门虚掩着,好似主人仅仅去邻家闲坐,随时随地欲回。但据最后一个见到她的邻居洪婆讲,那天是八月初五,天阴欲雨,她撞见秋言背着包袱出门,问她去哪,她笑称去东市,洪婆未信,谁承想自那以后再没见过她。
八月初五,李纤凝琢磨这个日子,正是她入住神仙居客店的日子,榫卯契合。
“在此之前,她可有任何异常?”
“异常……”洪婆低头寻思的当儿,另一位大娘子抢上来,她自称方大娘,据方大娘陈述,秋言在消失前一天上坟给丈夫烧过纸,“我当时还问她来着,不年不节的,烧哪门子纸,你猜她怎么回答我的?”
“怎么回答的?”
李纤凝接上话茬儿却没有得到意象中回应。一抬头,方知方大娘在对仇璋讲话,压根没搭理她。
不仅如此,街上的妇人们都出来了,围着仇璋打量个不停,直夸“相貌俊美。”“衣着金贵”“别是神仙下凡。”一些脸皮嫩的小娘子不敢上前,躲在门缝窗缝里偷看,嗤嗤笑个不住。
李纤凝愈发被她们排挤出外围,素馨扶着被挤得踉跄的李纤凝,抱怨道:“这些人也太过分了!”未等李纤凝点头附和,接着说,“小姐相貌哪点比仇公子差,打扮起来也相当齐楚嘛,她们却只盯着仇公子,眼孔浅显,只看得见他那身衣服,未识金玉在眼前。”
李纤凝扶额,眼见仇璋被围得不自在,又不好沉下脸皮训斥,请求张坊正替他解围。张坊正上前呵斥众人,一些要脸皮的默默退开了,脸皮厚的揪着张坊正打探仇璋身份,得知是邻县的县丞,豁朗朗议论开:“年纪轻轻,做了县丞,当真是文曲星下凡!”
“哪似我县的县丞,一把老骨头了,什么时候我县也出这样一位年轻尊贵的县丞。”
“县丞虽老,听闻县令正值壮年,还不到四十岁。”
“不成不成。”当中有人连连摆手,“有幸远瞻,一身白肉肥答答,像头待宰的年猪!”
众人笑开。
张坊正见她们说得不堪,岂有不出面维护县令尊仪的道理,板起面孔训了几句,收效甚微。
李纤凝找到方大娘,询问后续,被方大娘反问她在衙署担任什么官职,李纤凝胡诌了一个文吏,方大娘撇嘴,“文吏?我不和文吏说话,我要和县丞说话。”言罢,转头对着仇璋说,“那天我看秋小娘子挎了一篮纸钱出门,问她说不年不节的,烧哪门子纸钱,她回我说她丈夫给她托梦了,要钱,就这么回事。”
见仇璋神色苍渺,不由得追问:“秋小娘子犯什么事了?”
其他妇人闻声也聚集过来,纷纷询问:“是啊,秋小娘子犯什么事了?”
“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像是能惹是生非的样子。莫非给人欺负了?”
仇璋不愿对外透露案情,正想敷衍过去,谁知李纤凝骤然沉声道:“她死了。”
人群响起哗然之声,张坊正也吃了一惊,“死了?怎……怎会死了?”
“她杀害了梁凤娘,随即畏罪自裁。”李纤凝没遮没拦,将案情公之于众。
此消息不啻霹雳,人群炸开锅,嗡嗡议论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绝不可能的,也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竟有胆子杀人。一片沸腾中,李纤凝捕捉到了她想要的。
“梁凤娘,莫不是咱们坊那个梁凤娘?!”
说话的小娘子三十上下岁,肤色苍白,瘦若青竹,嗓音又尖又细。李纤凝抢到她面前,“你识得梁凤娘?”
猝不及防杵过来的男装李纤凝使小娘子讶了讶,以手掩唇,未等答言,洪婆搭腔道:“怎么不识得,那梁凤娘原是我们居德坊人,就住在巷子里头。”说罢指给李纤凝瞧。
“前些日子我回娘家探亲,在东市碰见梁凤娘,不到半个月,她竟成了黄泉下的人,世事当真难料。”先前的小娘子感慨。
“你在东市见过她?”
“可怜我热脸贴了冷屁股,她不承认她是梁凤娘,避鬼似的,我料想她发达了,偷偷跟了几步,窥得她住安邑坊,那间房也没见得有多阔气。”
“你有和秋言提到你见到梁凤娘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