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件事咱们揭过去了?”
“小蹄子,又哄我,这有什么相干?”
李纤凝知道此事急不得,慢慢劝说为佳,当下也不深说。抱着李夫人说:“今晚我和娘一起睡。”
“多大孩子了,不害臊。”
“不害臊,就粘着娘。”
第二日李纤凝没回衙,在家陪李夫人。
顾氏受了惊吓,身子不豫。李夫人请了吴医正给她把脉。李纤凝趁这个机会,把他叫去一边,给他看了七位大夫的诊籍,问他可否判断出是中毒还是单纯的疾病。
吴医正过目之后告诉她,单从症状和脉象无法判断。
略一停顿,“假如小姐怀疑是中毒,我可以为小姐推荐一人,此人专爱研究世间毒物,尤其精通花草毒理,原也在太医署任职,后因行为怪诞,被太医署除名了。现居通化门外。”
说着写下地址。
李纤凝拿到地址第二天,得了解小菲消息。
姜饼儿惨死后,姜家搬去城外居住。姜母念念不忘女儿,不出几年悒郁而亡,此后姜父去了外地做生意,据亲戚讲,生意做得极好,另娶了一房妻室,现今儿女双全,生活富足,没道理铤而走险报当年的仇。
李纤凝表示知道了。
解小菲问她是否按病逝处理,李纤凝说让她再想想。
下午,李纤凝骑马只身去了通化门外。吴医正举荐的人姓黄,李纤凝按照地址找去很容易找到了那座花草满院的民居。
主人是个精神矍铄的白头老翁,李纤凝称他黄翁,说明来意后,黄翁伸手,“把诊籍给我瞧瞧。”
趁他看诊籍的功夫,李纤凝打量这所宅院。
给人居住的房屋淹没于花海之中,四周皆是花花草草,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种类没有上千也有上百。
竹篱笆院墙上爬满了凌霄、蔷薇、飘香藤等攀援植物。
正当时令的花不多,仅有十来种,也足够热闹了,尤其院门前那两棵相对而生的夹竹桃,满树烂花,云蒸霞蔚,灼灼耀眼。极目望去,如吟赏烟霞。
“世人皆知砒霜是剧毒,殊不知普通花草之中也含有剧毒,分量得当,即可致人死命。”黄翁突然开腔,“比方说眼前这美丽的夹竹桃,就是一味剧毒。”
李纤凝吃了一惊,“夹竹桃有毒?”
“不单夹竹桃,还有常见的紫藤、飞燕草、虞美人、天仙子,君影草,只是有的毒性强有的毒性弱罢了。那毒性弱的还好,倘若遇着毒性强了,误食一朵即可取人性命。”
“天仙子……你刚刚说天仙子,它是毒花?”
“是啊,而且毒性很强。”
“强到什么地步,黄翁可否细说?”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李纤凝退开一步,“依据诊籍上的证据,黄翁瞧着可是中毒?”
黄翁继续说下去:“恶心、呕吐、面部潮红,若安中毒推论能同时造成此三种症状的有毒花草,据我所知只有天仙子、夹竹桃、君影草。”
天仙子夹竹桃李纤凝识得,君影草……“君影草是什么?”
“此花生得清雅别致,你若见过,断难忘记。它和玉竹很像,花开洁白,形似铃铛。”
花开洁白,形似铃铛。李纤凝蓦然睁大双目。
第80章 亏月篇(其九)裂蝶
毒找到了,下毒之人却是谁?
李纤凝思索了一整夜。莫非她叫两个姨娘骗过了?还是说冬儿误食了君影草?
李纤凝得不出答案。第二天解小菲来见她,告诉她庾家夫妇又来衙门了,催促尽快破案。
李纤凝默然片时,叫解小菲等她一等,回屋换了一身行头。解小菲问她去哪,她说庾家。
两人乘马车去,车厢里闲聊:
“花球种下了吗?”
“种下了。我天天浇水,盼它快快长大,开出满满一盆。”
“切记别误食了。是毒花呢。”
“咦?”
李纤凝讲了昨日黄翁处的收获。
解小菲震惊,“这么可爱的花居然有毒?庾家孩子是被这种花毒死的?不行,不能养了,回去立马连盆带花扔了。”
“好容易偷的,何苦扔了。单纯观赏也没什么。”
“不成。我怎么能送嫣儿带毒的花?”提到韩嫣,语气微顿,“那天嫣儿回家之后哭惨了……”
“什么意思,向我兴师问罪?”
“我哪敢啊!”解小菲立即表示,随即小心翼翼地说,“小杞很生气。”
“和我有关系吗?”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呗……”
李纤凝肃声道:“今后不准你同韩家丫头来往。”
“为什么?”解小菲质问,超大声。
“我不喜欢她,你想继续跟着我,就和她划清界限。”
巷口到了,李纤凝掀帘下车。
“小姐也太霸道了!”解小菲都快急哭了。
两人由巷口往里走,解小菲在李纤凝耳边叽叽呱呱商量、求情。李纤凝说:“再多说一句滚蛋。”
解小菲乖觉闭上嘴巴。忽然又开口,“咦,这不是庾家那小子吗?”
解小菲说的是庾庆,男孩手里攥着一只白纱捕蝶网,网中囚着各色蝴蝶。出了家门,一路往东去了。
“这孩子,还真是喜欢蝴蝶。”摸摸后脑勺,“小姐,我们走吧。”
李纤凝却蹑住了庾庆的脚步。
“诶,小姐你往那走干嘛,庾家在这边。”
李纤凝充耳不闻。
解小菲不明就里,只得跟上。
巷子尽头左拐十来步远,百年老松巍巍矗立,松冠如盖,亭亭撒下一片阴凉。
庾庆阴凉里盘腿坐了,继而从纱网中取出蝴蝶。当看清他下一步的动作,解小菲赫然瞪大了双眸,李纤凝亦微微变色。
庾安得报万年县公差到访,携妻出迎。未及近前,便焦声询问:“官爷,犬子那案子……”
“令郎的案子已破。毒物和凶手尽在掌握。”
“什么,真然是中毒,是谁?是谁毒害我儿?”
庾安声音惊怒到变形。
他身旁的庾娘子突然嚎啕,“我就知道,我活蹦乱跳的儿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必然有人谋害,果不其然。还能是谁,必然是那两个毒妇,你把人放走了,现今何处寻去,你赔我儿子的命,你赔我儿子的命!”
庾娘子拼命捶打庾安。庾安胸口起伏,悲伤惊怒,猛地将妻子推开,“够了,没听官爷说凶手已在掌握?”
转向李纤凝,“官爷,真是我那两个贱妾?”
“凶手且放在一边,还是先说毒物罢。”李纤凝悠悠踱步到阶前,掐下一枝君影草。拿到庾娘子面前,“听说夫人很爱此花?可知它叫什么名字?”
这种时候,对方官差还有心思谈花,庾娘子按下不悦,“这是玉竹。”
“我却听人说,它叫君影草。”
“好像是有这么个名字,我记不真切了,见它和玉竹相像,也唤作玉竹。叫君影草还是叫玉竹有什么区别,一个称呼罢了。”
“区别大了,玉竹人畜无害,君影草却含有剧毒。”
“什么?!”
听说那清新雅致的花竟然含有剧毒,庾家夫妻大惊。
“令郎正是死于君影草之毒。”
庾家夫妻双双呆住,想不通这寻常无比的花怎么就要了儿子的性命。
“是谁?是谁用这毒花害了冬儿!”
李纤凝道:“听说庾老板待亡妻之子甚差,打骂是家常便饭,这也就难怪他怀恨于心,嫉恨比他受宠的幼弟了。”
庾家夫妻再次呆住。
解小菲生怕他们听不懂,补上一刀,“是你大儿子毒死了你小儿子。”
李纤凝与解小菲一路尾随庾庆来到巷子尽头,只见他盘膝坐于松荫下,从纱网中取出蝴蝶,两只手分别捏住蝴蝶的两只翅膀,蓦地一扯,蝴蝶从中间裂开,分做两片,飘飘坠地。
不出片时,地上落了不下十几只残蝶,翅膀犹自扑动,翩翩若舞,仿佛树叶活了过来。
解小菲不料小小孩童,如此残忍,呆住了,这时醒过神来,大步抢出,“住手!那蝴蝶好端端的,没招你没惹你,你残害它作甚!”
庾庆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撕蝴蝶。
解小菲大恼,抢下纱网,放生了仅剩的三只蝴蝶。
庾庆站起身,不知发什么狂,猛踏残蝶,踏出黄黄绿绿的液体,恶心至极。片刻功夫,地上再没有蝶翼扑动了,残蝶们扁扁嵌在土里,光芒黯淡。
庾庆停下动作,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猝然于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这种笑容,解小菲毛骨悚然,“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
李纤凝查案,接触过不少变态杀手,他们多有一段悲惨的童年,生性残忍,以虐待动物为乐,随着年纪增长,普通小动物再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由此将目标转向了人。
杀人能带给他们快感,但这种快感无法持续太久,于是有了连环凶案。此刻在这个孩子身上,李纤凝嗅到了相近的气息。
她缓缓靠近,没有责备他,而是柔声询问,“为什么伤害这些蝴蝶?”
得益于她友好的态度,男孩回答了她,“好玩!”
“和杀害弟弟一样好玩吗?”
男孩愣住。
解小菲也愣住,“小姐,你说他……他是……”
李纤凝直视着庾庆的眼睛,“你怎么知道铃铛花有毒?”
庾庆想逃,李纤凝预判了他的动作,单手扣住他肩头,五指深深陷肉里,男孩吃痛,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说!”
李纤凝低吼。
男孩忽然被一种恐惧攫住,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恐惧,直觉告诉不要忤逆面前的“大哥哥”,哆哆嗦嗦开口:“我拿它喂兔子,兔子死了……”
“你喂完兔子,接着喂了弟弟?”
被“大哥哥”抓住的肩膀麻木了,庾庆心神一阵恍惚。想起那一日,冬儿来找他玩,黏着他要和他一起捉蝴蝶,他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偷偷采了几枝铃铛花,扔到冬儿面前,称只要他吃了它就和他一起玩,冬儿那个傻子,连茎带花全吃了。
后来他带着他一起捉蝴蝶,他当着他的面把蝴蝶扯成两半,他吓得哇哇大哭。他却笑了,那个蠢货。
“回答我,是不是?”
庾安复又露出那抹和年龄不相符的阴森笑容,“是。”
李纤凝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松开庾安,甚至替他整理了皱褶的衣裳,安抚他说:“没关系,你不用害怕,你只有十岁,纵算杀了人也不用偿命。快回家去吧。”
庾安愣了愣,旋即逃也似的跑开了。
“你跑?你还敢跑?”
耳边是庾安暴躁的怒吼。得知凶手是庾庆,夫妻两个已经抓着他撕打了一刻钟。偏偏孩子阴沉寡言,不哭不叫,只用一双阴森森的眸子瞪着他们。叫他们连发泄都不痛快,徒增暴怒。
“庾老板处理家事,我二人不便逗留,告辞。”李纤凝不紧不慢道。
庾安闻言一怔,“官爷如何走了,这畜生是杀人凶手,如何放任不管。”
庾娘子跪下来,“官爷要替我儿做主。”
李纤凝说:“法不责稚子,庾老板如何忘了?”
“可是这畜生,这畜生……”
“庾老板消消气,孩子做错了事,好生管教就是了。你都能出息成人,遑论他?留步。”
解小菲嫌不解气,梗着脖子喊,“这是你的福报,好好受用吧!”
庾安委顿于地。
出了庾宅,解小菲问李纤凝:“小姐,我们真不用管庾庆吗?”
“派人暗中监视庾宅,其他的不用管。”
李纤凝一连在家中住了三五日,大大安抚了李夫人的情绪。适值她外祖父七十大寿,李夫人搬回娘家小住,便把李含章的事忘到了脖子后头。
事情平地无风地过去,李纤凝照旧回衙里住。
深夜被噩梦惊醒,身上汗涔涔。一时再难入睡。靠着靠枕发呆,心想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想来想去想起来了,那封威胁信,至今没下文呢。
这倒也不足为虑,敌不动我不动。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被她忽略了,什么事呢?望了望身旁的空位,恍然大悟,韩杞还在和她怄气呢。
今天班房里问过了,他晚上值夜,想到此处,李纤凝披上衣服,提着一支灯笼出门了。
夜风袅袅,吹在她身上,衣带飘飘,衬得她人也袅袅。
行至军器库附近,遇上一队执勤衙役,“小姐这么晚了还出来视察,您瞧好了,我们可没偷懒。”
“算你们乖觉。”李纤凝盈盈一笑,往班房行去。
刚轮完值,韩杞解小菲歇在里面,两个人闲聊,看见李纤凝进来,解小菲笑道:“小姐,班房里就我和小杞两个,你不用查,我没喝酒也没赌钱。”
李纤凝不答,春眸盈盈望定韩杞。
解小菲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借口尿遁。
韩杞被她看的不自在,“小姐有吩咐?”
“怎么不叫阿姐了?”李纤凝手捏灯竿,坐他身旁。
韩杞起身,“小人哪有资格唤您阿姐。”
“唤了多少次了,现在才说没资格,晚了吧?”
韩杞不理她。
李纤凝忽然拉他手。
韩杞惊慌抽手,“小心给人看见。”
李纤凝笑,“你随我来。”
“去哪儿?”
“随我来就是了。”
李纤凝前方打头,韩杞知她脾气,怕她不依不饶,生出事端,顺从跟上。
李纤凝知道巡逻路线,故意避着值夜公人走。
韩杞见是去内宅的路,脚步有些迟缓。他不想去,她的屋子像妖窟,而她是会妖术的妖,他进去以后全不由自己,醉沉于石榴裙下,任她宰割。
他讨厌那样的自己。
谁知李纤凝竟在县丞房前停下了。她傍晚路过,听到仇璋和周县丞说北窗坏了,锁不上,明天请木匠来修。
李纤凝抓住疏漏,逾窗而入。招手唤韩杞,“进来呀。”
“小姐,你这是……?”韩杞惊惶不安。
“先进来再说。”
韩杞进来后,李纤凝收拾掉长案上的杂物,熄了灯,以免给人察觉。接着主动坐到案上,宽衣解带。
韩杞人傻了。
李纤凝抓住他腰间革带,将他拉向自己,“时辰有限,傻愣着干嘛?”
“这是仇县丞的书案……”
“我知道,我老早就想这么做了。”她双手撑在案上,笑靥浅浅。
韩杞低骂一声,又给她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