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喝说:“他窃了寺里的圣水。”
“圣水?”仇璋说,“那就是水咯。”
咄喝听到仇璋把他们大秦氏的圣水和普通水相提并论,忿然作色。陈坊正赶紧接过话头,“仇县丞有所不知,圣水不同于普通水,圣水是经过主教加持过的水。我这么说您也许听不懂,我举个例子,开光您听说过吧,主教将普通水加持成圣水,相当于高僧给器物开光。普通水经过主教加持,拥有了净化和祝福之力,是为圣水。”
仇璋下句话没把咄喝鼻子气歪了,“说来说去不还是水么。”
陈坊正笑呵呵道:“咱们先不论这个,仇县丞只需知道圣水珍贵,且不易得。朱滕盗圣水,比盗金盗银还严重。”
仇璋轻蔑一笑。
陈坊正接着说:“蒯武侯也是景教的信徒,脾气急,听说朱滕盗了圣水,没按捺住火气,失手杀了人。我们主教不忍他身陷囹圄,特命我等替他化解。说起来这件事可大可小,仇县丞何不结个善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交个朋友。”
没等仇璋答复,李纤凝走了进来。余光一扫,认出了胡僧耳朵上镶珍珠金耳环,知道是昨个儿长安县见到的那位。
李纤凝附到仇璋耳边耳语数句。
陈坊正和咄喝兀自纳闷,不知两人嘀咕啥,仇璋忽然站起来:“请吧两位。”
“仇县丞这是……”
“本县今晨于东市发现一具男尸,身上携带十字,系景教教徒,身份尚不明确。两位既是景教人士,何妨随我去看看,指不定是相识。”
咄喝和陈坊正相顾愕然。
李纤凝着意观察他们两个,发现那个叫咄喝的胡僧愕然中带有几许惊慌。大步当先,甚至走在了仇璋前头,似乎很想见一探究竟。
到了停尸房,见到停尸床上的尸体,更加愣住,久久说不出话。
陈坊正仅是惊讶而已,“哎呀呀,这人……这个人怎么被捅了这么多刀,真是凄惨。不知系何人所为,真该拉出去凌迟了。”
仇璋道:“二位认得吗?”
陈坊正摇头,“不认得,但是听仇县丞方才说他是教友,不知哪个级别,若到了金莲一级,寺里有登记造册……”
“陈坊正!”
陈坊正话说一半,咄喝猛地一吼。
陈坊民一哆嗦,“怎么……怎么……”
李纤凝看出咄喝存意阻止陈坊正说话,和仇璋交换了眼色,仇璋道:“太好了,死者正是金莲教徒,既然寺里有登记造册,查起来方便多了。”
当即欲和他二人回去取名册,陈坊正趁机道:“那蒯刚的事……”
“一码归一码,先取名册要紧。”
陈坊正颇有偷鸡不成蚀把米之感,指望咄喝说点什么,关键时刻他却蔫了。哪知咄喝现在心事重重,全然顾及不到蒯刚了。
仇璋和他们离开后,解小菲回来报,他仔细盘问了附近坊民。街两侧是食肆酒店,晚上往往铺门一关即家去,只有少数店铺及朝食铺子的主人家会宿在店里。
据那少数的几户人家反应,大约在丑时左右,他们听到外面有奇怪响动,犬还吠了几声,后来又安静了。
棺材那么大的物件,不可能凭空出现。对方当晚必潜伏于东市。解小菲遂又问他们这两天可曾看到哪家商铺有运入棺材,众人皆说没看见。解小菲转而去查棺材铺,经查,隔壁的吴记棺材铺于昨晚失窃一口棺材,黑漆,柳木制。解小菲带着吴老板认棺材,吴老板一眼认出盛殓死者的棺材是他棺材铺里失窃那口。
就地盗棺,印证了李纤凝先前的猜测,尸体和抛尸之人就藏在东市。当即吩咐解小菲挨家挨户,一丝不苟地查。
解小菲领命去了。
这头衙役又来回禀,朱滕的双亲和妻子来了,问能不能把尸体领走。五月天气热,尸体不易存放,李纤凝允了。朱滕的父母妻子又好一顿跟她哭诉,哀求她严惩杀人凶手,不能叫他们的儿子丈夫白白死了。李纤凝无法承诺什么,安抚几句,将人打发走了。
却有一娇小娘子,泪盈盈的不敢上前。
李纤凝问她,“你是谁,来衙门有事?”
小娘子说她来找自己的丈夫。
“丈夫?谁是你丈夫?”
小娘子回她的丈夫叫丁酉春,和朱滕是邻居也是朋友,十四日晌午两人一道出去,如今朱滕死了,而她的丈夫却下落不明。
“你那丈夫没和你说去哪?”
小娘子抹泪,“他只说次日回。”
“他可是景教信徒?”
“是啊,他和朱兄弟都是。”
李纤凝猛然想起口供里朱滕的遗言,“救我……兄弟……”他不是在向大理寺差役求救,而是说“救我兄弟”,他要他们救丁酉春。
当夜潜入大秦寺的不单单是朱滕,还有丁酉春。
那么丁酉春现在是死是活?
大秦寺的胡僧为何对此全然不提,刻意模糊他的存在?
第85章 圆月篇(其四)鱼脍
李纤凝叫上韩杞,骑上两匹快马,不多时即飞抵长安县衙廨。
面见魏斯年,说明缘由,魏斯年也吃了一惊,“两个人?不对呀,武侯和大秦寺的胡僧谁也没提朱滕有同伙。”
思忖片刻,“也怪我,问的不够仔细。这样,我把当晚参与追捕的武侯叫来,再细细审问一遍,李小姐意下如何?”
“再好不过。”
衙役们去传唤武侯的当儿,李纤凝同魏斯年讲起了今晨东市发现的尸体。魏斯年听说尸体装在棺材里大喇喇摆在街上,大感好奇,细问了尸体情状。李纤凝事无巨细说了。
魏县令听到尸体身上有九个整齐排列的伤口,手中握有一枚金莲十字,神情猝然凝重。李纤凝察觉他神态有异,不待相问,那头武侯们已经来了。暂且按下心中疑惑,盘问武侯。
当时参与追捕的武侯共计八人,去掉蒯刚,还剩七人,魏斯年叫来了衙里的唐主薄,分别盘问七人。
李纤凝分到两个。
李纤凝叫他们讲讲事发当时的情形,他们说:“当时追到大理寺附近……”李纤凝赶紧命他们打住,“从发现发现盗贼踪迹说起。”
“发现盗贼踪迹……”当中有个瘦高个子武侯咕哝了两遍,接着说,“那晚我们巡逻到大秦寺附近,听到寺里面有动静,蒯头领进去交涉了一番,听说闹贼,带我们进去捉贼,围追堵截了半天,其中一个贼却翻墙出去了,我们也跟着追了出去,就有了大理寺一幕。”
“你说其中一个贼,敢是还有另一个贼?”
“应该是吧。”武侯挠头。
“什么叫应该是吧,多少贼你们不确定?”
“当时太乱了,天色又昏暗。我只听见有人和我们蒯头领说‘你们去追逃走那个’,当时寺里的僧人没追出去,我们离开之后还能听到寺里有吵嚷,料想是两个贼。”
李纤凝又问他的同伴,同伴却说他没注意有人和蒯刚说话,不过他们离开之后寺里依旧吵嚷确有其事。
李纤凝出来后,和魏县令唐主薄对了口供,据口供所示,朱滕确实还有同伙,极有可能就是他的邻居兼好友丁酉春。
“当务之急是明确丁酉春的下落,他是陷在大秦寺,还是逃了出来。”
“朱滕拼命躲避武侯,说明他当时已意识到有性命之忧。丁酉春倘若落入大秦寺,恐怕恐怕凶多吉少。前去质问非但得不到任何真相,反而会打草惊蛇。依我看不如这样。”魏斯年说,“我派几个做事精细的公人在大秦寺附近监视,另派人伪装成教徒入寺寻找线索。”
“依魏县令所言,先这么办罢。”
魏斯年交待下去,打发走了唐主薄。重拾方才话题。
“方才李小姐提及贵县的命案,令我想起一桩本县的旧案。”
“什么旧案?”
“李小姐请随我来。”
李纤凝随着魏斯年来到户房,进入放置卷宗的房间,魏斯年翻找好会儿功夫,翻出一卷四年前的卷宗。吹干净浮灰,交到李纤凝手上,“李小姐请过目。”
李纤凝找个位置坐下,迅速浏览翻阅,很快一个个关键词划过脑海,棺材……整齐排列的伤口……十字……李纤凝惊呼,“贵县四年前发生过一起相似的案子?”
魏斯年沉重点头,“当时我还是县丞,早上接到通报,西市莫名其妙出现一口棺材。长安县不及万年县民风大胆,当我带人赶过去时棺材还是完完整整,未被打开。我担心引起扰乱,未原地开棺,而是命人将棺材抬回衙里,回到衙里开棺,棺中赫然躺着一具尸首,衣着整齐,发髻一丝不苟,浑似睡熟。双手交叠胸前,同样握着一枚十字,不过不是金莲,而是银莲。仵作解开他的衣裳检查,哪承想上半身竟然整齐排列着七道伤痕,胸前四道,腹部三道,数目和李小姐描述的有出入,其他情形不变,凶器也是来自宽约一寸的刀具,伤口深浅不一,且经过仔细清晰,未留下点滴血迹。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之内。后来有棺材铺老板找上门,说他们棺材铺丢似一口棺材,听人说衙门于街上收走一口,特来辨认。一辨之下正是其所丢失,这点又和贵县如出一辙。”
“当时这案子没破?”
魏斯年叹息摇头,“仅查出死者是个叫周久的商人,其他一无所获。”
“魏县令当时是否怀疑过景教?”
“我曾去大秦寺盘问过那里的胡僧,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后来又从周久的身边人入手查起,也没有任何收获,时间一久,这件案子积压下来,成了悬案,至今未决。”
“而今又发生了类似的案子,说什么也不像巧合。”李纤凝抱起卷宗,“魏县令,卷宗我可否带走?”
魏斯年叫来户房主事走借阅流程。
从县衙出来,李纤凝思绪杂乱,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长安县四年前竟发生了类似的案子,莫非又是一桩连环凶杀案。凶手遗棺于市,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引人瞩目吗?
李纤凝思索入神,全没留意前方有根柱子,一头撞上去,触感柔软异常。抬头一看,原来是韩杞的手垫在了上面。
“回衙吗?”
“不,去趟大秦寺,看看文璨那头进展顺不顺利。”
两人抵达大秦寺,正逢仇璋从寺里头出来。
“怎么样,拿到了吗?”
仇璋将一本册子抛来,李纤凝翻开,看墨迹是现誊的。道声幸苦。
“请吃饭吧,晌午了。”
李纤凝仰头看日头,可不是晌午了,而她早饭还没用。心事被占满,倒也不觉饥饿。经他提醒,方觉肚里空的厉害。当下道:“就近去西市吃,仇县丞想吃什么?”
“听说西市有间杏花楼不错。”
“狮子大开口。”
“不请算了。”
“请请请,仇大人请。”
李纤凝拉上韩杞,一起去杏花楼。到了杏花楼下,韩杞说:“小姐和仇县丞上去吧,我就不去了。”
“你不吃饭吗?”李纤凝问。
“我在下面随便用些。”
“不愿意吃我买的饭?”
“没有……”
“李小姐请你吃饭你可以拒绝,姐姐请你不许你拒绝。”
趁着韩杞愣神,把人拉了进去。
进了雅间坐定,仇璋可不跟她客气,噼里啪啦点了一堆。等他点完,李纤凝拿过食单,问韩杞,“你想吃什么?”
“仇县丞已经点很多了。”
“他点他的,咱们点咱们的。”
“吃不完的。”
“吃不完就浪费。”
韩杞点了两样,抱螺酥和玉露团,全是李纤凝爱吃的甜食。
席上,李纤凝和仇璋彼此交换信息。仇璋得知长安县四年前竟也发生过相似的案子,亦认为此案绝不简单,没准真应了李纤凝的话,是个大案。
“上午在县衙,那个叫咄喝的胡僧,见了尸体之后,神色古怪。”
“离开县衙后,他心事重重,后来到了大秦寺,他立即去见了主教吉和。据此看,确不同寻常。派人监视?”
“魏县令那头派人了,咱们且等消息。”
仇璋喜食鱼脍,光鱼脍点了四五样、银丝脍、红丝水晶脍、鲜虾脍、三珍脍等。兼有各种口味蘸料,什么梅子酱,芥酱,八和齑,橘蒜酱。有甜有酸有辣有咸。
韩杞面对五花八门的鱼脍和蘸料无所适从,李纤凝拈起一只白瓷碟,舀了一勺八和齑放入碟中,端到韩杞面前,接着给他挟了一箸鲈鱼脍。叫他蘸着吃。
八和齑由蒜、姜、盐、橘皮、白梅、熟粟肉、粳米饭、七种料制成,色泽金黄,又称金齑,配上薄透晶莹的鲈鱼脍,便是大名鼎鼎的金齑玉脍。
看到韩杞咽下,“口味还合适吗?”
韩杞说不好合适不合适,点了点头。
“再尝尝芥酱。”
韩杞蘸芥酱吃了一片,呛的直咳。
李纤凝递茶给他,“我最不喜欢蘸芥酱。”
“最不喜欢蘸芥酱,最喜欢蘸什么?”韩杞喝了口茶,咳声略止。
“这个。”李纤凝知道仇璋不喜欢橘蒜酱,直接整碗端给韩杞。
韩杞蘸橘蒜酱吃了一片银丝脍,悄悄在李纤凝耳边说:“我也最喜欢这个。”
仇璋坐对面,看他们两个情浓意洽,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
“朱滕这桩案子,未知和棺材案是否存在关联,按照棺中死者的死亡时间来算,二者死于同一天。还有那十字,怎么就那么巧,都和景教扯上关系了?”
“丁酉春是个突破口,先找到他再说。蒯刚也不能一直关着没个说法。”
“那小子证词有问题,回去你再审审。”
“不用刑怕是审不出来什么,依我之见,先将人放了,放长线钓大鱼。”
“也不能放的太轻易。”
“我有个主意,你听听。”
李纤凝静待下文。
“他当街杀人,按律处以死刑,念他几次三番喝止过朱滕,朱滕充耳不闻,执意拒捕,蒯刚因此激愤杀人,罪减一等,判流行,附带可赎铜。你认为如何?”
赎铜即交纳铜钱抵消过失。
李纤凝说:“仇大人做事圆滑,就这么办吧。”
饭毕,三人一道回万年县。李纤凝放不下解小菲那头,转去东市问他的进展,解小菲说有点眉目了,叫李纤凝再给他点时间。
李纤凝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了句不相干的,“媳妇儿找着了吗?”
“媳妇儿?”
“你不是说要娶媳妇儿?”
提起这个解小菲眉飞色舞,“快了!”
“意思是有小娘子愿意嫁你了?”
“是啊,只等一周年期满,我们就可以成亲啦!”
“什么一周年?”
“她丈夫去世一周年啊。未满周年她怕左邻右舍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