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丫头听见这话唬的一跳,扑啦啦跪倒,“小姐,奴婢们哪里做错了您和奴婢们说,这样赶出去了,您叫奴婢们以后怎么做人。”
哭成一片。
李纤凝吼道:“樱烛呢,死哪去了,也领赏去了?”
樱烛也是李纤凝房里的大丫头。李纤凝吼完,一个红裙丫鬟不紧不慢打外头进来。
丫头们拉着她的裙摆哀求,“樱烛姐姐,你帮我们跟小姐求求情,我们不想出去。”
樱烛道:“要不留在院子里,不叫她们进屋伺候就是了。”
“随便你,以后屋子里只留你和素馨两个。”
从端茶倒水叠衣铺床的近身丫头,到外头的粗使丫头,身份骤降,好歹没出这道门,丫头们也不算太难过。
李纤凝起身,叫樱烛重新整理了妆容,过前院看了看。合院仆人皆领到赏钱,喜滋滋的。李纤凝去看院子里的聘礼,共计有十六抬,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应有尽有。
聘礼皆用红布裹着,满目琳琅,鲜红惹眼,李纤凝走过一抬又一抬,眼前浮现的是她和仇璋的一年又一年。
仇侍中大堂里与李含章相谈甚欢,仇璋百无聊赖,目光投向院子。恍惚看到了李纤凝,眨眨眼,叫眼珠更清明一些,再次看去,还是她。
她在十六抬聘礼之间穿梭,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抚弄抚弄身旁的丝绸玉器。
仇璋目光追随着她,心痛一丝丝蔓延。如何能想象,他来到她家里提亲,娶的竟不是她。
那天她走后,他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拿出首饰匣,一件一件翻看曾经送给她的礼物,每一件都是他弥足珍贵的回忆,是他千呼万唤不能回到的曾经。天亮后,他将木匣封存,决意不再回顾。他顺理成章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准备迎娶韩嫣。
她不嫁他,娶谁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视线里的李纤凝忽然手捂胸口,弯下背脊,难受地呕吐。
仇璋一个箭步冲出去。
“阿凝!”
他来到她身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贤侄女这是怎么了?”仇侍中和李含章也跟了出来。看到聘礼上的秽物,仇侍中面色不太好。
李纤凝也怪不好意思的,人家大喜日子,她偏要出来扫兴。又不想赔礼,干脆软软倒下来,“我不行了,中暑了,快扶我回房。”
仇璋想扶,早有丫鬟先他一步扶住李纤凝,搀着回房了。
李含章叫婆子清走秽物,笑呵呵道:“润达兄里面请,咱们回去接着聊。”
“不叨扰了,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有的是时间聊。”
仇侍中告辞而去,走出两步发现儿子还站在原地,咳了两声。
仇璋失魂落魄跟上。
李夫人在厅里陪仇侍中坐了一会儿,实在不爱听他说话,借口身体不适回房,留下李含章招待他。听说女儿中暑了,特特赶来看女儿。
李纤凝休息片时,恶心感渐消。和母亲坐着说了会儿话。素馨拎着药回来,外面四喜问了一嗓子,“什么药,还要素馨姐姐亲自去买?”
屋里头李夫人听见了,以为是祛暑气的药,喊道:“赶紧煎上。”
素馨搞不清状况,还道是李纤凝和李夫人交待了,底下小丫头机灵,接过去,“素馨姐姐歇歇,药我们来煎。”
素馨进来见过夫人,默默侍立。
李夫人瞧着屋子素静,问道:“屋里怎么就剩素馨樱烛两个了?四个喜呢?”
李纤凝说:“人多瞅着眼花,赶到外面去了。”
李夫人一指头戳在她头上,“瞧你这没福气的样儿,别人想这么多人伺候还想不着呢。”
李纤凝笑笑,没反驳。李夫人捧起她的脸上,“脸色这么差,怎么搞的?”
素馨心道怀孕忧思脸色能不差么,心里头着急小姐到底和夫人摊牌没摊牌,听着话音怎么不像是和盘托出的样子。
一会儿药煎好了,双喜端进来。李夫人说:“赶紧喝了,祛祛暑气。”
素馨这才知道误会了,一个劲儿地给李纤凝递眼色。
李纤凝说:“怪热的,谁要喝它。”
李夫人说:“你别看它热,药性是凉的。凉了喝反而不好。”
李纤凝推拒,“就叫太阳光晃了一下,哪里真中暑了。我不喝。”
“不喝算了。”李夫人说,“秋老虎更毒,我这一趟走下来,头也晕,流了不少汗,想是中暑的前兆,给我喝。”
李夫人待要去拿,素馨劈手夺过来。
“你这丫头,反了天了。”
素馨僵笑,“夫人,药不是混喝的,再喝出病来。”
“一碗祛暑汤如何就喝出病了,拿来。”
李纤凝说:“娘,你抢我药作甚,晾晾我待会儿还要喝。”
“你这孩子,一碗药也舍不得给娘喝。我不喝你也不说想喝。”
“娘你去嫂子房里坐坐,女儿困了。”
李夫人起身跟贴身丫鬟连翘说:“走吧,大小姐不欢迎咱们。”
“都是夫人宠出来的。”
“以后不宠她了,哼。”
李纤凝扒着床沿说:“娘,晚上我过去请安。”
直到李夫人扶着侍女的手臂走出了二门,李纤凝方收起笑容。
素馨端着药上前,“小姐,这药……”
“放几上罢。”
素馨心情复杂地放下药碗。
“你们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素馨樱烛对视一眼,默默退下。素馨不放心,回头嘱咐,“小姐,您千万三思。”
李纤凝摆摆手。素馨叹息着去了。
等到室内安静了,李纤凝趿鞋下床,跪坐到几前。黑沉沉的药汁映着她憔悴的影子,轻轻端起,涟漪扩散,影子又不见了。
药碗凑到唇边,被苦意一熏,口中作呕。
缓了片时,不适渐消,李纤凝再次端起药碗。
手悬在空中,兀自酝酿好半晌,方才缓慢地、缓慢地凑近。
药已放晾,贴近唇边,有种诡异的腥气,令李纤凝一下子联想到被她打掉的两个胎儿,胎儿落下的当天,围绕着她的,也是这种腥气。
她忽然喘不上来气,不得已张大口呼吸。
药碗放回原位。
情绪平定了,李纤凝看着它,颤着手端起。
深吸一口气,预备一饮而尽。
“姑姑。”
李灰抱猫走进来。
大黄猫乖巧得紧,被李灰抱在怀里,不挣不动,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又抱猫,字练没练?书读没读?”
“字练了,书读了。祖母叫我出来玩。”
“祖母净惯着你。”
李灰在李纤凝身边坐下,黄猫放在腿上,猫儿竟不跑,乖乖蜷他腿上。
李纤凝看小侄子身上全是猫毛,直叹气。
“姑姑。”李灰喊,“我听说仇阿叔要娶新来的那位姑姑了,他为什么不娶你,难道新来的姑姑比你好。”
“新来的姑姑没我好,是我不要他。”
“你为什么不要仇阿叔,仇阿叔多好啊。”
“好什么好。”李纤凝咕哝。
“姑姑,你喝的什么?”李灰看向几上黑糊糊的“墨汁”。
“喝药。”
“姑姑病了?”
“姑姑……”李纤凝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
“姑姑,你陪灰儿出去玩好不好?”
“灰灰想玩什么?”
“玩琉璃珠子。”
“姑姑小时候也喜欢玩琉璃珠子。”李纤凝看着侄子天真无邪的模样,忍不住掐了掐他白里泛红的脸蛋。
“姑姑!”李灰惊呼,“你怎么哭了?”
李纤凝讶然,往脸上摸去,左脸干爽的,摸到右脸一片湿迹。
“呃……许是进飞虫了,不打紧。”
“我给姑姑吹吹。”李灰自告奋勇,黄猫放到一边,膝行过来给李纤凝吹眼睛。他的一只小手搭在李纤凝肩膀上,另一只小手扒开李纤凝眼睑。
小侄子柔软的身体近在眼前,贴着她的身体,李纤凝心神一阵恍惚,甚至忘记了他的那只手刚刚抱过猫。
她忽然抱住李灰,他是她侄子,可她实在很少和他亲昵。
“姑姑……”李灰不明白姑姑为什么突然抱他,抱的紧紧的,叫他喘不过气。他还惦记着给她找虫子。
孩子的身体小小软软,骨骼纤细,大约草地上滚过,身上有一股青草味。李纤凝闻着那股青草味,忽然很舒心很安定。
少顷,李纤凝收拾好情绪,放开李灰,“走吧,姑姑陪灰灰玩琉璃珠子。”
李灰指着药碗问:“姑姑不喝药了吗?”
李纤凝道:“落上猫毛,没法儿喝了。”
李灰一只手被李纤凝拉着,一只手抱着黄猫,不断扭头看,猫毛,没有啊……
第107章 圆月篇(二十六)璧玉合
仇璋收到李纤凝的手书,约他去幽兰坊相见。他实在想不通见面的理由,琢磨来琢磨去也只有案子上的事。
莫非大秦寺一案有进展了?
想到此处,他立刻赶赴幽兰坊。
李纤凝坐在花露房间,花露偎于她身旁,吃栗子糕。糕点撑起她的腮帮,松鼠一样可爱。
“以后我可能没办法常过来了。”
“那我去看阿凝。”花露天真不知忧愁。
“来我身边怎么样?”李纤凝说,“我为你赎身。”
花露眼前一亮,抱住李纤凝又贴又蹭,“好呀好呀,再没有什么比和阿凝在一起,天天看到阿凝更开心的事了。”
仇璋走进来便看到她们搂抱在一起的一幕,怔了怔。
花露回到自己的座位,乖乖坐好。
李纤凝手一抬,示意仇璋,“坐。”
刚坐稳当,当头一道焦雷劈下来。
“我怀孕了。”
仇璋懵了,花露傻了。两个人四双眼睛诧诧望向李纤凝。
不啻天降洪水,仇璋的脑袋被冲刷的混混沌沌,几次试图开口讲话,思绪繁杂,字不成句,愣是不知道说什么。手撑在太阳穴附近,极力消化。
他久久不表态,急得花露忍不住提醒,“阿凝说她怀孕了。”
仇璋再抬眼,双目赤红,情绪找到出路,出口便是冷嘲热讽,“怀孕了就打掉,你不是轻车熟路了么,有必要告诉我吗?”
花露震惊地看着仇璋。
李纤凝眉目冷静,“我不能再打胎了,打了这一胎,以后不易受孕,纵然怀上了也会流掉。这一胎胎象也不是很稳,需经常吃安胎药。”
“和我有关系吗?”
冷酷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
花露愤怒道:“怎么没有关系,阿凝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那天你欺负了阿凝,大家都看到了,你怎么能赖账?”
激愤之下,花露眼角沁出了泪珠,腮帮子比之方才更鼓了,气鼓鼓。
“哼,谁欺负得了她,你不妨问问她,和几个男人睡过,她敢确信孩子是我的吗?”
花露眨眨眼睛,眼睛更湿了,回头看李纤凝。
李纤凝目光坚毅,语气笃定,“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你得娶我。”
“李纤凝!”仇璋勃然大怒,“我刚刚定了亲,你现在叫我娶你?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定了亲可以再退,我的孩子没法退。”
“你就瞧不得我好是么,瞧不得我过安稳日子,一再的兴风作浪。半个月前我问你愿不愿嫁给我,你不愿意,现在我定了亲,你携腹中胎儿相逼。凭什么你要怎样就怎样,你以为我会顺着你惯着你,李纤凝我告诉你我不会退亲,我不会娶你,我恨你!”
仇璋眼睑周围通红,颈上血管凸起,可见愤怒到了极点。
李纤凝还是很冷静,“我决意生下孩子,你不肯负责任,我只好去见仇侍中。”
仇璋一巴掌抽在李纤凝脸上,“你打掉我两个孩子,你有给过我负责任的机会么,如今怀了不知是谁的孽种,进退两难,倒想起我来了。”
话音方落,自己脸上也挨了一巴掌。
花露簌簌发抖,“不准……不准你和阿凝动手。”害怕仇璋还手,身子直往后躲。
仇璋转开头,泪洒案几,“露露,出去。”
花露不动,看李纤凝。李纤凝说:“去吧,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
花露捏紧纨扇,尽管害怕的不行,还是做出凶巴巴的表情警告仇璋,“你不准再打阿凝了,你、你再打她,我招呼姐妹们来打你!”
房门一开一合,房间里只剩下仇李二人。
仇璋默然静坐,眼睑通红。李纤凝挪过去,默默递过一方手帕。
仇璋接过帕子擦眼睛,“细想每次情绪激动都是因为你,你真是能轻而易举挑动我的情绪。”
看她脸上指痕鲜明,捧起来,“疼吗?”
李纤凝点头。
仇璋吻了吻。
“同意退亲了?”
“从你说出你有身孕的那一刻我已下定决心,决意退亲。”
“同意还讲那些狠心薄情的话。”
“我总得出一出胸中恶气。”
“出够了没,没出够还有一只脸给你打。”
李纤凝送上另一侧脸,仇璋亲了亲,人搂入怀中,“早就想打你了,总算给我逮着机会。打一次气消,打第二次要心疼。”
李纤凝笑,“我这样可恨?”
“可恨死了。”
“既这样,以后随便你打,不用找理由。”
“不行,得师出有名。”手抚上李纤凝肚子,“你说是男孩女孩?”
“不是男孩就是女孩。”
“也许是龙凤胎。”
“想得美。”
一阵沉默。
“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退亲。”
“先同我爹娘讲,我娘肯定同意,我爹听我娘的,绝了退路,再同你爹讲,你爹不同意也得同意。”
“法子是好,须知我不仅需要退亲,还得改聘你,退亲容易,叫我爹同意改聘你难。”
“我怀了你的孩子,他敢不同意。”
“我不打算将你怀孕一事告知他,我爹一辈子方正持重,视礼法如性命,得知你我私通,珠胎暗结,即便同意你过门,对你这个儿媳也会有成见,往后咱们的孩子必然不得他垂青。”
“你爹方正持重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儿子。”李纤凝躺他怀里,薅他头发玩。
“你别闹。”
只听李纤凝笑说:“谁和你私通,谁和你珠胎暗结,分明是你强暴我。”
“你怕不是想叫我爹打死我。”
“我爹我娘那头我需说,肚子一天天大,瞒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