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所有都清晰了,有了颜色的林子,是微微带着清新混杂着吊诡的气息。
明火转身对他们招手:“这里有个没命的,你们不想看看吗?”
就在破晓光线中,梨花裴英邵看到了那亡者。
这人头在泉水池子外面,身子完全浸泡在泉水石边沿内,死相奇特。
乍看是完好的躯体,梨花近看就被那副惊悚残样吓住了,这哪里还能有法子活下来呀!
脸部是完整的,头顶没有发,头颅整个顶端是动用医术切割过的,顶部大约一个小儿巴掌大的洞,里面被钉上了好几个翠玉镶嵌的白银A。
远看,会以为那是头发与装饰头发的饰品,现在看来就是为了装饰头顶骨被人观赏的,但可惜成就未达成,人先衰亡。
除了头顶的发丝甚至头皮都被刀刮的干净以外,仔细看,还从亡者耳朵内看到很小的一株桑树苗,翻看四肢和各处发现,这具躯体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的,泉水岸边那些红色,白色的属于亡者的脑浆脑血也已顺着边沿淌进去泉水池子中央。
这令人哆嗦的破晓带来的冷凉,让人鼻子眼睛都跟着像被水浸过,泉水池子中央那些水草又成了别样,刚才分成两篷,现在成了一队的舞女随风翩翩起舞,带出泉水池子畔腥膻浑浊的味道。
先是裴英邵,后是梨花,他们都胃肠难受到跑开了去,太受不了那种凄惨的,令人发指的属于人的死后状态。
林子里有了光之后,泉水边沿那颗白银钉子镶嵌翠玉的头颅,看在明火眼里平淡冷漠,裴英邵伸手捂着梨花的眼睛。
他征战多年,是见过太多了,梨花慢慢从视觉连同胃肠的不适当中缓和过来,在这过程中,她觉得她似乎不适合吃玄门这碗饭。
怎能把人家的头颅切了盖子,还往里钉上白银镶嵌翠玉的小指粗的几根条,这是什么构想和做法啊?她扶着树干好一会儿,都不能平复心绪。
这泉水池子,这个亡者奇异的头颅,她真的不能立刻忘记,现在,就连壮胆子过来寻觅一件身上的遗物,看看能否进去意识当中,这都暂时不敢想。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个的吗?”明火这时候还带着讥诮的笑:“这不是才刚断气儿的,可我也是两个时辰前看到的呢!”明火斜倚在老树的躯干上,显得对此事并不感到惊讶。
“两个时辰前你就来了这里?”梨花心想,她那时候还睡在外间,而裴英邵似乎就没怎么睡呢。
明火看着梨花,又故意不看裴英邵,那深情分明是很吃味,她一个平时独自行走在暗黑边界的玄门弟子,怎么忽然就多了个男人在身边呢?
这才分开多久啊,就开始对别人青睐,还信任地带着出来一起查询案子了?你们在那内院的窗扇内聊着轻声细语的话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对着裴英邵很明显翻个白眼,嘴唇唏嘘两声表示不屑。
“明火,你什么意思?你烦什么白眼啊!”梨花举起双剑就要左右攻击明火的前胸。
裴英邵见状,过来就拉住她:“这会儿我们还在这槐树林子里呢,看人这么遭罪在生前,咱们快别吵了!”
裴英邵一说话,梨花心里好受了很多,收回双剑还是不敢看失去手筋脚筋的亡者。
看手法像是行医的人,但看头颅的切割方式又觉得不对,人类还不能这般的能耐与想法。
第40章 燕若九春【7】
既然遇上了,即使是这么凄惨可怜的死法,梨花也没理由不管不顾的,她就把整理尸体这事儿当成是她应该做的。
“……你,刚才那样儿,我看你还是甭管这个了。”裴英邵特意扫一眼明火,想着别让梨花插手这亡者的身子。
明火还站在粗大树干那儿,两手抱臂,眼神冷漠,他并没看到裴英邵对他一个扫视。
“来吧,就你我。”
梨花手里抓了几片手掌大的款冬花叶子,先遮住亡者头部和裴英邵一同将尸身抬出泉水池,放在地上,清理出干树枝再铺上款冬花叶子,正好这叶子的苦香味也将脑髓脑血的味道掩去一些。
你能想到一个人被切开头顶盖,装上那白银镶嵌翠玉的玩意儿,不知道是装饰还是别有用途,显然要他命的是最后脑髓被取了。
为何要将一个人这样折磨?是胁迫还是自愿的都很难说,装饰了白银镶嵌翠玉垂到头部是一种美感的追求吗?应该不是的。但也很难说,这世间奇异的事情无奇不有。
既然贪图一种奇特的美感,为何要将双手与双脚又挑了筋?是因为头颅装饰了白银翠玉,这种做法获得了什么让人眼馋的财富吧。
这嫉妒,贪婪就是要人命的引子,好比那毒药一样粉碎了人们的良知。
梨花到此刻还是心生悲悯,她动手差不多把那泉水池子外面生长的大叶子款冬花都给拔光了。
就是为了给这苦命的亡者,一个遮蔽身子的仪式,尸体的样子看起来不那么难看,以至于不会吓走这里经过的人。
一个半时辰前,走进来这林子深处,走的很谨慎,现在有了光线就走的快,也走的顺了。
裴英邵并肩与梨花前行,明火望着他们的背影深思着。
他遇见这丫头好几次,她都一个人哪!这次是哪根筋不对,非要拉上这位裴英邵?
快要出来槐树林子外了,梨花回头狠狠地了明火一眼,这人真是的,每次遇见血腥情况的时候,都是他也出现的时候,这次竟然被他抢了先机。
“喂!我也会跟着你们去那里,就当是咱们熟人聚会?”明火这么对梨花说,他是带着低姿态的恳求。
裴英邵很大方第一招手:“来呀!跟上,人多,热闹。”
梨花很小气没好气地转头:“你说你,不声不响就先来了,还让我每次都不能避免地碰上你,说!你是何目的?”
明火嘴唇动了动,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加快脚步走到了他们前面。
梨花碍于裴英邵也在,她就没跟这人计较到底,还真是让她没辙,脸皮这么厚。
三人出了林子差不多也到了巳正时分,深秋日头此刻为这大地增添了薄薄的暖意,但这未能渗透那些表层底下的凄凉与哀怨,这日头照耀的也就是一派虚浮。
到了张阿雀的朝食铺子,门内出来的人很少,走进去她正准备打烊关门,说是每日按定数发酵的面团豆汁都卖完了,现在刚和了面团打算做些扁食。
她这里,巳正以前是朝食铺子,过了时辰若是人客少,蝴蝶酥豆汁卖的完,她就把这里变成了自家厨房与用餐的膳食间。
当然,属于她自个享用的食材就不会有限制了,她正要擀开薄薄的一层皮,还准备剁馅子包馄炖呢。如今家里来了客人,又是她心甘情愿留下来的,那这心里滋味就是顺心如意的。
那切好的鸡胸肉撒上了迷迭香,野荠菜用盐巴腌制了放上葱白切碎,才刚走进来,梨花的鼻腔里已有这些食材的味儿打转着。
阿雀笑着半眯起眼睛:“等着阿,很快就能好,好了就下锅了,下锅里煮到内外熟了就给你们先吃。”
梨花欣然:“好啊!多谢老板娘这么用心的款待。”这些话都是她那大叔师父经常说的,每次带她下山打牙祭吃些稍微讲究点的食物,长腿大叔用完吃食就会对店家说这句,她又对着裴英邵说:“裴大哥出手安排,也是周详的很。”
张阿雀也许就是吃鸡胸肉的原因,她没有那些少妇们丰腴到过度的身形,她中等个头,体态算是纤合度,因此她看到明火这样的生人勿近的冷漠青年,她很有自信心,一双明眸带着适度热情地招呼:“这位公子,看来你们是认识的,对吧?”
梨花瞧着明火那张冷漠帅酷的面庞,她微笑对阿雀摇头表示她不知道他是谁。
明火本来就是很爱面子的,整张脸都僵住了,她为何故意这样?
梨花就靠在厨房通往院子里的那扇门上,闻着荠菜切碎那天然香辣的味道,望着院子上方的天空,现在等着馄炖下锅以后熟了捞起来。
明火看这张阿雀是顺眼的,他站在锅台边虽面带冷漠,竟然还和对方寒暄起来。
“你昨天去紫薇桃山庄那里没问到事儿,是吧?”阿雀忙着揭开锅盖,把一盘子刚捏好的混沌下到滚水大锅里,盖上盖子她扫了眼梨花对明火说:“对,碰上你,你给我一指点,我就推着车去了。”
梨花思绪稍微被这段对话停住了,但她没转头,明火既然比她来酆水镇早半日,那么他认识张阿雀也比她早。可她没耐得住地还是回头斥责明火:“既然是你给人家支招,你也不想想那个庄主的性子,善变又很情绪化,自然是问不出来事儿的,问不出来,你还建议人家推车去,你知道一个女人推车上山有多累吗?”
明火从大锅台这边抬头迎上梨花双眼,他是对这丫头不能立刻发火,因为他很在意她。
说是在意,其实也很讨厌他自个,为何偏偏对这丫头有点上了心呢?
裴英邵从他们相对的视线中走过,看着张阿雀,那张阿雀不愧是做生意的妇人,脑筋一转,忙当和事佬:“妹子莫要恼这位公子,来!咱们坐下先,先用点小菜,那可都是我腌制的小四样,这酱红的是果木熏熟的凤爪,我给串起来挂在土窑里风干的,蒸熟拌上蒜苗辣椒刚刚好。”
梨花从来没吃过鸡的爪子,关键是她这种腌制法很讲究,于是她走过来伸手接住阿雀手里的小碟:“裴大哥,看,这么好吃的凤的爪子呢!”
她这是化解明火与她的尴尬,给了对方和她自个台阶下,也让阿雀看到她的亲和力。
阿芍这时候刚从内院走出来,远远就看着敞开的门里有梨花的身影,还有这窜到鼻子里的荠菜馅馄炖的味儿。她这些日子跟着梨花的奔波中,学会了一些规矩,就是寻觅到厨房外面水井旁,抹了一把脸,也漱口了还净手了。
梨花也走出来洗手,顺带着给阿芍拢了鬓边的发丝,让她看起来齐整利落些。
现在身边已经多了个人了,个人形象要注意,阿芍的形象也要帮着照顾到,谁让她们是分不开的降妖组合呢!
张阿雀今日未施粉黛,她不抹那红丢丢的唇脂,就她那嘴唇丰圆还有些嘟嘟的,是很耐看的女人唇。眼睛天生是小眼睛很有神,就是不明白她为何身边没有丈夫,但这又不是梨花一个姑娘家能问的。
那馄炖被她巧手包的个个均匀好看,深绿色荠菜混着鸡茸的内馅,看一眼即是销魂,吃下去人间万事足。
阿芍耐不住地手帕擦着涎水,吃完十颗还看着碗底,那酱红肉爪带着蒜味的也被她吃了一小碟的大半,裴英邵见此情形这就没动筷子了。
明火吃完了六个,他面前还有四个都推到梨花面前,梨花虽然从小也缺吃少穿,但她那大叔师父总是会让她先吃多一些,这份谦让她也分给了阿芍一些些。
瞧着明火的脸,她虽依然厌恶他,但这和碗里的馄炖没关系,馄炖滋味是美的。她很不客气,一次夹起一颗大口地吃着。
吃完这四颗也不说话,那边张阿雀又煮了一锅盛出来四碗给他们,这次,换梨花均给他四颗:“给你的,吃多些,走的也比我快,行动也领先我。”
“谢了!”明火不客气地吃下这四颗,他吃东西的速度是无声无影,神色定定地。
不知道为何,他每次看见梨花就能想到一些事,那属于他的遥远的记忆。
梨花这女子按说该是心思缜密,又很严肃到不苟言笑的玄门弟子,可这位已然相反的,她虽然也在很多时候言谈成熟,淡定到让人想不到她才十七岁,但在刚才和他斗嘴时候又是机敏得理不饶人。
每次看见他正在重要线索哪里时,她那很冲动拔剑的样子,透着尚缺一份力量的飒爽,明明她这么活泼也才被他发现她的亮点。
怎么半道还出来个裴英邵,非要和她一块儿开着窗扇说着话,她就那么没分寸地和一个男人说话呀?
天真无邪,对人毫无戒备心,不思量就会很被动地活着,就连什么时候命悬一线也是不自知。
明火想到这里,就不愿意继续在回忆中,他很想抽离这种想法,他从自个腰间的皮球内打开盖子喝了一口水。
明火这般深思,也让梨花觉察到了些,他始终都对她的修为嗤之以鼻,看不起她。
但这人对她,也还算是有同道中人的友好。这样一想,她心头也就不纠结了。
第41章 燕若九春【8】
梨花也能看出来明火心里有些别的事儿,他那张脸板的正正的,一旦眉心竖起,那就意味着纠结了什么在心里。
为什么这个人不能和师父一样,凡事都看的淡薄呢?
明火是真的想起一些往事,记忆中的他家书房里,他爹每次在书房里会帮他握笔,还很仔细地教他读诗,结果是他读的比爹还快,写的也很好看。
一次,他以为会有爹给的碎银子,能出去买糖吃,谁知道,爹用闩门的横条打上他稚嫩的身子:“我见不得你这种心思灵巧,你学那么快是赶着去死吗?”
“爹!……为何要打你的火儿?”他不明白他的爹,好的时候待他温润如水,想打的时候这么不留情面,他越想越疼:“我没做错什么呀!”
“嘭”一声,一个茶盅子砸向明火额头,顿时鲜血顺着眉毛滴下来。明火的爹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那妖精的儿子。”
明火不想听那最后的话,他哭得瘫倒在地,他画的画被他爹给撕烂,他捧着亲手做的鸡汤被爹打碎瓷盆,滚热汤汁泼向他稚嫩的双手,还溅到了他的颈项上来不及用冷水降温,导致现在留下难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就那么明显。
内院开满蜀葵的花圃这里,明火站着沉浸在往事中。
他强自收回痛苦的记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喂!明火,能否与我同饮一杯呢?”裴英邵含笑对着明火那张酷冷时常的脸,见对方眼神从无动于衷到颇感到意外,他才说:“我还准备了小菜,这里,我让老板娘给你也安排一个住处,都算在我身上。”
明火眸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他似乎也介意梨花会不会在,张望了内院四周确定没看到人,他才受之有愧地说:“多谢您,我真没想到呢!”
两人就坐在花圃旁刚摘完葡萄的藤架子底下,这里有一张青石圆桌,张阿雀两手端着盘子殷勤地带来她做的小菜:“两位公子慢用,这里是我刚做的,至于那位爱和我抬杠的姑娘,他们两个就算了,我不多说了,在我眼里那就是奇怪的两个丫头,你说她,整天身子背后背着剑干啥?耍把戏卖艺吗,咋没见她张罗场子呢。呃……敢情是裴公子接济她的呗!”
裴英邵从盘子里取下小菜,一壶酒分别斟满两个酒盅,望着明火,明火也是没当这阿雀说的啥,他仅劾首致意。
他知道此时,梨花和阿芍还在阿雀的厨房里吃着饭菜呢,隔着院墙未必听见这些话。
她们二人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吃多些又没有不对,这妇人认知有限,很想挣钱,也巴不得有人住她家她能获得丰厚的进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