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巡营的火把逡巡而过,照着李承d意味不明的一张脸,他伸手替孟追欢捋了捋额角的碎发,“李承d为什么是你的通房大丫鬟?”
“因为我在曲江池的小舟上……和他行了周公之礼……我又不能给他一个名分,就只能委屈他了。”
李承d的哼了一声,“怎么?因为他举止粗俗,不通诗文,是从草原上来的鲜卑放羊佬,而不是你们附庸风雅的长安贵人,所以――他便不配娶你是吗?”
孟追欢摸着额头,似是真的在思索,“那确实不是因为这个。”
李承d正想追问下去,但又觉得自己没必要特地给自己找气受,便叉开了话题,“那我再问你,孩子是李承d的,还是孔文质的?”
孟追欢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用双手搂住李承d的脖子,“嘿嘿,我才不告诉你。”
第5章 :满眼娘子颜色好
雨水淅淅沥沥而下,好不容易休息了一日不必练兵,李承d的舅舅宇文飞熊非要冒雨去山坡上打些野味儿来,李承d却不知脑子哪里缺了一根筋,跟着宇文飞熊将长安城一周都跑遍了,终于打了一双大雁来。
打完后他也不许宇文飞熊吃,只是盯着这双大雁出神。
李承d心里略微叹了一口气,长安城娶亲,新娘以扇掩面,新郎要赋诗以催新妇梳妆。
他在敦煌画石窟之时,曾听孔文质家中部曲说道,“我家夫人之父是百代诗人冠冕,引得长安纸贵的孟舍人,对诗句极为刁钻,国公在夫人门口硬是作了二十五首催妆诗,作得夫人满意了,这婚才礼成。”
从前在崇文馆上学时,他最为不善的却是作诗,每每就算合上了平仄,也会因为文意过白被孟追欢讥讽,他想就像孟追欢天生就挑不来斗鸡一般,这世上也要有人天生就不会作诗。
李承d在纸上删改几番,只觉不妥,他想将孟追欢写成蓬莱谪仙下凡嫁他,却读完只像个穿金戴银的胖丫头。
他手下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粗人,唯有客京华虽然屡试进士而不中,但至少是个读书人。
他找来客公为他改诗,客公却说,“诗人说好、却要写不好;诗人说爱,但却要写恨。你明明日日都想见到他,你却要写见到她却情怯;你明明夜夜都要梦到她,你却要写梦到所有闲人却就是梦不到她。
这里说的是“近乡情更怯”和“唯梦闲人不梦君。”
”
李承d听后大呼震撼,大梁的这些诗人一天天使不完的劲,不念四书五经,写诗竟还用上兵法了。
李承d坐在桌案前苦思冥想一下午,删删改改,终是得了几首满意的。
回到营帐中,洗澡洗得满面通红的孟追欢着一袭青绿色的大袖衫,那大袖衫上夹缬了好些鸳鸯涂样,还有了不少花钗,她最爱这些,不由得插了满头,却又拔下,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情肠。
李承d轻轻将胭脂抹在她的唇瓣和两颊上,又用手心的余温将其抹匀。他向来最爱看孟追欢化妆,只觉得她傅粉施朱、轻扫蛾眉的样子最为丰艳丽。
李承d望着铜镜中的孟追欢,孟追欢也看着铜镜中的李承d,两人就这样半响无话。
李承d在她面前打开一个木箱,里面却是两只大雁,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红衣,将大雁捧着递给她,她不由得偷偷笑了笑,男红女绿,原来是人间嫁娶。
孟追欢装作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瞪大了眼睛问他,“怎么了,今日吃大雁吗?”
李承d就梗着不说话,只是将她拉在榻床上坐下,又递了她一把茜红的团扇让她遮面,孟追欢有意要激一下他,转头将团扇打掉问他,“这是干什么?”
李承d面上没什么表情,认真地指着她右脸颊,“你长痘了,遮一遮。”
李承d看她坐在榻床上乖巧地举着团扇,心头一热,又清了清嗓子,“我今日得了一首诗,邀请你品评一下。”
孟追欢脸上的笑意连团扇都遮不住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李承d居然开始作诗了,“那你念吧。”
“淡扫蛾眉胭脂面,闲调素指晚霞词。满眼娘子颜色好,一颦一笑醉春风。”
李承d本以为孟追欢会对他这诗大肆嘲笑一番,然后任他念到天亮也不将扇子放下。可只见孟追欢轻轻揭开扇子,面若桃花、浅笑低眉,却好似真的能醉倒春风。
她再与李承d共同握绳结穿过镜钮、又结发于锦囊中,还喝过了用五彩丝线连好的小瓢。这些仪式她从前都做过一次,不由想到了她前夫孔文质,只觉得恍如隔世。
李承d看着她这般扭捏、似是敷衍的模样,心里一滞,她是不是不愿意,她是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和她成亲,她是不是还想着她的前夫,想着那个能作二十五首催妆诗的孔文质?
李承d越想便越气,又想到了她从前,“成亲后想和你偷情”“你死了我有给你烧纸”这样的荒唐话,她这样从小念孔孟之道长大的汉人怎么会丈夫热孝里就和别人成亲?分明是只把他当作偷情对象取乐。
孟追欢低低慨叹一句,自己是怎么又把李承d惹着了,只能上前去抱着他,“我谈琵琶给你听好不好?”
孟追欢不知道的是,姨母不许她学琵琶,她又喜欢的紧,她只能偷偷弹给李承d听,李承d幼时又对她有着朦胧的恋慕之情,从不肯说她一句不好。
孟追欢尽管只会弹一首《绿腰曲》,却向来对自己的琵琶相当之自信。
李承d沉默了,本来心情就不好,她今天还要弹琵琶,弹完他还要绞尽脑汁地夸她跟木匠拉锯一样的曲子。
孟追欢将那曲颈琵琶翻出,随手轻轻一拨,又弹起了那熟悉的小调,她弹得不徐不疾,又呕哑嘲哳、酸涩不明。
李承d心里更为窝火,只一把从孟追欢手里将琵琶夺去,孟追欢却将这动作理解成了“这男人又被我弹琵琶的样子迷倒了”,伸出手将李承d的脖颈搂住,坠着他躺倒在榻床上,见李承d没什么动作,孟追欢只当他是不好意思,就胡乱在他的胡茬上亲了一口。
孟追欢听到不知怎地李承d竟然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无奈还是快慰孟追欢终究无从得知,很快便被李承d如潮水般的亲吻所侵蚀。
她这衣裳领口敞地颇大,如同石榴籽洒在白玉盘中,又欲遮不遮。李承d将手覆了上去,想揣在怀里把这白玉捂热。
此时此刻孟追欢身上的所有衫子都堆叠在腿间,八月间的夜都蒙了一层秋霜,她忍不住贴上火热的李承d。
李承d的气喘得越发快了,挨在她的耳边说些昏话,她虽然听得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那话极下流。
孟追欢只觉天在摇、地也在摇;烛火在摇、床幔在摇,一会儿让人头晕目眩,又一时间好似天地都寂静了,她时而被李承d吊得不上不下只想拿拳头锤他,又一时间想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于她,此中玄妙,她居然找不到一句妥帖的话来形容。
她姨母果然说的不错,叫欢娘弹琵琶的男人要不得。
在快慰的那一刻李承d不自禁伸出手掩住孟追欢那湿漉漉的眸子,夜还很长,他如此这般地想。
第6章 :我诗多是别君词
李承d第一眼便不喜欢这孩子,可能是希望越大就摔得越狠,看到那孩子不像自己已是心凉了三分,又听到那孩子是永隆元年三月生的,算了算日期,怀上的时候想必她正与孔文质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李承d就越发不想见那小孩儿。
而这几日自嚼蕊为杀孟追欢对那小孩儿用了迷药,她可以说是对那小孩儿连问也不问一句。李承d一边又觉得她还是一贯没什么良心,一边又庆幸对孩子都这样,看来她和孔文质也感情不深。
他昨夜与孟追欢情好,虽然觉得她这人脾气不好、又说话爱戳他心窝子,将来和她成亲肯定大有苦头可吃,幸好他打仗这几年,练就了一身吃苦耐劳的好本事。
作为孩子的后爸,李承d想这孩子如果是像孟追欢一般好撒娇扮痴那也可以说得上一句可爱,但如果遗传到孔文质那古板严肃的性子,自己就将他送到庄子里去。
李承d命人将那小孩带到帐中,命厨房做了小儿都爱吃的水晶糕
水晶糕:糯米糕,嵌上枣子。
给他端过去。那小孩儿却咬了一口便放下,显然是不大爱吃。
“你不爱吃甜吗?那你想吃些什么,要吃光明虾炙还是箸头春
光明虾炙:烤活虾;箸头春:烤活鹌鹑
。”李承d照着孟追欢平日里的吃食喜好揣度着。
“我才不是不爱吃甜,只是你这糕蒸得过了火头,没等糯米刚刚爆花的时候就呈出来,也没捏出个什么花样来,我才不爱吃,”末了,这小孩不忘补充道,“这做饭的厨子该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李承d冷笑了几声,他的欢娘虽说也刁蛮但不过偶尔欺负欺负他和李云琮、李云珈两兄弟,哪里干得出动辄打骂吓下人这样恶劣的事情,他将那盘水晶糕端走,“这个不想吃那今日就没有得吃了。”
那小孩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厉声哭了起来,只见其声不见其泪,明眼人都瞧得见――不过是因为孟追欢到了。
那小孩声音嚎得更大了些,“阿娘,他不给我饭吃……他还打骂我!”
孟追欢却不大相信李承d特地来欺负这么个半大小孩儿,只是这其中缘由复杂,不能让李承d知道。孟追欢就只好乖乖那小孩儿的头,将那小孩哄出了帐。
李承d暗地里啐了这母子俩一口,如此顽劣小儿,定然不是他生的!
孟追欢摸了摸这小孩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小孩不是孟追欢的小儿孟祚新,而是高祖皇帝李忧情的第三子李云珞。
弘道二十年,那位草莽出身的皇帝病重,他没有将这一手构筑的帝国交给嫡脉承祧的长子、也没有传给贤良方正的王爷,而是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奉给那他宠信恋慕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和她的二岁小儿,至此建制永隆。
世人总说是她姨母骄奢淫逸、克扣粮草,以致李忧民振臂一举、四方响应。可永隆之年,裁撤不尽的冗余官员、心能吞象的世家大族、积贫积弱的兵马之政、牝鸡司晨的众说纷纭,便是将她姨母燃烧怠尽了也于事无补。
小儿登基、子弱母壮、太后垂帘、外戚干政――可妲己亡不了殷商、小怜灭不了北齐,庞然大物王朝的倾塌却怪女子太美,才是咄咄怪事。
孟追欢抚摸着那小儿的头顶,她夫君为此人跳湖、她姨母为此人自焚,她为此人在李承d面前蝇营狗苟,而她们的君主只是个因一顿吃食就要任性哭闹的熊孩子,她说君臣大义,果然分外不值。
孩子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孟追欢将其哄睡着了之后,又回到李承d的军帐中,果不其然见到他在那军帐中坐着怄气。
孟追欢从背后去环抱他,将脑袋搭在他肩窝处,“我知道你没有苛待他。”
李承d半响不说话,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将她搂在怀中,“孟追欢,你也太娇纵他了些。”又把孟追欢抱到腿上,轻轻晃着,“以后孩子可千万不能让你带。”
孟追欢好似没骨头似得,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到李承d身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还记不记得,几日前你说要和我打个赌,赌三日内,我就要将你送出这明光军军营。”李承d蹭蹭她的脖颈,“待到明天太阳一出来就要三日了。”
“那你可想好了,要我允你些什么?”
李承d哼了一声,揉揉她的脸,“没想好,以后日子还长,留着慢慢想。”
月朗星稀,静谧的夜里,号角声吹得又促且急,是独属于李忧民传令官的声音,李承d皱着眉从睡梦中醒转,他喊来了杨吹花在帐外守着孟追欢,便一个人去领命了。
“大将军有令:你这不省心的小子作什抢荆国公夫人和小儿,快给人家全须全尾的还回去,再滚来城门外见我。”
“此乃大将军的原话,”那传令官对他颇为客气,“大将军话虽粗,但却不在气头上。此番入主长安,将军应居首功啊。”
李承d嗯了一声,吩咐二平将那传令官送出了帐,又坐到孟追欢床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又赢了,和你打赌我总是大败亏输。”
天刚露白、霜重未退,李承d就将孟追欢喊醒,又为她穿了好几层夹袄,将她和那小孩儿领上了马车。
李承d骑在一匹黑蹄白身的马上,他跟着马车走走停停,却总是落马车半截身子,孟追欢望不到他,他却总是可以瞧见孟追欢。
马车驶入长安城,其中里坊林立、瓦缝参差、鳞次栉比,当垆沽酒的店家唤醒了沉睡的醉汉,各色商人来往东西市行商,眉目深邃的胡女打着节拍跳起胡旋之舞。孟追欢掀起车帘,原来朱雀大街的荣辱兴衰、大明宫中的跌宕沉浮,都与一家几口、吃饭烧柴无关。
孔家住在崇化坊附近,孔文质有着一个“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愿望,孔家又经营着不少旅店以供来往人歇脚。孟追欢进去取了账本,过问了几个管事,今年战乱、科举又停,长安城人员往来少,旅店也只能勉强经营。
孟追欢向来是不知羞的,但和自己的情郎在丈夫的灵堂前告别这样的事还是做不出的,她将李承d拉到寻常进出的角门,指着旁边的小洞,“以后你要来看我,就走这个洞吧!”
李承d又生气地瞪着她,“孟追欢!”
“到这儿了,我们就算是偷情,你怎么能走正门呢?”
李承d觉得气不过,拉着孟追欢就往正门走,孟追欢伸手就推他,“好好,不走狗洞,你愿意翻这么高的墙你就翻吧。”
孟追欢不忘叮嘱他,“别被人瞅见了,你我可以不要脸面,荆国公府上下还是脸面呢。”
李承d哼了一声,推开那角门道,“是不是你进去了,还要给他披麻戴孝?我告诉你,你若是在他棺前哭一声,今天我们俩就算是断了。”
“不哭就不哭,本来我也哭不出来。”
李承d听到她说哭不出来心情顿时好受了许多,将她拉入怀里,用袍子掩住,在鬓角亲了一口,“等一得空,我就再来看欢娘。”
李承d目送着孟追欢从那角门走入孔宅,原来送别诗中字字断肠,竟是这个意思。
第7章 :天下闲人孔国公
孔文质入赘她孟家在长安城中流传了不少故事,有说是孔文质为做孟氏东床之婿竟然连读书人的外子里子都不要了,也有说是被薛观音权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她起初也觉得这人显是当官当魔怔了,连绿汪汪的乌纱帽都要往头上戴,她成婚那日硬是逼着他念了二十五首却扇诗誓要他在众人前现个大眼,没成想此人却不慌不恼,孟追欢就算是鸡蛋里挑骨头,也不得不说,虽称不上什么传世佳作,但也写得不赖。
婚后孟追欢更是变本加厉,常常用“孩子亲爹不是你,但口头爹一定是你”和“虽然你们没有缘分做父子,但他可以认你当干儿子”这样的话刺激他,孔文质也不生气,仍旧每天来给她读些《孝经》《论语》这样书,也不知道是念给孩子听的,还是在阴阳怪气她。
这样的境地直到那日两人围炉夜话,说天下之弊,究竟在寒门冗员还是世家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