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梦里其实很清醒,幼年的府邸早就另换他主,一切都是梦境。
可他还是哭了。
他不常忆起那只孔雀,或许,这只是一种生活的预示。
第二天,意外的人成了洵美和喜鹊,她们看到从远志房里出来的陈洵,一个惊得丢了手里的水盆,一个剪断了树枝。
“姑爷……”喜鹊已经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姑娘呢?”她明知故问。
“她……马上要起来了,”腼腆的反而是陈洵:“你去给她打盆水来。”
喜鹊应了一声,兴冲冲地去准备。
一家子整整齐齐清早聚在饭厅,陈家的早膳很简单,但只有今天,四个人都吃得很慢,喜鹊和洵美像看画一样看着远志和陈洵,远志其实知道,就是没有点破,只有到了被盯得发毛时,才说:“你们老看着我们干嘛?我们脸上有菜吗?”
两个人才知道老实,却是茯苓在一旁说:“姐姐,哥哥和你也长得像。”虽然是没头没脑的话,却让喜鹊和洵美噗嗤笑了一声。
远志很少斥责茯苓,她其实知道茯苓的意思,也只好不去看他。
倒是陈洵收拾着手里的碗筷起身,对茯苓说:“你姐姐多好看,怎么会和我像?”才算松了松远志紧绷的神经。
陈洵早一步出了门,洵美撑着脸,还是笑得意犹未尽。
远志本要敲打她,反问:“想到什么好事?笑成这样。”
“在想你和陈先生。”
没想到又被臊了一脸,远志用手肘顶了顶洵美:“小小年纪,不如多看会儿书。”
“书中虽有颜如玉,可是书里却没有好郎君,我在家从来不曾见过有戚大夫和陈先生这样的夫妻,哪怕是哥哥嫂嫂,都不会像你们这样与对方说话。我是由衷羡慕……戚大夫,我觉着若以后我命中遇不到陈先生这样的人,那就要像你一样,有一份自己的营生,自食其力,再不找别的郎君。”
远志本是和她玩笑,没想到洵美的话忽然认真起来,而她也在这样的认真中,骤然意识到一个此前她忽视的问题:洵美终究要回侯府,不论织罗胜或者败,侯府小姐的未来幸福与否,到头来还是要仰仗联了什么样的婚姻,洵美有父母,可她所受的伤害正是在父母眼皮底下,可见父母对她谈不上用心,她也有兄长,然而这兄长或许本身就是中山狼,织罗是她嫂子,她至今都不敢确保织罗的意图到底正还是不正。如是,洵美在她这里不过是躲过了一次小小的坎坷,可若她日后许给的是比金家人品更低劣的家族呢?还有一个陈家能让她躲么?
远志看着洵美天真的脸上不该出现的忧愁,不免担心地想着,有什么办法能替她起码筹谋一个有退路的结局呢?
她是这样想,却又越是不知该怎么做。
她这样子李济看在眼里,晌午,医馆的大夫还在休息,他在后院阴凉的角落找到了她。
“侯府……”李济刚开口,惊醒了还在出神的远志,远志猛然醒过神来,回头看着他,听他说:“送了赏银到医馆,名目上谢的是天一堂,实际上,该都是给你的,这件事你办得不错,也该当着众人的面给你嘉奖。”
“谢谢师父。”
“怎么有心事?”
“师父,若你想帮一个人,可是不知该怎么帮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那就要看帮他的是什么事了。”
“如果是让她以后自由自在还能衣食无忧呢?”
李济哈哈笑道:“那我可帮不了你,我也想自由自在衣食无忧呢。”
远志不解地看着仰天大笑的李济,才知道这要求听起来好像的确有点异想天开。
“其实呢,人不能全然自由自在,也不能无度地衣食无忧,总要有取舍和退让,就比如说你,要想在天一堂学医就注定要忍受争议,也比如说我,要想把大夫们留住,就注定不能事事都顺了自己的愿,所以说……”
“所以说,我如果要帮她,也要有所退让,若无法替她做到十分,便要扣去两分,与别的来换。对吗?”
李济笑了笑:“不错。”
“就和医道一样,有很多病连大夫都不知该怎么治,便只能退一步,起码让患者不那么痛苦。”
“嗯。”李济点点头。
远志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的,我明白了,师父。”
“你和陈先生,过得还好吗?”
“还不错。”
“那你阿爹呢?”
“前日他的信才到,他和阿娘都好,农忙时在老家也要耕作,自得其乐。”
李济想大概自己真是老了,看着远志,总要想起年轻时他们师兄弟三人在金陵的事,转眼他孩子都这么大了,不知不觉的就有些黯然,他旋即将那些心绪掩藏起来,泰然道:“也好……你且去吧,和穆大夫早做准备。”
远志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离开,良久,李济也走了,角落空荡荡,恰好能落下蝉鸣。
第七十四章
洵美的胎,算起来已经四个月了,也到了要施针的时候。之前,她也与洵美聊了许久,心底里其实还有一丝希望洵美放弃的念头,毕竟这件事,对女子来说实在伤身,若将孩子生下,还给侯府,左不过还是会看在血脉的份上,给这孩子一个善终。
可是洵美的态度很坚决,尽管她对生命还有稚嫩的好奇,可是却敌不过对人生未来的恐惧。她不要它,非常斩钉截铁。
远志也能理解这种感觉,这是她作为女医与患者之间的感同身受。然而这件事需要洵美有健康的体魄、惊人的意志和不会回头的决绝,这都超乎洵美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
并且在那之前远志还有一件事,必须为她做,她再次找了织罗。
还是在医馆对面的酒肆,这一次是远志先到,也是远志凭窗而立,等待着姗姗来迟的侯府少夫人。
她开门见山,不多赘述:“后天,我就会为张小姐施针,她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此时施针落下的就会是初见雏形的胎儿,我会把胎儿给你,你若要验亲,也是一样的。”
“那,洵美会有危险吗?”
远志冷笑一声,讥诮道:“这么多时日过去,你总算知道问这个了?”
织罗被噎得说不出话。
“危险自然是有的,而且会很痛苦,”远志哀从中来:“她还很年轻,或许能撑过去。”
“她必须活着。”
“会活着,但也会因此元气大伤,所以你那些蝇营狗苟的事也不要惊扰到她,施针后的女子如同产妇,需要一月的时间来恢复。既然你要的不过是一具未成形的尸体,那拿走的时候,就不要声张。”
“我能去看她么?”
“如果你能陪她说些开心事,那么你就能去看她。若是别的,还请侯府少夫人三思。”
远志如今对织罗很难再有过去的脸色,连话都明里暗里地带着刺,这让织罗感到寒心,她不喜欢远志总用审判的语气指责她,她更不喜欢那样疏远又刺耳的话是从远志的嘴里说出来,尤其不能对着她:“你别这么和我说话,”却又忍不住三分怄气:“我并不欠你什么。”
哀求之色渐去,远志听在耳中只觉得是针对,她此刻只想:也是,她还有事要与她谈。
“但是这落下的胎儿我不能马上给你,我要与你谈个条件,这也是我请你来的真正原因。”
这次轮到织罗冷笑,她心想,你戚远志哪怕装得再清高,到头来也不过和别人一样,见到侯府高门要趁机讹诈。她好像在道德上一下与远志平起平坐了,语气中也夹杂了一份盛气,她端坐扶手椅上:“你且说,我且听。”
“我知道彩霞街上沿街的珠宝店、琵琶巷的钱庄还有客栈,还有乌衣巷的一座宅子都是侯府的产业,这些东西我要你归入洵美名下。”
织罗柳眉一挑,言外有意道:“怎么,你和她说好了?她会给你多少?”
“都是她的。”
织罗更要笑:“你帮她,挖侯府的墙角,自己分文不落?戚远志,你是不是疯了?”
“就当我疯了吧,只看少夫人要不要洵美留下的物证了。”
织罗压低了声,终于露出她平日侯府少夫人的气派了:“你要挟我?”
“不错。”
“哈!”织罗放声大笑:“戚远志,江州一别,该是说你长大了,还是说你变坏了呢?”她的脸旋即沉了下来,寒声道:“这我答应不了你,侯府的产业,我做不了主。”
“哦?那好,那么你想要的东西也不是我的,我也做不了主。”
“戚远志!我是在帮她,你应该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你想要立地成佛,也不该拿我做祭品,割我的血肉!”
“少夫人,我早说过,你是你,我是我,我只为病人负责。我与你是钱货两讫,何来割你血肉?你若不愿意,可以不答应,我不强求你。”远志喝尽面前最后一口茶:“医馆还有事,我得走了,这次我请你,日后也只有两清。告辞。”
远志转身离去,门关上时,她还能听见满桌茶盏扫落一地的破碎声音,她将织罗的愤怒痛骂扔在身后,根本不给她协商的余地。
钱货两讫,她和织罗谁都没想到,她们会走到这一步。
取主穴合谷、足三里,用补法,三阴交用泻法,至阴用艾卷温灸,配以次髎、足三里、至阴、血海、秩边,如此早晚各施一次,其子随之而下。施针不痛,可是腹中胎儿落下时如同分娩,难免剧痛。
远志将以上所有告诉给洵美,洵美只是点点头,事已至此,她想只要把肚子里的孽胎落掉,时光就可以倒流,一切都可以当它没发生过,那么那些疼也就不算什么了,她尽管害怕,咬咬牙,还是让远志尽快动手去做。
喜鹊在一旁打下手,事前也与远志演练过多回,但陈洵在门外还是后怕,这件事只许成功,让远志自己面对,没有李济没有穆良,多少是冒险了。
时间点滴过去,指缝流走,转瞬从白日就到了黑夜,远志的房门每次开合,陈洵都不免注意远志和喜鹊的脸色,生怕出现什么意外。心里默默祝祷,求菩萨求佛祖,千万要保佑洵美保佑远志。
晚上,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最后一针已经施完,而洵美也早已脸色惨白,浑身虚汗,头发浸湿了粘在额头,气息奄奄,痛到说不出话。
远志等待着,等待的时候在她唇上放了一片人参,那是吊元气的药,她很怕洵美出什么事:“是不是很疼,来握着我的手,疼就咬它。”
洵美早已给不出反应,闭着眼,紧皱眉头,手却是紧紧抓着远志,抓到远志生疼,显然神志还在,她听得到。
“想叫就叫出来,这里没有别人。”
“戚大夫,我好疼……”洵美哭了出来,泪眼朦胧:“我会不会死掉?”
“不会的!胎儿很小,已经能看到了,你再用点力,来,跟我一起,呼气,”远志引导着洵美呼吸,让洵美跟着她的节奏:“吸气……”
洵美照着做,疼痛稍稍缓解的时候,下身又是一紧。
“别泄气,用力!”
洵美咬住嘴唇,她迷迷糊糊地想,干脆这么死掉算了,她没想到这么痛苦,早知道不该在侯府给那个人开门,不该和那个人单独去城郊狩猎,不该不一开始就不和父母说,到如今千错万错不是她的,可是这种彻骨之痛,这种杀生之罪,却要她一个人,还有眼前这位女大夫承担。
好不公平!真是好不公平!
她愤愤然无终,顿时下身一空,只听远志道:“出来了!”
远志手托住孽胎, 喜鹊迅速用凉盐水为洵美擦洗。洵美无力地侧头看着远志,她正冲着自己笑:“做的很好,洵美!”她轻轻把脉:“还好,身体无碍,就是有点虚弱。”
喜鹊利落地清洗完毕,转身捧来止血的汤药,喂洵美喝了下去。
另一边远志则接过喜鹊的活,有条不紊,看到洵美伤口没有大出血的征兆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戚大夫,我没有死对吧?我活过来了,对吧?”洵美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只知道她此时此刻唯有戚远志是可以相信的。
“傻子,你当然没有死,你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在后头!”
“让我看一看他……”洵美气若游丝。
远志为难了片刻,还是顺从她的意见,胎儿刚到了能看出男女的时候,是个刚成形的女胎。
远志将她给洵美,洵美余光看见,却摇了摇头:“罢了,我跟她没缘分,何苦看她……”她别过脸去,任凭远志处置,只是其实还没死心,于是怯怯地问:“它,是男是女?”
远志一边用柔软的绢帕将胎儿包好,一边说:“是女胎。”
“女胎……生下来,便要受苦,和我一样……”
远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你要恢复元气,不该想这些。喜鹊,换盆干净的滚水来,给洵美擦净,让她好好躺着休息,她很虚弱,不能吹风。”
“是。”
喜鹊出去后,远志倾身,对洵美柔声道:“今日就先不换衣裳了,等你好些了再换身干净的,晚上我在这儿陪你。”
洵美满怀感激,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远志掩住。
“别说话,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远志的话,让洵美想起阿娘,其实夫人从未这样对待过她,她只是听彩珠说过,许多女人做了娘亲后,会哄着孩子睡觉。洵美想,大概就是眼前远志这样吧。
远志等到洵美的呼吸均匀,沉沉睡去才敢离开。她端着喝剩的空碗盏轻手轻脚将门推开一条小缝,侧身挤了出去,将门掩上的时候,看见陈洵已经等候在外。
“怎么样?”陈洵关切道:“我听喜鹊说还算顺利。”
“嗯。”远志走开两步,怕他们的谈话声吵醒洵美,直到确认洵美不会听见,才敢用气声说:“也多亏她年轻,尚能快速恢复,不然这一招实在是险。”
“你也知道险。”陈洵不免责备。
远志此刻脑海中紧绷的神经才算松懈,脚下一软,蹲在地上,手撑着额头。
陈洵大惊,慌忙道:“你怎么样?”
远志没有将手放下,而是摇了摇头:“我真的,吓死了……”那尾音听着似乎是哽咽的样子:“我好怕,万一中间出现错漏怎么办。子道,怎么办,我杀了一个孩子……我杀了一个孩子……”
陈洵蹲了下来,搂住她:“你只是将那个孩子还给上天,或许等到洵美长大一些,真正能独当一面,上天还会把那个孩子还给她。”
远志知道他是在骗自己,她也没有因此感到心安,只是陈洵的话,多少还是让她动惕不宁的心情里,吹了一阵凉风,让她好受了一点点。
第七十五章
洵美比远志想象中恢复得快,这也有赖于她年轻的缘故,然而即便年轻,远志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关照喜鹊如何照顾,可以说是事无巨细,如今洵美成了她在陈家最重要的事,为了让洵美好快些,连她自己都在放一放。
只是,身体的好却不代表心的恢复,落胎之后,洵美总会望着茯苓出神,不知道是想从他身上找到些孩子的影子,还是孩子的影子始终不曾散去,无意中落在茯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