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秋原一早就被支到厨房里去了,没有旁人在,周以珍淌起眼泪来,便也要自在许多。
  卢照赶忙去抱哭泣的母亲,还说:“妈,从今以后,我们就当没他这个人罢……好在,家里的钱总还是捏在我们手里的,他跟姨太太两个再怎么恩爱,栈单、股票、存摺还有那几间肯进账的厂子如今却落在我手上,他们等闲还夺不走。”
  周以珍听了女儿的话,觉得十分难过,她想她含辛茹苦地在人家家里做了一辈子的媳妇,到头来得到的,不过几分薄财,不过一些身外物罢了。至于那些身内的要物,那些感情上的痛苦,心口的晦涩,二十多年下来,却一直无人理会,无人照管。
  二十多年?或许还不止。
  卢照今年多大来着……她是七月份的生日,今年将要三十岁了吧?
  周以珍不免叹了口气,说:“真快啊。”
  她在卢维岳身边煎熬了三十几年,一个女人最宝贵的时光都已尽数葬送,她自己竟一点不察觉。现如今纵然发觉些异样,似乎又为时已晚,又无可悔改了。
  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分外的黑咕隆咚,同时却一眼看得到头,这上哪说理去?
  这上哪说理去。
  “饭要好了。我央着姑爷做了一点盒子菜,阿照,我们下楼去罢。”
  卢照于是搀着她母亲一同下去,周以珍的步子起先还迈得稳健,只最后几步踩了空。卢照奋力拉拽着母亲,她试图用年轻的力量拉拽起一颗苍老的心。尽管全无用处,无非自欺欺人,但卢照能为她母亲所做的一切,也就是这样了。
  一个女人的一辈子,一群女人的一辈子,其实也就这样了。
  那晚,许是太过伤怀的缘故,周以珍又去了以前刘大生经常租住的地方。不无意外地,她又一次见到了昔日身强体壮的情郎,那人还是死命拉着黄包车,遇见难缠的客人,依旧毕恭毕敬地讨那几个不起眼的茶水钱,天生一副下人相。
  周以珍坐在车里许久,一脸淡漠地看着刘大生来来回回拉客、送客又回到原点,折腾到深夜。那个晚上,周以珍仿佛发现了另外一种人生乐趣,穷人的劳碌、奔波、苦不堪言,走马观花一般,正如她所经历的种种苦厄,在这个满是痛苦的世界里,她第一次察觉到,知己,或许就在不远处。
  她于是下车,站在刘大生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G,您怎么在这里?”
  刘大生眼尖地发现了卢太太,他朝她露出标准式的讨好笑容。
  周以珍同样微笑着回望黑暗中的男人,她的内心涌起一股悲凉的满足,招手道:“你过来。”
  刘大生很听话,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前一段互不相交的日子里,他把腿摔坏了。
  周以珍看他行动不便,就柔声道:“慢点,慢点。”
  刘大生听她这样说,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想起来以前他们关系还好的时候,卢太太卧在他怀里,也喜欢这样一声软过一声地说:慢点,慢点。那个时候,刘大生还真发过春秋大梦,他做足打算要娶卢太太。现在想来,简直太荒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怎么可能说娶就娶。
  哀哀戚戚地,刘大生轻轻抱了抱周以珍,痛哭道:“您是专程来看我的么?”
  周以珍点点头。
  他们因此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关系。
  他们这种关系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卢维岳耳朵里,为此,卢照父女两个还大吵一架。
  从上回卢照见过她父亲以后,卢维岳就越来越不把原来的家庭放在眼里。以前卢家大半的产业都在卢照眼皮子底下,近来卢维岳却样样事都不许她经手,先是扯故让她将厂子回迁的事移交出去,渐渐地,别的重大事项,卢照也被瞒得严严实实。换言之,她在卢家产业内部已经不得人心了。
  卢照当然也寻了日子去向她父亲剖白,她说她无意要从尊长手里夺权,不会趁乱给自己家人下套,更不屑于同姨太太和二小姐争什么、抢什么,从头到尾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平静,一份安宁,一份衣食上的保障。
  卢维岳自然不肯信她,场面话虽然还冠冕堂皇地说着,口头上也给过承诺,说一定会给卢照母女俩一个交代。但这个所谓情深义重的父亲,实际却依旧一刻不肯停歇地从妻女身上盘剥财产。
  更有甚者,卢维岳还拿周以珍养在外面的那个黄包车夫说事,他痛斥妻子在婚姻里的不忠诚,他指责旁人时声嘶力竭的模样,看得卢照直倒胃口。
  从小到大,卢照几乎都是按照父母期望在成长,但那天午后,她第一次仰起头来反抗她爸爸:“你怎么好意思说妈的!明明是你对不起她!”
  卢维岳兜头扇了卢照一耳光。
  他似乎很气愤,又很挂不住脸,女儿被他打得连连趔趄,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扶。
  “阿照……”
  卢照捂住脸,侧过身,不再看她父亲。
  眼泪簌簌而落。
  最后还是姨太太站出来打的圆场,她年轻俏丽,卢维岳见了她,似乎连气也一并消下去。
  “G,真是要死了,怎么下这样重的手!”姨太太一面说,一面叫女佣拿了热巾子出来,两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按住卢照,又说:“老爷的脾气一贯是这样坏,父女没有隔夜仇,大小姐别往心里去。”
  卢照看姨太太前后操持,话又说得这样善解人意,越发没了争长道短的兴致,只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恰巧这时小潆又哇哇哭起来,姨太太心疼女儿,嘴上虽只使唤佣人潘妈去瞧,可眼神却没一刻不往小潆午睡的地方看。卢照知她的心思,便自己接过热巾子,说:“您去吧。”
  姨太太于是又朝卢维岳努嘴,示意他好好安抚自己女儿。
  不过这次卢照并没有那样好的耐性再听她父亲聒噪,只等脸上的红肿消退一些后,她就起身告辞:“说来,今天本该是我跟妈大吐苦水才对,但都是一些酸楚之言,想必您也不愿听,就不打扰了。”
  卢维岳没再多说什么,轻摆摆手,放卢照走了。
  倒是姨太太哄完小潆再出来,看见客室里只有卢维岳一个人佝偻着腰坐在沙发上,还若有似无地叹气道:“何苦呢?以后这个家,总归是大小姐说了算的。就是我和小潆,以后也少不得要问她姐姐讨饭吃……”
  那天下午,卢维岳也很难说清自己生气的原因。他一个半百之人,他能不知道卢家迟早都会是卢照的吗,他清楚得很,只是觉得气不过。卢照母亲怎么可以做那样寡廉鲜耻的事情!她把她丈夫的脸面放到脚底下踩,找那么一个下贱胚子,那个满面风霜的车夫,除了会拉包车,还有什么了不起的!
  卢维岳简直火大。他纵然已经不像当年那样珍视自己的妻子,但他也决不允许旁人染指,尤其那个人,还是那么一个不成器的玩意儿。
  那天的事,秋原根本始料不及。因为那天本是卢照三十岁的生日,他以为卢维岳把人叫去,是为了叙父女之情,全天伦之乐的,万万想不到,卢照会捂着半边红肿的脸回来。
  妻子受了委屈,要说不心疼是假的,秋原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对卢维岳的成见却又深了一分。本来不过是他们老两口自己不尊重,何苦要扯上卢照在中间左右为难。一边是多年委屈的母亲,一边是血浓于水的父亲,她这个做女儿的,当真是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了。
  “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让我陪你去一趟,好歹他打你的时候,我还能替一替。”
  脸上的伤,是有些火辣辣的,但心绪却要比在卢维岳那儿平复许多。卢照兀自享受丈夫替她上药,话里只有平静:“我瞧着爸爸的做派,是不会给我们好脸色了。所幸这些年我也防着这么一天,还不至于走投无路。”
  巴掌印处理得差不多了,秋原便把药放到一旁的柜子上,卢照手上还捏着多少私产,他这个做丈夫的多少知道一点。这时便也知趣地不说丧气话,只微笑道:“就你那里不趁手,我先前做地产也攒下不少。以后的日子,哪怕不比现在辉煌锦绣,也绝不叫你和妈吃苦就是了。”
  卢照从背后趴了上来,一味只是叹气:“郁秋原,你知道我不怕吃苦的。我只是觉得没劲,父母亲族,世间大爱,可一旦戳穿了,总归是没劲。”
  秋原听不得这样的灰心之语,只回过头去吻卢照的前额,温柔道:“在爸爸那里,一定哭过了……卢照,且不管旁人怎样,我待你,一定万分珍重,一辈子不离不弃。”
  “是么?”卢照听后就笑,“那我也一样。”
  郁秋原便回,你不用跟我一样。卢照也不同他争辩,又说:“那好,那我不跟你一样。”
  如此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子话,秋原夫妻两个心里的郁结都要好受一些。总归是生辰,家里一早就预备下了丰盛的吃食,秋原本还请了严家姑嫂并其他几位卢照私交甚好的夫人小姐到府上聚会,被卢维岳这么一搅和,倒只得作罢。
  请的西洋乐队和戏班子虽还没走,但卢照一看时间太晚,又不许他们再咿咿呀呀了。
  如此一来,这个生日,就只有秋原陪着清清静静吃了一碗寿面。陶妈、周妈还有其他几个佣人喜气洋洋地给卢照贺了寿,周以珍又搬出去住了,卢维岳自然是久不在家,他们夫妻两个,在卢照三十岁生日这天,却是连面也没露。
  家庭四分五裂,秋原不知妻子心里是何感受,只看着卢照大口大口吃面,笑意盈盈的,瞧着跟没事人似的。他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卢照如何不知丈夫的心思,只轻轻拉了拉秋原的衣袖,把话往别处引:“现如今的局势,越发不好了。子陵昨儿还跟我提了一嘴,说要赈济前线。我心想,这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咱们跟着出一份力也是应当的,你觉得呢?”
  这样的事,秋原哪里会不同意,连连点头:“家国之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46章 .月逝
  不过,卢照跟她父亲的矛盾也没有维持很久就是了。
  民国二十五年,所有人的好日子都到了头,边疆上的变故很大,意料中事。国破家亡,一念之间。
  卢家尽管在此之前就已千疮百孔,但迫于战事紧急,所有的内部矛盾都只好先避而不谈。卢维岳逐渐放松了对卢照的弹压,重新把钱政大权交还给她不说,为了一家人都能有活路,就连周以珍养在外面的那个车夫,也没人过问了。
  那一年,所有人疲于奔命。
  多方打听之后,卢照最后还是决定举家搬迁,天下大势,的确不容乐观。所有值钱的东西全换了金条,厂子里的用工该遣散的遣散,该抚恤的抚恤,房产田地股票外汇,能卖的都卖了,带不走的器械和大宗物件,也请了专人留守。这样前后一腾挪,虽说少不了银钱上的亏损,奈何生逢乱世,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离家远行的日子定在一周后,搭乘民生公司的方便船队,到重庆去。
  一应事务,卢照都尽量办得周全、妥帖。秋原自不必说,他本是无牵无挂,到了日子动身就成,难办的反倒是卢维岳和周以珍夫妻两个。他们一个另有妻房,一个情郎在侧,逃起难来简直比拖家带口还要拖家带口,麻烦事只多不少。
  如今战事胶着,民生公司的船只多半都被军方征用,运的都是救人性命的米粮辎重。寻常人要用船,已不比先前容易,按照相关方面的要求,还得逐一报了名姓,等上头的批复才成。若是肯花钱,到手的客票就要多些,若是无力打点,只怕望穿秋水也动不了身。
  卢照手里本不缺迎来送往的小钱,属于刘大生的那一份客票,她倒也爽快地作主买了下来。只不成想,当她把票据交到自己母亲手上时,周以珍却微笑着摆手,连连说:“不要给他,不要给他。”
  连轴转了大半个月,好容易安置好一切,家里人却还不领情。卢照的脸色一时也有些难看,只脸上不好显露出来,还耐着性子劝她母亲,说:“现下连爸爸都不过问那个人,我跟秋原更不会多嘴。只要您愿意,他也愿意,一切都好说的。”
  她们母女两个说这种私话,一向是避开人的,只在小洋房的楼顶,靠着灰扑扑的水泥阑干,只有花瓣稀稀拉拉的玛格丽特陪在一旁。这花本来养在一楼的大露台,因周以珍久不侍弄,佣人们搬来搬去,也无人理会。
  有时候,人的处境,跟这些花花草草也没多少区别。周以珍没有过多地提起刘大生怎样怎样,女儿都能独当一面了,她也一把年纪,再开口提另外一个毫不相关的男人,怪没意思的。
  “阿照,记得你刚跟秋原结婚的时候,你心里总不大满意他。我知道,哪怕走到今天,你对我,对你爸爸,对秋原,亦难免心怀怨恨。”
  周以珍替卢照理了理前额的碎发,继续道:“可是,哪个女人没有怨恨呢?谁不是怨天怨地活一辈子,一面奉献全部,一面凄苦地忍受婚姻和家庭的颗粒无收。谁不是呢……我算是看明白了……人这一辈子,什么都有可能被人一朝夺去,只有恨不会。多可笑呵。”
  谈及女人在婚姻里的处境,卢照哑口无言。她忽然发现,在这个夜风徐来的初秋凉夜,她和周以珍或许正痛恨着同一种人生。同一种,属于女人的人生,而不加以母亲、妻子或女儿的分别。
  女人在生活里的苦痛,绝不会因为某一个男人的到来或离去而增减。刘大生之于周以珍,又算个甚呢?他既无法见证一个女人的过去,更无力扭转岁月侵蚀的将来,他唯一的用处,不过一些肉身上的愉悦,抑或,躯壳里的麻木。
  周以珍尽管肆无忌惮地向这个年轻男人索求爱欲,她尽管放纵自己,交付自己,可她的人生,却还是早年间就被人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逝去的青春,过往的欢畅,少女时的风度,刚遇见卢维岳那些年的恋爱、悲伤,婚后的种种不如意,这些东西早就成了一笔糊涂账呀!还算得清吗?算不清的。还拾掇得起来吗?当然是痴人说梦。
  卢照心里隐约也藏着这样一种苦,因而她并没有再劝自己母亲。
  没有必要。
  逃往大后方,这正是近来南京的大户人家普遍在筹谋的事。严家的情况本要优于卢家,毕竟严子陵先就接手过航运生意,在这一方面的人情自不必谈。两家本约好各行其道,待到了重庆再聚,却不料中途却又出了不小的变故。
  王颐自生了荦荦,身子骨总比先前要差些,临行前吹了风,当晚就发起高热来,叫了医生上门打针也不管用。她这一病,家里的事情好歹有伊文陪着料理,子陵又忙着交割钱产,亲生一个女儿反遭了难,只好央请秋原夫妇代为照管。
  卢照听了王颐的电话,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当即约好了时间,许诺她和秋原夫妻俩亲自上门去接荦荦。
  严家如今养着一群祸害,严太太纯粹是个疯子,冯曼也跟疯子差不多,伊文伺候一家老小就够难缠的了,剩下严子钰跟沈锦如,都做不上指望。荦荦在那样的家庭里,要没了父母的管护,真不敢想会出什么事。
  王颐病得不轻,电话里说几句,好似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卢照连忙又宽她的心,说:“请你和子陵放心,我跟郁秋原一定不误事,赶着就去把荦荦接过来。”
  “好,好,我等你们来。”王颐的声音,很像哭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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